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可疑傷疤

離開了審訊室,已是中午十二點半。

老國和周薇剛走到樓外,周薇一眼就瞥到,分局大門外一個打著紅傘、熟悉的身影正在和門衛說著什麽。

周薇興高采烈地叫了起來:“師傅,您的慧姐來了。”

老國抬眼向大門口看去,打著紅傘的女人果然是女兒的幹媽林可慧。

周薇用胳膊擋著雨,跑到大門口, 笑嘻嘻地問:“林姨,您是請師傅吃午飯的吧?”

林可慧見到周薇,甚是親切,她將周薇拉到傘下:“薇薇,餓壞了吧,你師傅呢?阿姨就是來接你們吃飯的。”

周薇使勁地向站在走廊上的老國招著手,老國也趕緊走了過來。

“師傅,慧姨請我們吃飯呢?走吧。”周薇拉住師傅胳膊。

“我們馬上到食堂去吃點,接下來還得幹活呢。”老國的眼中充滿了血絲。見林可慧頗為失望,老國又緩和下來道,“慧姐,現在這案子還忙著,一大堆事都還沒處理,過些日子我請你和小周一起聚聚。”

通過這些日子的接觸,林可慧也了解了老國的性格,他是吹胡子瞪眼的工作狂,眼裏揉不得半粒沙子,且一根腸子通到底直來直去。除了查案外,人情事務基本上一無所知,得罪人從來不知道。

林可慧看著老國已經冒出胡茬的臉和布滿血絲的雙眼,頗為心疼,她輕歎一聲道:“姍姍爸,活哪能一天就幹完呢, 這麽多警察不是正在忙著嘛!再說了,您從昨天上午到現在都還沒合眼吧,累壞了身體不是更耽誤查案嗎?快跟姐去外麵吃點,姐還有事要告訴你呢。”

周薇說:“是啊,師傅就知道幹活幹活再幹活,整個一個工作狂。林姨,我肚子早就咕咕地向我抗議了,還是昨天中午在鎮子上您請我和師傅吃的那頓飯,這都二十四小時了,就昨晚吃了份專案組準備的盒飯,一小份,都沒吃飽。”

老國想了想也是,就隨著林可慧和周薇走出分局大門,匆匆上了林可慧的奔馳車。

車子在分局不遠處的一家餐館門前停下來,三人一起坐進林可慧剛剛訂好的包房裏,在靠窗的桌邊坐下來,邊聊天邊看著馬路上匆匆而過的車輛和行人。

點完菜,喝了幾口服務員送來的**茶,林可慧歎了口氣:“姍姍爸,我說了你可別介意,你沒有做錯,是我做錯了。”

周薇不解,她理了理頭發,疑惑地問:“林姨,您做錯什麽了?”

林可慧心情顯然不好,她心如亂麻,長籲一聲道:“我好後悔, 段嬸家兒子失蹤的事, 前些天不該告訴姍姍爸。本來我是好意,想查一查賈寶強到底藏到哪了,沒想到姍姍爸本事大,幾天不到,就把屍體挖出來了,凶手也找到了。”

“是呀,水落石出不好嗎?”周薇不解,“您沒有錯。”

“雖然是水落石出了,可是卻徹底斷了段嬸和老賈的希望,也毀滅了他們活著的精神支柱。”林可慧又長歎一聲,“哀莫大於心死。今天早上屍體抬出來後,老倆口就哭暈了好幾次,後來被村幹部送到了鎮醫院。剛才我去看了一下,老賈已經癱了,嘴也歪了,段嬸尋死覓活要跳樓。”林可慧神情沮喪,默默把弄著手中的杯子。

“是啊,早知道就不查了。”周薇嘴快,“都是師傅害的!”

“哎——”老國歎了口氣,“情是情、法是法,作為警察,哪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呢。”

“姍姍爸說的對。”林可慧說,“作為老百姓,我們看到的是案子之外的情,姍姍爸看到的是法律和責任。”

周薇挽著林可慧的胳膊,勸慰道:“還是林姨通情達理,本來那個林下村山清水秀,一派祥和寧靜。師傅這一查,查到了五具屍體,把小小的林下村攪了個天翻地覆,過些日子,有些人還要關進大牢。”

“咋會是五具屍體呢?”林可慧不解道,“不是隻有段嬸的兒子和那個英子嗎?”

“這您就不懂了。”周薇一臉神秘地說,“英子和賈寶強的屍體找到了,第三具屍體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被澆在了圈梁裏。另外,我們夜裏在伏擊的時候,鎮醫院的院長帶著一名三陪女闖進了我們的伏擊圈,在荒樓門口,院長抽出手術刀,一刀就割斷了三陪女的頸部大動脈,三陪女失血過多當場就死了,這是我當場看到的。”

見周薇手舞足蹈地描述,林可慧的興趣被勾了起來:“好好的一個醫院院長,為什麽要殺一個三陪女呢?”

