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私塾
東阿縣不像前幾日那樣死寂,因俞谘皋率親兵前來,鏟除倭寇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無論商戶田民,都走到街上迎接慶賀。
喧鬧聲不絕如縷。
於可遠和林清修站在私塾門口,耳畔傳來悠揚悅耳的琴聲,一撥一撥的琴聲,不是一聲一聲撥動,而是如滾滾江水,浪潮跌宕起伏,不斷撥弄人的心旌!這樣的琴聲,也隻有在朱厚熜的嘉靖年間,才能有這樣不食人間煙火的境地。
“久在鬧市如園林,多年不見,徐先生這琴藝愈發出塵了。”林清修感慨一聲。
於可遠並不懂琴,所以隻一味笑著,沒有接話。
過了一會,私塾裏走出一個書童,那書童瞧見秀才裝束的林清修時,眼神是畢恭畢敬,但當視線一轉,瞟見後麵的於可遠,眼底的鄙夷唾棄絲毫沒有掩飾。
“不敏見過先生,不知先生來私塾有何事?”書童問。
林清修含笑道:“徐先生與我是舊相識,我未考童試前,也曾在這間私塾讀過些時日,你去通傳,就說弟子林清修特來拜見。”
“先生稍候。”
書童拱拱手,又將信將疑地望了眼於可遠,又看向於可遠背後的荊條,“那這位?”
“你通傳就是。”林清修帶著笑,聲音卻有些厲耳。
於可遠清臒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平日囂張跋扈慣了,若非大哥來,剛剛那書童恐怕就要拿掃帚趕人了。”
林清修笑著接道: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徐先生並非蠻橫不講理之輩,可遠,你無需緊張。”他接著話鋒一轉,“俞大人將典吏和巡檢壓回縣衙,但理事的是知縣,如何定案,決定權不在俞大人,這件事恐怕還會有些周折,一旦開堂,你我少不了要到縣衙走一趟。”
於可遠點點頭,語氣有些慎重:
“俞大人奉胡部堂的命令而來,胡部堂有王命在身,這件事翻不了天。知縣無非是想結案,把典吏和巡檢早些斬首,以絕後顧之憂。俞大人應該不會輕易答應,但也不能不答應,問題在於如何將這案情拖延下去,懸而未決,為將來倒嚴留一手利劍。”
林清修不笑了,“我總覺得,咱們考慮得太深太遠,牽扯到山東的大局裏,對你我未必有利。但嚴黨誤國多年,這種關口麵前,我們盡力一搏吧。”
“先生有請,林先生請進。”書童很快就回來了,臉上還帶著憤懣不樂的表情。
於可遠思忖一番,就明白這小書童是在徐先生麵前講自己壞話,被訓斥了。
活該啊。
“多有勞煩。”於可遠輕飄飄道。
“哼,用不著,我是來迎接林先生的!”那書童昂著頭,但年齡太小,即便踮起腳來,也才到於可遠的肩膀,這副仰頭模樣,反倒像在聞人鼻息。
書童似乎也察覺到這一點,跺了跺腳,退得遠遠的。
於可遠也不搭理他,跟在林清修身後,就進了私塾的後院,一個涼亭裏,遠遠就看到徐元正在撫琴。
二人走過來,也不開口,安靜地立在一旁,聽著琴聲。
半刻鍾之後,琴聲漸消,徐元將手按在琴弦上,抬頭望著二人。
林清修與於可遠同時邁步上前,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撐在地上,然後,緩緩叩首倒地,稽留多時,手在膝前,頭在手後,這正是學生見老師時所行的“正拜”禮。
老師若是受了這禮,就說明認同跪拜人的弟子身份。
“受業弟子林清修,拜見老師。”
“私淑弟子於可遠,拜見老師。”
受業,是指私學老師登記姓名、承認師生關係的著錄弟子,且直接受過教育。私淑弟子稍差一籌,指不曾親自受教,但信仰教師的思想。
於可遠在私塾不過念了兩天書,還不曾科考,自稱受業極為不妥,私淑雖然也不甚恰當,但沒有更適合的了。
此時,徐元麵無表情地望著二人行禮,聽二人拜見,靜默了一小會,才緩緩開口:“清修,聽說你在院試中了第四名,已經成為了廩膳生。”
“弟子不才,連考三年才中,實在汗顏。”林清修謙遜道。
“如你這個年紀,考中秀才也算難得了。”徐元從坐席站了起來,望向於可遠,“你向我行了正拜禮,這是何故?”
