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老天有靈

老國住進了市人民醫院。

昏昏沉沉睡了十幾個小時,老國終於醒了,他看到病房裏圍著一大群人,想感激地笑笑,然而麵容僵硬的臉上反而顯得恐怖怪異。他隻好向站在床邊的徒弟郭斌、周薇、女兒吳姍和劉大群點了點頭。

周薇首先開了口:“師傅,您終於醒啦,急死我們了!”

老國說:“沒啥,就是太困了,這一大覺全都補上了,現在腦子裏像下了場透雨,渾渾噩噩洗得幹幹淨淨。”

“爸,下次不許您再這麽拚命了。”這一次,吳姍稱呼他“爸”,而不是“老國”。

吳姍責怪父親道:“這天底下哪天不死人、哪天沒有案子?您就是三頭六臂,您能忙得過來嗎?下次再遇上案子,關鍵時候您就支支招,別舍了老命往前衝,也給年輕人留點立功的機會。”

“你的意思是我貪功?”老國不快地看著女兒。

周薇輕輕揉著老國腿上的瘀青,眼睛濕潤起來:“姍姐不是這個意思。那天夜裏抓那個院長的時候,周圍埋伏了幾十個警察,用得著師傅您親自往前衝嗎?萬一有個好歹,今後誰教我查案子。”

吳姍回瞪了一眼父親道:“上午周局帶了局裏一大幫領導過來看你了,說你這次立了大功,沒有冤枉施天龍、也沒有放過凶手施加弟,說你是我們所有警察學習的榜樣,還說要讓電視台、報社記者來采訪你,這下你可得露臉了!”

老國說:“采訪啥,這是我的本職工作。”

吳姍歎了口氣,數落父親道:“我知道你不願意,所以我媽替你謝絕了。我媽還向周局建議,讓他把你調出專案組,不管是 8.8 凶殺大案、9.8 毒舌老太案,還有眼下這案子,全交出去,還回派出所做你的社區民警。”

“你們太過分了——”老國要給周前打電話,被郭斌攔下了下來。

郭斌說:“師傅,您先不要急,等您徹底調理好身子再找周局說說。最近您就住在這裏,我們一有新情況就向您匯報,您指哪我們就打哪,這樣行不?”

老國靠在床頭,重重地喘著粗氣,好一會才說:“替我向周局說一聲,別聽她的,今後我會注意身體,等這幾個案子水落石出再說。”

劉大群終於插上了話:“國指揮,我今天過來,一是來看望您,二來向您匯報一下荒樓案的進展情況。”

“哦——”老國來了精神,“是白骨案還是圈梁裏的男屍?”

劉大群嗬嗬地憨笑道:“這不才兩天嘛,白骨案沒時間也分不出人手,但那具男屍有眉目了。”

老國坐起了身子,緊盯著劉大群問:“說說看,是啥情況?”

劉大群理了理思緒,終於進入了正題:“死者叫夏二虎,安合省慶東市人,1968 年生,夏某曾因盜竊和強奸兩次入獄,2013 年 11 月刑滿釋放後,到 2014 年 7 月,先後強奸三名女性,隨後被當地警方網上通輯。在水泥圈梁中起出屍體後,我們分局配合市局物證科對屍體的 DNA 進行采樣。夏某入獄時,在係統裏留存有 DNA 檔案,吳姐在網上一比對,一下就查清了他的身份。”

“現在這 DNA 技術太好了,要是我們年輕時那會,還不知要查到啥時候呢,說不定就成死案了。”老國衝劉大群讚許地點點頭,接著又問,“包工頭魏太帥為啥要殺他?”

劉大群對郭斌說:“郭支隊,還是您來和國指揮說說吧。”

郭斌說:“劉隊,你就不要謙虛了,這案子是你親手辦的,我那天隻是充當個臨時副指揮,後麵我再沒參與,還得由你來說。”

劉大群將椅子往老國身邊挪了挪, 興致勃勃道:“國指揮,這不是起凶殺案,隻能說是場意外。”

“哦,意外?”老國不解。

“是這樣的——”劉大群說,“死者夏二虎出獄後惡性不改,又犯下多起強奸婦女罪,他負案流竄到了魏太帥的工程公司,由於他隻要填飽肚子,外加每月給他五百元零花錢,這樣的便宜哪去找,魏太帥明知他身份可疑,但還是收留了他。就這樣,他在魏太帥公司的幾個工地上打零工,一直幹了三個來月。9 月 4 號下午,也就是賈寶強和英子被埋的第二天,夏某和另外三名工人在澆圈梁的時候,因失足從二樓墜下,正好摔在一根螺紋鋼上,這是根直徑 14 毫米粗的螺紋鋼是用作樓下偏房的立梁的。夏某墜下後,不偏不倚,立在地基上的螺紋鋼穿透了他的整個身體……”說這到,劉大群傻嗬嗬地笑了起來。