“到娛樂場所找三陪引起的,院長承諾受害人,說要讓人家從良,過上好日子。那個三陪女上了心,天天憧憬著美好生活。可是院長隻是逢場作戲信口開河。後來人家三陪女找到院長,要他離婚娶她,院長怎麽可能要一個三陪女做老婆呢?他不幹了,但三陪女耍潑,聲稱要把事情鬧大,把院長家庭搞散,把他搞進紀委去。人家院長就動了殺機,表麵上還跟她親熱,但暗地裏把三陪女騙到荒樓那兒,一刀結果了她。”周薇拿著調羹,把老國當成三陪女模擬起來,“林姨,昨天那個院長殺人時,我離他就二十來米遠,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殺人,當時把我嚇得心都蹦出來了。”想到昨夜的那一幕,周薇依然驚魂未定。

四菜一湯很快上來了,林可慧邊吃邊問:“剛才你說段嬸兒子和英子、一具五十來歲的男屍、一個剛剛被殺的三陪女,這才四具屍體,第五具是誰呢?”

周薇匆匆咽下口中的牛排說:“第五具其實是堆白骨,在挖出賈寶強和英子屍體後,刑偵人員又往下挖了二三十公分,就發現下麵還有情況。”

“挖到了英子和賈寶強的屍體,為何還要往下挖啊?”林可慧不解地問。

“我也不知道,師傅您說這是為啥啊?”周薇向老國投來詢問的目光。

老國解釋道:“屍體埋在土裏時間長了,由於身體相關組織的腐爛,腐液會滲入身下的土中,如果死者是被毒死的,身體內的毒素會隨著腐敗**滲進下麵的土層。在這類案子中,我們都會提取屍體下方的土壤,用於毒物檢測和分析。”

周薇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師傅,徒弟我又漲知識了。”

林可慧問:“這堆白骨怎麽查啊,白骨案應該是最難查的吧?”

周薇接話道:“是啊,太難查了,早上江口分局的刑警大隊長說當年不興火化,那堆白骨肯定是當年他的家人買不起棺材,葬在土裏的。師傅就跟人家杠上了,說人家不負責任,他要人家一查到底,不弄個水落石出絕不罷休。”周薇說完吐了吐舌頭,偷偷看了眼師傅。

老國瞪了周薇一眼:“我看八成是起命案,今天早上撤出現場前,我又看了下村子裏的環境,我們臨時指揮部雖然是幢建了十幾二十年的小樓,但他家的偏房卻是兩間土牆瓦頂的舊屋,很顯然,這房子建起來最少有四五十年,是原來主人家的正房。”

林可慧和周薇都很好奇,林可慧問:“就憑旁邊有幢幾十年前的老房子,就能說明白骨不是非自然死亡的嗎?”

周薇也不解:“是啊,這怎麽能說明這堆白骨背後有凶殺案呢?”

老國看了看周薇,又看了看林可慧,解釋道:“我們征用的臨時指揮部離荒樓隻有七八十米,既然老房子是四五十年前就有的,說明那地方幾十年前是村民的居住區,居住區附近怎麽會有墳地?不是墳地,正常死亡的人怎麽會往那裏埋?”

周薇這才恍然大悟,她又問:“師傅,您說得挺有道理,對這堆白骨,您還有其他疑點嗎?”

老國說:“荒樓的主人老施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他家祖祖輩輩住在林下村,如果那兒曾經是墳地,他會把新樓往哪兒建嗎?其次,我昨天在小山頂上看到,小山的東南邊背山朝陽,有一片很平緩的坡地,而且那裏還立著幾塊陳舊的墓牌,因此那裏才是這個村子的老墳地。我聽法醫說,他們初步判斷這具屍骨死了約有四十多年,屍骨旁僅有衣服殘片,卻沒有草席之類的裹屍物,就算買不起棺材,最起碼要弄張席子卷一卷再埋吧。”

周薇和林可慧頻頻點頭認可,周薇說:“師傅是最偉大的偵探,我支持師傅!我倒是要看看,師傅到底有啥法子,能把這具幾十年前的白骨案弄個水落石出。”

林可慧卻說:“姍姍爸,你太累了,過會請個假,回家好好休息兩天再查也不遲。”

下午三點。

市人民醫院的特護病房內寧靜而壓抑,荒樓主人施天龍的父親施加弟躺在病**,鼻子裏插著氧氣管,已經奄奄一息。門外的長椅上坐著兩名佩槍的刑警,除了醫護人員,其他人員一概不得進入。

老國從醫生口中了解到,今天早上,本來已經撐不過半個月的施加弟,在得知荒樓事發、兒子和兒媳的弟弟被警察抓獲後急火攻心,當場昏厥在家中。正好此時郭斌安排的救護車趕到他家,將他送到了市人民醫院的急救病房。

一名發型前衛的年輕醫生領著老國和周薇來到病房外。老國和門外的警察打了聲招呼後,三人一起進了病房,他站在施加弟的身邊靜靜地看著,似乎想從他身上看到那天夜裏發生的一切。

周薇輕聲問:“師傅,他都快死了,您為啥要來看他啊?”