於可遠此刻仍然跪在地上,“弟子不肖,懇請老師責罰,不要趕弟子出私塾。”
徐元並不答他,反又望向林清修,“你這次來,是為他求情的?”
“可遠過去確實犯下許多錯事,但最近已經痛改前非,孝敬家母,撫養姊妹,苦讀詩書,我念他仍有一些良知,更不想他那一身讀書天分憑白浪費,特來懇請老師。”林清修誠懇回答。
徐元靜默不語了。
而這時,引二人來此的小書童,偷偷跑到別處,將一群學生帶了過來,隔著月門,正瞧向這邊。
當聽聞林清修說於可遠有一身讀書天分,人群中便傳出撲哧的笑聲。
這人在東阿縣頗有些身份,正是知縣的三兒子。知縣本想將這三兒子送到東流書院,奈何王正憲看不上他,無奈之下,隻好退而求其次,送到在整個山東都頗有名氣的徐元這裏。
因父親是縣裏一把手,李袞很是目中無人,除了尊敬徐元外,其他人一概不放在眼裏。徐元家就在東阿縣,雖然不懼知縣,但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生存,對於李袞的行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笑聲極為不敬,聽出是李袞,徐元臉上有些掛不住,“是誰在笑?回去讀書!”
一群人作鳥獸散,偏偏李袞沒走,反而踏入月門,來到徐元麵前,拱手行禮:“學生見過老師!”
徐元眉頭皺得更深:“你來做什麽?”
“弟子聽聞有秀才回門,特來瞧一瞧,原來是林秀才。”李袞遠遠朝著林清修一稽,也不甚恭敬。
林清修知道李袞的身份,但也頗有些秀才的傲骨,根本不搭理他。
李袞又道:“真沒想到,不僅林秀才來了,這位隻在私塾讀了幾日書,連三字經都背不全,還因為偷雞摸狗這樣的渾事被趕出來的家夥,今天竟然也回來了?莫不是家裏揭不開鍋,想找老師討要學費?”
此時徐元還未發話,於可遠心裏雖然有一萬句話想要懟回去,卻隻能沉默。
徐元聲音有些嚴肅,“這裏沒你的事,回去讀書!”
“老師,您總不該真要給這登徒子返學費吧?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都替老師抱不平了!”李袞壓根不將徐元的話放在眼裏。
林清修雖然曾是徐元的學生,但他如今中了秀才,又不在私塾讀書,已經算是門外人,若是越過徐元,幫於可遠出氣,訓斥李袞,這就是失禮,也隻好忍耐。
至於徐元——
在他看來,林清修這樣一個秀才親自來求,而且禮數到位,是給足自己麵子的。無非是讓一個登徒子回來讀書,他有天大的禍心,在自己這裏也翻不了天,若真惹禍,索性再驅逐出去,總好過得罪一個前途無限的秀才。
對於林清修講到的讀書天分,徐元是一個字都不信。
連三字經都背不全的廢物,這樣的人講天分,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受了正拜禮,就意味著徐元認同於可遠回私塾,偏偏在這種關鍵時刻,殺出一個李袞來。
徐元頗有些犯難,猶豫一番,索性低下頭撫弄琴弦,隻是撫,並不彈,擺明了不想管事的樣子。
“也是老油條啊……”
於可遠看到徐元這幅模樣,頓時明白過來,這是想讓自己和李袞先吵一頓,若哪一方能吵出個道理,或者哪一方先露出敗跡,他也就好擺明立場了。
李袞自然猜不透徐元的心思,仍舊趾高氣揚地瞪著於可遠。
要說他和於可遠,倒也沒什麽深仇大恨,一來看不慣平民子弟,二來不願同這樣一個流裏流氣的混賬一同讀書,三來性格如此,天生愛顯擺。
“快收了你那點齷齪心思吧,想討學費是門都沒有,老師絕不會給你的!不行你就去縣衙報官,我爹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至於回私塾……你更是別想,連個三字經都不會背,還整日打架鬥毆,把私塾弄得烏煙瘴氣,耽誤了大家,我可不能容你!”李袞慢悠悠道。
於可遠麵露不屑,沒有答話。
林清修卻有些著急了,平日那麽能說會道的,這會怎麽像個悶葫蘆?