老國不解道:“有啥好笑的,繼續說嘛。”

周薇接著說:“師傅,這事真的好笑,也是老天開眼,給這個夏二虎最來個以毒攻毒。”

“不就是被鋼筋戳死了,為啥叫以毒攻毒?”老國不解。

劉大群終於停下了笑聲:“你說怪不怪,那根螺紋鋼正好從夏二虎的臀部內插入,穿透他的腹腔、胸腔,接著從咽喉處穿出,然後再從下頜穿入,最後從頭頂穿出,就像是穿了一隻鐵釺烤鵪鶉。”

“這就是以毒攻毒?!”老國依然疑惑不解。

劉大群嗬嗬笑道:“國指揮,剛才您好像沒聽明白,這個夏二虎犯的是強奸罪,你說這是不是老天開眼,給他判了個最合適的死刑?!”

全屋的人都笑了。老國終於明白過來,他咧咧嘴接著問:“這個案子沒有其他疑點了嗎?比如說腹內的創道是不是一次形成的、體內是否含有毒物等等?”

郭斌接話道:“師傅,您盡管放心,這是我們法醫科的必檢項目,沒有人會糊弄的。”

吳姍插話道:“爸,您就是對別人不放心,您這是強迫症,會讓自己很累、也會讓別人很累的。我認識一個心理專家,下次帶您過去看看。”

劉大群接著說:“國指揮,這案子是鐵案,當時工地上還有三名工人,魏太帥當時並不在工地,夏二虎失足被鋼筋插入體內當即死亡後,三名工人都慌了神,急忙打電話給工頭魏太帥。魏太帥趕到後,見夏某不是當地人,也沒有苦主索賠,於是和三名工人一合計,就來個藏屍滅跡,工人誰敢不聽他的?他們因地製宜,就將夏某的屍體澆在了圈梁內。”

“原來如此。”老國點著頭,像是自言自語。

劉大群接著說:“前天晚上他帶去的兩名起屍工人,都是當時的目擊者,第三名目擊者我們也找到了,三人的供詞和魏太帥的供詞完全一致。目前我們已通知了夏某戶籍所在地的警方和其家屬,明天就會到咱江口大隊來認屍和結案。”

護士進來,見了一屋子人,皺了皺眉頭後替老國拔了針頭,告訴老國要多休息。屋裏的人見狀,陸續告辭離開了。

晚飯前,吳姍帶著母親吳麗瑩來到了病房。正在刷著朋友圈的周薇忙站起身倒水讓座。

吳麗瑩拉過周薇的手道:“姍姍你瞧,小周比你這親閨女還貼心,人家一直守在病房內,不像你,四處亂跑。”

“吳姨,我這是躲在師傅病房裏偷懶呢。”周薇嘿嘿笑道,“順便聽師傅講講他以前偵辦的那些案子。”

“我本來也是想來陪的。”吳姍有點兒尷尬:“這不是下午有個采訪嘛。”

“姐又采訪啥好玩的啦?”周薇問。

吳姍說:“就是我爸辦的那個施加弟殺人埋屍案,因為昨天他的家屬在醫院鬧事,有人將視頻發到了網上,網上一直在炒作,說警察不通情理,臨死前都不讓家人見上一麵。”

“網上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亂,沒有任何來源就瞎說八道,妖言惑眾。”老國虎著臉說。

吳姍說:“所以市局這不是緊急召集記者,開新聞發布會嘛,所有的媒體都去記者了,正麵引導群眾、以正視聽。”

老國問:“市局宣傳處的口徑是什麽?”

吳姍答:“還能怎麽說,就是案情通報,把施加弟殺人埋屍、他兒子過失致人死亡的經過發布一下唄,沒有特別的內容!”

老國問:“這麽快就結案,是不是太草率了?”

“這是您親自辦的案子,難道還有疑點嗎?”吳姍不滿地看著父親。

老國沒有理會女兒,問前妻吳麗瑩:“除了口供,其他證據按實了嗎?”

“這是個鐵案,一切都按實了。”吳麗瑩說,“在女性受害人的血衣和胸罩上,我們提取到了兩種不同的血跡,胸部傷口處的血跡為女性受害人所有,在受害人襯衣下擺處提取到的少量血跡,通過比對,為施加弟所留, 均已經通過了 DNA 比對。另外,施家父子倆的口供也一致,可以定案。”

“施加弟包紮傷口的醫院和病曆都找到了嗎?”老國說,“我對此還有疑問,萬一時間節點卡不上,就出大問題了。”

“放心吧。”吳麗瑩說,“醫院查到了,就是李家鎮醫院,日期也對得上。受害人被埋的第二天上午,施加弟來到鎮醫院外科,在門診室縫合的傷口,當時的醫生找到了,病曆也找到了。”

老國這才長出一口氣,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見師傅認可了鑒定結果,周薇忽然問:“吳姨,還記得我上次問過您,為什麽男性死者直接被沙子悶死了,女性死者卻活了過來?您當時回答說,是‘因為愛情’,究竟是啥意思呢?我一直想不明白。”

吳麗瑩冷冷的臉上露出些許笑容:“小周,你是對案子感興趣啊,還是對我說的愛情感興趣呢?”