老國手捏著下巴,靜靜地盯著施加遞看了一會,終於說:“我覺得老施排除不了嫌疑!所以必須要對他進行傳訊,鑒於他目前的身體狀態,等他清醒過來我們就在病房裏詢問他。”

年輕的醫生推了推眼鏡說:“警官,您可能不知道,患者目前的生命體征非常虛弱,這次昏迷後可能再也醒不來了,就算他醒了,一看您問他話,情緒一激動,可能會當場死亡。那您和我們的的麻煩可就大了。”

周薇對醫生的話很是不滿:“我們這是依法錄取口供,有啥麻煩的?又不是我們害死他,他本來就快往大爐子裏送了。”

“這位美女警察,您可能對醫院不太了解。”醫生笑著對周薇說:“現在的世道不同於以往了,我們工作一絲不苟,一心想著病人,但隨時都在提心吊膽,有些人家不講理,住進醫院時,又是對我們陪笑臉、又是塞紅包,但隻要人死了,七大姑八大叔一窩蜂全來了,打著橫幅,把醫院大廳當作靈堂,又是燒紙又是找記者,想方設法從醫院訛一筆錢,我們好幾位同事都被患者家屬打過。眼下這名患者家已經來了二十來人,要是現在這樣子死了倒也罷了,如果在你們詢問時死了,那麻煩可就大了。”

周薇雖然剛走上社會,但手機上經常曝出“醫鬧”的新聞她沒少看,聽了醫生的話後倒吸一口涼氣,她麵有難色:“師傅,我看我們還是趕緊撤吧,讓門口的警察也撤了,否則過會死了還不鬧到市局和市政府去!”

老國黑著臉對周薇說:“你懂什麽,小小年紀就畏首畏腳,將來怎麽能做一個有責任心的好警察。”

周薇不解地問:“師傅,老施的兒子已經被我們抓了現行,我們幹嘛還盯著這個快死的人不放呢?”

老國問周薇:“你買房了嗎?”

周薇更是摸不著頭緒:“沒有。師傅,您問這幹嘛?”

老國看著施加弟說:“從他的外貌上看,他應該做過民辦教師,有一定的文化。但從他的衣著來看,他家的條件應該比較差,他兒子是個卡車司機,掙不了幾個錢。他家花上二三十萬蓋個小樓,那可是一大筆錢,壓力不會比剛畢業買房還貨的年輕人差。”

周薇仍不解:“師傅,您的意思是?”

老國繼續打量著病**昏迷不醒的施加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兒子施天龍交待,事發當晚,他一個人開著自卸車到他家的工地上卸沙,因觀察不慎,活埋了受害人。按我的分析,當時工地上絕非隻有施天龍一人,他肯定也在場。”老國指了指還在昏迷中的施加弟。

周薇問:“師傅,您怎麽能肯定案發當晚他也在工地上呢?”

老國說:“我剛才說過,農民家建房是幾十年一遇的件頭等大事。案發當晚,工地上不僅堆放著水泥黃沙,還堆放著鋼筋紅磚等建築材料,農村的治安環境不好,小偷小摸的人很多,施家人不怕晚上有人偷他的建築材料嗎?”

周薇恍然大悟:“師傅,您這麽一說我就明白了,當晚施天龍去拖黃沙,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鍾了,工地上不可能沒有人看守,他家老伴已經去世多年,更不可能讓年紀輕輕的媳婦來工地,所以看守工地的隻可能是老施。”

老國點了點頭。

周薇看了看病**的施加弟,又看了看老國說:“師傅,就算他在現場,那又怎麽樣,賈寶強和英子是被他兒子卸下的沙子活埋的,他最多是承擔點次要責任,況且他已經快死了,任何責任都無法承擔。”

“承擔責任與否,那是法院的事,但我們必須要搞清當時案發現場的情況,絕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疑點。”老國說,“你既然跟著我,就要擺正工作作風,嚴謹細膩,絕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疑點,否則就會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導致冤假錯案。”

“師傅,我明白了。”周薇想了想又說:“師傅,您剛才說施加弟以前曾做過民辦教師,您是怎麽看出來的啊?”