“可遠,你倒是解釋啊……”
“大哥,我有什麽好解釋的?我不願回答這樣狂悖犯上的家夥。”於可遠淡淡回道。
“你……你敢罵我?”李袞雙目一瞪,指著於可遠,對徐元道:“老師,您看到了吧?這家夥不僅出口成髒,還栽贓玷汙弟子!這樣的人,私塾如何能收?”
徐元沉默了好一會,才問:“你就不想聽他如何說你是犯上嗎?”
李袞微微一怔,“這有什麽好聽的。”
徐元瞥了一眼於可遠,再次將頭低下,靜靜撫琴。
於可遠心領神會,笑道:
“好不好聽,你聽聽就知道了。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弟子拜先生時,是簽了契約的,三兩銀子半年。
這錢,學生從未想過要回。李袞向弟子身上潑髒水,說弟子想要銀子,這且不提他是何居心,卻替老師拿了主意,要老師一定不能退還銀子。
老師是知道的,弟子家中貧苦,家母一人維持,小妹尚年幼。老師一向心懷蒼生,若憐憫弟子,將銀子返還,這是老師的一片良苦用心,李袞所言,本就是在絕老師的善心,若為旁人所知,不免玷汙老師的為人,此為一。”
緩緩從地上站起來,接著道:
“君臣,父子,夫婦,師生,兄弟,倫常五綱自古有之,老師無論是否願意讓弟子回來,弟子都受之,不敢妄言。
但這事似乎不該由李袞來講,說句大不敬的,剛剛那番話,好像這私塾並非老師所開,而是李袞所開,由他做主一樣,此為二。
有這兩點,弟子相信老師不會認同這樣的言論,自然不屑回答這種狂悖犯上之人。”
一時的寂靜。
徐元抬頭望著於可遠,眼中滿是驚訝之色,仿佛眼前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林清修抬頭望著於可遠,佩服之色溢於言表,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表情。
李袞抬頭望著於可遠,嘴角一抽一抽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腦中翻江倒海想要反駁,卻想不出任何的言辭。
但他到底是有身份有地位有後台的人,受了這樣的氣,哪肯罷休,立刻破罐子破摔起來:
“胡言亂語!根本就是胡言亂語!老師莫要聽他所講!這家夥心術不正,斷然不能讓回私塾,老師若是覺得難做,我這就回縣衙,讓父親派衙役給他攆走!”
然後轉向於可遠,“你過去幹的那些破事,到了衙門,可得吃一些苦頭了!”
這番話,一來是拿縣衙壓徐元,而來是威脅於可遠。
可惜他到底是小瞧了徐元的文人風骨。畢竟是整個山東都有名氣的先生,往日裏放縱李袞,隻是給知縣些許薄麵,並非怕了他。
啪!
徐元猛地一拍桌案,將案上的戒尺握在手裏,“這裏哪有你講話的份!出去!”
李袞怔愣在當場。
“怎麽,非得打在你身上,才能聽話嗎?”
