第9章 指揮僉事俞谘皋
這件事,於可遠實在是埋下太多暗棋,提前布局,就算常育溫和楚良手段驚人,也不可能將髒水潑到於可遠身上。
首先,數位秀才能夠為自己作證,這是第一條保險。
但這還不夠安全,若是真進了牢獄,無數酷刑折磨,於可遠根本扛不住。
所以提前把正字找來就成了關鍵。剛剛可遠講的那些話,就是在提醒正字,繼續當縮頭烏龜,將來平反之時,他的包庇之罪一定逃不開,這是在逼正字做選擇。
看似是選擇,但另一條路是有死無生,生門隻有一個。正字隻要不傻,就知道怎樣選。
還有最重要的兩點。其一,是給那些大人物去信。
信的內容不重要,關鍵是“去信”這兩個字,就足夠巡檢和典吏投鼠忌器,不敢真的為難自己。
其二,罪暫時止於巡檢、典吏及其子嗣。這是最重要的一點。
若是將通倭罪名攀扯到知縣、縣丞等人,就算有東流書院的王正憲出麵,也很難保住於可遠。因為一旦牽涉到知縣、縣丞和主簿,就等於在觸嚴黨的虎須,雖然還不至於驚動嚴嵩等人,但山東巡撫、布政使司等必將出手,事情鬧大了,東流書院也救不了人。
現在,正字的身份就很關鍵。他會代表知縣、縣丞和主簿站在正義一方,向巡檢和典吏發出致命一擊。
正字沉默了許久,顯然也想到這層關鍵,立刻道:“依我看,通倭這件事,應該另有隱情。”
“馬保寧,你什麽意思?”楚良黑著臉問道。
“剛剛,我同諸位生員在這裏看得真切,通倭之人並非這個草民,而是旁人,你們二人的兒子也在其中。”正字以目視地,不敢望向楚良,但話還是一口氣講完了。
“你怎麽敢的?”楚良咬牙切齒,上前拽住馬保寧的衣領,就把他提溜起來,眼神仿佛要殺人。
“你,你這是在做什麽?快放開我!”馬保寧慌得不行。
“有人不想活了,我在想,要不要這就成全他!”楚良沉聲吼道。
“我,我我……我要見大老爺!你快放我下來!”馬保寧不斷掙紮。
於可遠淡淡瞥了一眼馬保寧,開口道:“原來東阿縣的規矩是這樣的。”
“你說什麽?”楚良怒目圓睜。
於可遠毫不示弱,冷冷道:“依大明律,典吏名義上雖是“官役”,卻屬於庶人在官者,是不入流的官職,從九品都算不上。正字是吃朝廷俸祿的,更是舉人出身,典吏大人這樣對待衙門正字,不知是遵守哪一條規矩?奉行大明律的哪一項?”
典吏的地位雖然不高,但他們的能量卻不能忽視。這些人往往師承相傳或子承父業地在一個部門供事,對衙門中的條規律例相當熟悉,外來的官員不得不依靠他們。於是這群人憑借自己的特長,往往“百端作弊,無所不至”,一些縣正官都受製於他們。正所謂閻王好惹,小鬼難纏。
“伶牙俐齒,你知道的倒多!”
楚良到底是不敢直接殺人的,沉默了一會,將馬保寧放了下來,杵在那裏怔愣起來。
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楚良清楚,再想往於可遠身上潑髒水是不能夠了,真驚動東流書院的那位,大老爺和二老爺不可能保他。但事情應該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但要自己大義滅親,又實在於心不忍,一時就遲疑起來。
突然,一名騎馬的士兵目光中露出了驚色,開始勒緊身下的坐騎。他望見官道上一行五騎正向這邊飛馳而來。漸漸靠近,許多士兵都看清了領頭的騎者頭盔上鬥大的紅纓和肩背後那襲外黑內紅的披風正在疾馳翻飛。
“是指揮僉事大人!”那士兵失口叫道,勒住了韁繩。
他們認出這個身著正四品鎧甲的人便是平蠻將軍俞大猷下麵的指揮僉事,派往山東清繳倭寇的俞谘皋,也是俞大猷唯一的子嗣。
包圍於可遠的士兵們紛紛讓開了。
五騎奔馬越來越近了。無論騎兵、士兵還是衙役立刻向前跑去,在大堤上列成了整齊的兩行。
馬上的俞谘皋在離於可遠等人還有六丈遠的地方猛地一勒韁繩,五騎馬倏地整齊地停住了
俞谘皋的目光望向了森林深處搭建帳篷的倭寇,尤其是那輛極為顯眼的,運送糧食的馬車,接著又望向被鐵鏈鎖住的於可遠。
他目光是那樣的冷,冷得列在那裏的官兵衙役一片沉寂,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直到這時,常育溫和楚良才真正意識到要大禍臨頭了。
“大人,您來東阿縣怎麽不提前通知一聲,我們也好款待……”常育溫低眉順眼地走到俞谘皋馬前。
俞谘皋這時竟不理他,而是目光狠狠地盯著他麵前一個士兵:“是你們負責這裏的倭寇?”