站在一旁的醫生插話道:“這位警官真是神了,今天上午患者家屬在填寫患者信息時,職業一欄中填的就是教師。我當時還納悶呢,這身穿著打扮,明明就是一個農村大叔嘛!”

老國看了看施加弟**在被子外麵的腳說:“你看,他的腳與農民的腳是不一樣的。我們這裏偏南方,下田插秧等都要光著腳,腳上的皮膚也就粗糙、黝黑,還伴隨著脫皮老繭等特征,腳掌也會顯得寬厚肥大,你再看他的腳,不僅皮膚相對細膩,腳掌也顯得相對窄小,五趾緊靠在一起。”

周薇仔細看了看施加弟**在外的腳說:“師傅,我明白了,如果經常赤足的人或者穿寬鬆鞋子——比如布鞋、解放鞋等,腳趾不受約束,五趾會分的比較開。穿皮鞋的人,因為皮革較緊,時間久了,五個腳趾就會緊緊靠在一起。”

老國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說:“現在農村裏,像他這個年紀的基本都在外打工,你再看他的胳膊,皮膚柔軟、肌肉纖細,與經常幹體力活的人是明顯不一樣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手也比較柔軟,與同齡的農民相比則要光潔細膩、很少有老繭。”

老國掀開被子,輕輕拿過施加弟的手,並向周薇示意,讓她過來仔細觀察。

周薇本不想靠近這個隻剩最後一口氣的人,但又不好拒絕,於是往前湊了過去。她還沒到近前,隻見老國臉色忽然大變,輕輕地叫了聲:“凶手就是他——”

周薇也是一驚,她仔細看去,施加弟右手小指指根下方的手掌內,有一道長約四五厘米的傷疤。

“師傅,您指的是這道傷疤?”周薇滿臉疑惑。

老國點點頭,又叫過身邊的醫生問:“你看,他右掌屈褶紋裏的這道傷疤,是多久前形成的?”

周薇打開手機電筒照在傷疤上。醫生仔細觀察了好一會才道:“應該是兩三年的陳舊傷,警官,我不是法醫,如果涉及到案子,我說的就不能作數了。”

“沒事,你說說看。”老國仍端詳著這處傷疤。

醫生又仔細看了一會說:“別的我說不出什麽,但這上麵縫合過三針,這種外科小手術,我幹的多了,這是沒有疑問的。”

老國拿起手機,撥通了前妻吳麗瑩的電話:“老吳,我想問你件事,屍體解剖情況如何了?”

“老國,最近收了倆女徒弟,幹勁這麽足啊?你都三十來個小時了沒合眼了,早點休息吧,身體壞了還怎麽帶徒弟?”吳麗瑩不冷不熱地說。

“別說廢話,我想知道屍體全都解剖了沒有?”老國繼續問。

“解剖兩具了,怎麽,又想來指導我們法醫工作了?”聽口氣,吳麗瑩正在忙碌著,似乎沒空搭理老國。

老國問:“在一樓地坪下挖出的兩具屍體,即二號三號屍體解剖了嗎?”

“已經初檢了,解剖還沒有。國總指揮,有啥指示?”

“這兩具屍體上有沒有特殊的傷痕?我指的是刀傷”。老國追問。

“現在初檢結果是,兩名死者口腔、鼻腔內都有一定量黃沙。”吳麗瑩在電話中說,“根據其他特征,現在初步分析為機械性窒息死亡。”

老國急道:“不對,你再找找,兩名受害人身體上肯定有創口,更準確地說,是銳器刺入傷。”

“哦——”吳麗瑩似乎也是一驚,她答應重新在屍體上找一找,之後便掛斷了電話。

老國呼吸急促起來,他像頭困獸,在房間內來回走動著,一會看看施加弟手掌上的傷疤,一會又低頭沉思。十多分鍾後,老國的手機響了起來,老國立即接通電話:“喂,老吳,死者身上的刀傷找到了嗎?”

“找到了,男性死者身上無刀傷,女死者的胸骨下側和右側**上端有兩處刀傷,因為屍體腐敗嚴重,不是你提醒,初檢是很難發現的。”吳麗瑩接著又說:“不過這兩處刀傷傷口均不深,不足以致命,結合死者呼吸道及口腔內吸入大量黃沙,女性死者的死亡原因仍為機械性窒息。”

“好,等著我,我馬上去解剖室。”老國掛完了電話,急急向病房外走去。

剛走到門外,老國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對傻在一邊的醫生說:“你一定給我看好他,到明天淩晨絕不能讓他死亡,有突**況立即打我電話。”說完,遞給了年輕醫生一張警民聯係卡。

老國和周薇匆匆向樓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