周薇嘿嘿地笑了兩聲道:“當然是對案子感興趣,當然,對您說的愛情也感興趣。”

吳麗瑩讚許地點點頭:“那我來考考你,怎麽樣,敢接我的考題嗎?”

“吳姨,我當然敢。”跟著老國這麽多天,周薇逐漸養成了不服輸的性格,對未知的挑戰非但不怯、反而感到些許興奮。

吳麗瑩說:“在屍檢時,我們發現男性死者後腦處頭發裏沙子比較多,而女性死者頭頂處的沙子比較多,你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女死者頭頂處、男死者後腦處、沙子……”周薇微閉著雙眼,絞盡腦汁地思索。

吳麗瑩見老國想開口,立即製止道:“誰讓你說話了?”

老國隻得把話咽回肚裏,拿起床頭櫃上的香蕉自個吃了起來。

“在被沙子埋了後,他們處於不同的體位吧?”周薇不敢肯定自己說的對不對。

吳麗瑩點點頭,繼續鼓勵道:“你已經說對了一半,繼續說。”

“那還有一半是啥啊?”周薇說,“我實在猜不出來了,吳姨,您就快點公布答案吧。”

吳麗瑩這才說:“這其實是我的推測,不能作為定案的依據,不妨和你說說。兩名受害人在麵對忽然傾倒下來的沙子時,男死者的第一反應,是立即趴在女死者身上,給女死者留下了狹小的一點點空間,正是這個狹小空間內的一點點空氣,讓女死者贏得了生還的時間,因此在被挖出來時還沒有身亡。”

“吳姨,我明白了,由於男死者是俯臥,因此在他腦袋後的頭發裏沙子很多,而女死者仰臥姿勢,麵部在男死者腋下或胸下,因此她的額頭處頭發內的沙子則比較多,是這樣嗎?”

“這就是我說的‘因為愛情’”。吳麗瑩瞥了眼老國,繼續對周薇說,“一個男人如果愛一個女人,他的第一反應是衝上前去,承擔危險、把安全留給自己心愛的人。一個男人的責任不僅是對社會、對工作負責,更要對自己的家人、對自己的妻子兒女負責,讓她們有個安樂的小窩,就像男死者留給女死者的那一點點生命空間!”

周薇看了看老國,又看了看吳麗瑩,捂著嘴笑了起來。

吳麗瑩也難得地大笑起來,笑得老國一臉問號:“你們這都啥毛病,這案子好笑嗎?”

“不解風情——”周薇道。

第二天午飯前,周薇和吳姍先後來到病房。吳姍拎了個大食盒,打開蓋子,裏麵是老國喜愛的幾樣菜。

吳姍說:“幹媽原來準備來看您的,後來台灣來了幾個朋友,她去機場接機了,現在應該去飯店吃飯了吧。這不,幹媽一大早就打電話給我,說讓保姆燒了幾個菜,讓我拿過來給您。”

周薇發現,師傅吃著飯,但眼神中似乎有一些惆悵。周薇便問:“師傅,您是不是想林姨了?”

吳姍驚訝地看著周薇,倒不是她沒有發現父親和幹媽之間的曖昧,而是她驚訝父親的這個沒心沒肺的徒弟,竟敢當著父親的麵問出這樣的話,要是自己問出來,定會讓父親惱羞成怒。

然而讓吳姍意外的是,父親並沒有動怒,他微微怔了一下,又埋下頭繼續吃著飯。

飯很快吃完了,吳姍拿著空盤子去了盥洗間,周薇削了個蘋果遞給老國。

老國最近忙得不可開交,已經連續住了幾次醫院,記憶力似乎更不行了,在聊天那個被澆注在圈梁中的男屍時,他怎麽也想不起來對方的名字。於是女兒建議,等過一陣父親忙完了,帶他去找她認識的心理學教授張成,讓他瞧一瞧老國記憶衰退的毛病。

吳姍還複述了她之前采訪過張成教授時,張成教授對許多案犯心理活動的描述,聽得老國十分認同。

“有道理,有道理!”老國讓護士找來紙筆,戴上老花鏡,讓吳姍重新複述一遍,他慢慢地記了下來。

“姍姍,等我這幾個案子忙完閑下來,你帶我拜訪一下張成教授,我要拜他為師。”老國說,“現在的社會形態不同了,人一旦吃飽喝足,其他的心理需求就增加了,各種心理疾病也多了起來,再不學點新東西,我快要被社會淘汰了。”老國滿臉認真。

“師傅,您已經太厲害了,您這功夫,我一輩子也學不完。”周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