那士兵一凜:“是屬下……”
“啪”的一聲,俞谘皋手裏的馬鞭閃電般在那士兵的臉上閃過,留下一條鮮紅的血印。
那士兵被重重地抽了一鞭子後,不僅不敢喊疼,反而站得更直了。
俞谘皋接著厲聲喝問:“還有誰對這群倭寇圍而不殺的,都站出來!”
那些圍困倭寇的士兵從官道兩側跨了一步,依然是整齊的兩行。俞谘皋策著馬從站著的兩行士兵中間走去,手中馬鞭左右橫飛,一鞭一道血印,每個被抽的士兵都反而挺直了身子。
常育溫和楚良懵了,林清修和秀才們懵了,於可遠的眼中卻透露出些許賞識和敬重的神色。
俞谘皋手中的馬鞭停了,接著向被抽的士兵道:“胡部堂遵朝廷的旨意,派俞大人來山東,協助爾等平息倭亂。東阿縣就這幾個倭寇,你們不僅不殺,反而圍住圈養,是等著我來殺嗎!”
沒人敢吱聲。
“回話!”俞谘皋再次怒吼一聲。
常育溫和楚良這時怎敢繼續沉默?再問,就把老底給掀出來了,當下大聲接道:“我們也是奉了上麵的命令!”
俞谘皋這時也不能不理他了,望向常育溫和楚良:“你們不是兵,我管不住,但內閣已經明發上諭,過幾日就有新的知府上任,這件事,我會上呈俞大人,新知府自有定奪。”
常育溫的臉色頓時如老鼠一樣灰。
但楚良仍是不死心,“敢問大人,新來的知府是哪位?”
“你算什麽東西,也配向我提問?”俞谘皋冷冷道,“我也不妨告訴你,絕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夥人。”
楚良臉色慘白,半晌講不出話來。
聽見這話,於可遠雙目一亮,既然不是嚴黨人,就必定是清流一脈。也就是說,清流已經準備在山東動手了!
俞谘皋又不再理他了,坐直了身子,望向那群士兵:“林子裏麵那輛運送糧食的馬車是怎麽回事?”
士兵們麵麵相覷。
這話若是答了,就把常育溫和楚良得罪死了,若是不答,俞谘皋這裏也過不去,開始兩麵為難。
“草民鬥膽說一句。”被鐵鏈束縛著的於可遠,踉踉蹌蹌從地上爬了起來,“這件事,正字大人很清楚。”
“他犯了什麽罪,要被鐵鏈鎖著?”俞谘皋望了一眼於可遠,又問向兩邊的士兵。
士兵們依舊沉默。
這時正字開口了:“大人,請容卑職稟報。”
“講。”
“這人並無過錯,因揭發了巡檢、典吏之子私通倭寇的罪名,巡檢與典吏惱羞成怒,反將通倭罪名扣在他頭上,想要行李代桃僵、瞞天過海的手段。
幸而有幾位生員力保,且他們事先向東流書院報了信,這才令巡檢和典吏投鼠忌器,保全自身。恰巧大人趕來,這件事便能弄清了。卑職目睹巡檢、典吏之子私通倭寇的全過程,可以作證,而且,這次也是縣丞大人派卑職出來的。”
正字謹慎地回道。
於可遠饒有趣味地望了一眼正字。
他倒是不傻,知道幫縣丞擺明立場,將罪責止於巡檢和典吏身上,不把事情擴大。
於可遠心想,若俞谘皋也是聰慧機敏之輩,應該不能把這件事情擴大化。畢竟拔蘿卜拖泥帶水,動了縣丞和主簿,就得驚動即將離任的知府,再往上的巡撫也有可能被牽連。如今清流一脈的新知府還未到任,根基不穩,不是與嚴黨官員相爭的時候。
果不其然,俞谘皋聽見正字這樣說,沉吟了一會,便大聲道:“把這個典吏和巡檢綁了,你們幾個,帶隊去倭寇的老巢,斬草要除根,除惡必務盡。刀劍無眼,立刻去吧。”
所有的士兵都開始跑向他的麵前集隊。
於可遠也明白了俞谘皋的話外之音。什麽是“刀劍無眼”?無非要這群士兵在倭寇老巢就將那幾個通倭的罪犯殺掉,這樣一來,當事人身死,巡檢和典吏二人根本無需定什麽通倭之罪,憑一個包庇就已經是死罪了,立案很簡單,但想結案卻不容易。
這期間,二人會被一直關押在監牢。待局勢明朗,到了倒嚴關鍵之時,再讓二人吐出身後之人,將一樁小案上升到牽連嚴黨的大案,不失為運籌帷幄的一步好棋。