“你,你們……”李袞臉色發白,“你們竟敢如此對我!我要把事情告訴父親!你們等著!”
徐元眉頭緊皺,暗歎一聲,心想往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
瞧出徐元的擔心,這時林清修發話了:“老師,您無需動怒。縣衙那邊,一會我與可遠會親自過去說明。”
“去縣衙?”徐元麵色更黑了,“他莫非還犯了什麽事?”
林清修笑笑:“並非犯事,隻是來縣裏的路上遇到俞大人,恰巧經曆一門官司,俞大人要我們去縣衙當證人。”
“俞大人?哪位俞大人?”
“正是平蠻將軍俞大猷之子,俞谘皋。”
徐元猛地抬頭,“這位大人竟然來了?看來縣外的倭寇已經剿滅了。”
“沒錯。”
“百姓之福啊!”徐元老臉終於露出一抹笑意。
“哎,隻是可惜了可遠。”林清修苦笑道。
“為何這樣講?”
林清修道:“老師有所不知,俞大人對可遠極為賞識,本想將他帶到軍中當親兵,奈何可遠非要苦考科舉,百般不肯。饒是如此,俞大人也留下話,將來若是科考不順,到浙東一帶尋俞大人,也照樣作數的。”
“竟然還有這種事?可遠他……能得到俞大人的賞識?”
徐元審視著於可遠,仿佛不願錯過全身上下每一個細節。
漸漸地,他發現一些不尋常。
之前於可遠在私塾,是何等的流裏流氣,站沒站樣,坐沒坐樣,連眼神都十分不正經,言談舉止更是髒話連篇。
可如今……這通身的氣派,竟然頗有些讀書人的雅致,一舉一動都恰到好處,言談舉止更是得體,讓人絲毫挑不出毛病。
再想到剛才那番應答,豈是一個地痞流氓能夠想出來的?
莫非這孩子之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在藏拙?
那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吧?
徐元想不通,但不影響他對於可遠刮目相看,尤其是有俞大人的賞識,這更堅定了他留下於可遠的決心。
“老師!”李袞一跺腳,“您不會真要……”
“閉嘴!立刻回堂上麵壁三個時辰,我也該教教你學生的規矩了,麵壁之前,去找趙講師,領三十個戒尺!”徐元聲音如雷,不容反駁。
“……”李袞氣得頭昏腦漲。
“還不去,莫非是不認我這個老師了?”徐元微眯著眼,“看來,我也該去找知縣大人談一談,我這裏廟太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說完,徐元拂袖而去,走了很遠才道:“清修,可遠,你們兩隨我來。”
……
從私塾出來時,已經臨近中午。
因此前被趕出私塾,前身將所有書本低價折賣,回到私塾無書可讀,隻好定下明日正式回歸。
林清修主動提出,將自己用不上的書本借給於可遠。古人極重書籍,尤其是自己用過的,視若珍饈,能借就已經是莫大的恩情。
於可遠手裏沒錢,所以並未推脫,但情誼已牢記在心裏。
剛走到城門口,幾個俞谘皋的親兵正守在這裏,四處張望著。瞧見於可遠和林清修時,這些親兵快步跑了過來。
“找你們多時了,俞大人在縣衙等著呢,兩位跟我們走一趟吧。”為首親兵做了個請的手勢。
“是準備審訊了嗎?”林清修問。
“這個我們就不清楚了。”親兵諱莫如深。
於可遠與林清修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慎重。
於可遠道:“大人,我久未歸家,唯恐家母擔心。能否……”
“按照之前留下的案本,最先去村子找的你們,大概事情已同你們家裏講清,叫她們不要擔心。二位就隨我們走吧。”那親兵解釋道。
於可遠鬆了口氣,“有勞了,請大人帶路。”
就這樣,二人隨著一群親兵,朝著縣衙走去。
……
而在這時。
兩個蒙麵的女子,敲響了於家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