想到這裏,於可遠再望向俞谘皋的眼神,不僅多了一份讚賞和認可,還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感。
當然,於可遠還想到了更多。
俞谘皋在這裏就將楚彪等人處理掉,還避免了他們在牢獄裏攀扯自己的可能。雖然就算攀扯上自己,他也有無數種說辭,但能省下功夫,少一樁麻煩,他還是很滿意的。
一陣廝殺聲,在林子那邊響起,接著就是哀嚎與慘叫。
這裏來的,雖然不是俞大猷的直屬軍隊,隻是縣衙的官兵,但對付這群數量極少的倭寇,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不到半刻鍾,那群士兵便整齊地跑了出來,每個人身上都有鮮血。
一個士兵來到俞谘皋的馬前,“大人,三十六名倭寇已經盡數斬殺,還有六個給倭寇運送糧食的百姓,我們到時,已經被倭寇殘害,救護不及,請大人降罪。”
“通倭的叛徒,他們也是死得其所了。”俞谘皋大聲令道:“集隊!進東阿縣!”
待隊伍整頓完畢,俞谘皋掃向於可遠等人,“你們幾個畢竟目睹了通倭一事,將來或許要在朝堂上提供證詞,留下備案再走。”
“是。”眾人齊聲回應。
接著,俞谘皋將正字叫到身邊,仔細詢問了一遍通倭的詳情。就見正字朝著於可遠指指點點,小聲講了許多,俞谘皋時而驚訝,時而點頭,時而深思。
聽罷,俞谘皋望向於可遠:“你叫什麽?”
“草民於可遠,見過大人。”
“今年多大了?”
“十四。”
“十四,已經到入征的年齡,我記住你的名字了,憑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將來若科舉不順,就來浙東一帶,到寧波和台州找我。”俞谘皋語氣柔和下來,淡笑道。
“多謝大人賞識,可遠銘記於心。”於可遠深深一拜道。
“走!”
俞谘皋猛地一勒韁繩,那匹馬揚蹄奔去。
整齊的蹄聲和步聲,所有的騎兵和士兵策馬揚鞭,朝著東阿縣揚長而去,隻留下滾滾煙塵。
林清修望著遠去的眾人,感慨道:“沒想到,事情會這樣收尾。”
另一名秀才望向俞谘皋已經消失的背影,“如果朝堂盡是俞大人這樣的忠臣,我大明何愁不能萬代?大人這般威武,我雖是堂堂男兒,也不免有些動心了。”
“俞大人來了,山東的寇患也該平息了。”
“是啊。”林清修怔怔點頭,接著轉向於可遠,“其實不止俞大人,今天這件事,若沒有可遠在關鍵時刻穩住局麵,我們恐怕也撐不到俞大人趕來。虧我們還是讀書人,卻沒有可遠臨大事榮辱不驚的心性,慚愧啊。”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一群秀才紛紛感慨起來。
但或許是於可遠表現得太過出色,把這群自恃清高的秀才徹底碾壓了下去,回到縣城的一路,他們都沒有同於可遠講一句話,連分別也隻是簡單地拱了拱手。
林清修和於可遠拐進一條街,往私塾的方向走。
“可遠,你別介意,他們並沒有什麽壞心思。讀書人嘛,都有些自命不凡的壞習慣,總以為什麽事都能辦得來,但一番對比,發現連你這樣未參與童試的人都不如,臉麵自然就掛不住。”林清修解釋道。
“大哥,我都懂,若非實在沒辦法,我也不想在人前表現。”於可遠謙虛道。
林清修點點頭,望向於可遠身後的簍子,“荊條帶上了吧?”
“嗯,一早就準備好了。”於可遠朗聲笑笑。
“荊條未必用得上,有俞大人對你的賞識,回私塾,先生恐怕求之不得。但你畢竟要在這裏讀一段時間,禮數做足,對你是有好處的。”林清修道。
“都聽大哥的。”於可遠笑得極輕鬆。
無非是負荊請罪罷了,穿越前,他在官場摸爬滾打,早就練就出一張比城牆還厚的臉皮,萬般,就沒有不能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