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警局門外
晚上八點半,殺害羅家頭的頭號嫌疑人被帶進了審訊室。
他是礦東村村委會主任羅顯龍。
老國和周薇坐在審訊室外,看著單向玻璃後低頭不語的羅顯龍。周薇問:“師傅,我看這羅主任挺憨厚的,您有把握他就是凶手嗎?”
“錯不了!”老國吸了口煙,不急不慢地回答道。
周薇相信師傅,可她也相信審訊室內這個憨厚熱情的羅顯龍,周薇陷入沉思和糾結當中。她的頭腦中如過電影一般回憶起上午走訪的細節。
“師傅,您是怎麽知道那些老頭老太的證言是不可靠的呢?”周薇問。
“就是他那句戲謔的話——棺材瓤子。”見周薇眨巴著疑惑不解的大眼,老國接著說,“每個人對死亡的理解不同,有的老人看得開,但有的老人非常忌諱,現場的十幾個老頭老太竟然沒有一個生氣,這說明什麽?”
周薇說:“說明他們都很樂觀唄,不忌諱死亡這個話題。”
老國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你忽視了概率這兩個字。現場有 14 個老人,難道沒有一個忌諱的?按照概率,這幾乎不可能。”
“可是,這十幾個老人的確沒有生氣,還很開心啊?”周薇仍然不解。
“按常理,隻有關係非常親近的人說到死亡這個話題,老人才不會生氣,既然沒有一個老人生氣,就說明這 14 個老人和羅主任的關係都不一般,說白了,14 個老頭老太是羅顯龍特意找來的,每個人都經過精心挑選。這樣一來,第二個問題就有了,他為什麽要挑選和他關係親近的老人接受我們調查?況且我們根本沒有讓他把人都找到會議室。”
周薇替羅顯龍辨解道:“或許人家是好意呢,照我看,羅主任人緣很好,謙遜有禮為人忠厚,他是怕我們四處找人辛苦。如果說他有私心,那就是他擔心村民亂說,對村裏影響不好。”
老國搖了搖頭說:“我當時也有過這種想法,後來見這些老人的回答基本都是一樣的,都表示受害人羅家頭早死早好,但卻沒有任何實質性內容。我忽然意識到,老人們的確是羅顯龍特意找來的。羅顯龍有可能想轉移我們的視線,或是害怕我們從其他村民口中得到不利於他的話。但他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這反而讓我開始懷疑他。”
周薇聽後笑了起來:“人家羅顯龍怎麽知道你想象力這麽豐富、觀察力這麽仔細呢?”
“你要記住,永遠不要盲目相信別人,你要質疑一切你所看到聽到的。”
“師傅,我明白了,幸好您帶著我和大齊出了村子後又折了回來,要不是遇見那個撿礦泉水瓶的老太,我們一切都還蒙在鼓裏呢!”周薇說的是當天中午出了村委會後的經過。
中午吃完午飯,老國帶著大齊和周薇來到一公裏外的毒舌老太死亡現場。不巧的是,一對來老礦遊玩的男女正在山坡上親熱,他們顯然不知道身下的這塊草地上剛剛發生過一起惡性命案。
周薇見了,忙呸呸地吐了幾口唾沫。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師傅卻站在十幾米外盯著這對男女看了起來,還頻頻點頭,嚇得這對男女慌忙穿好衣服奪路而逃。
那女孩走出老遠後回過頭衝老國叫了句:“老變態!”聽得周薇笑彎了腰。
“人家年輕人**又不犯法,你是想拘留人家,還是要把人家帶加來訓誡?”周薇當時這麽想。
在村外蹓躂了一個多小時,他們又從另一條小路來到村子裏。
見警察進了村,幾名老人紛紛回到家中,甚至關上了門,這讓老國更加加深了對羅顯龍的懷疑。最終,他們見到了一個背著一大袋礦泉水瓶的老太。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訴說了半天,周薇才聽明白。老太太告訴一行三人,說四五年前建高速公路時,區裏征收了她家一畝四分田,補償卻僅僅給了她家一萬七千塊錢。她懷疑多出來的錢被村幹部貪汙了,要幾個警察替她做主。末了還悄悄透露了羅顯龍的重大秘密:羅顯龍是死鬼羅家頭的私生子!
“別看他裝模作樣的,其實骨子裏和他那死鬼爹一樣德行!”老太說。
感覺征地款沒有補償到位,老太對羅顯龍心懷怨恨,她是想讓警察查一下她家的征地款。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高水刑警大隊審訊室外。
“師傅,您聽說羅顯龍是羅家頭的私生子後,為什麽更覺得羅顯龍可疑了?按理說,羅家頭是羅顯龍的親生父親,他更不應該下毒手才對呀?”周薇充滿了疑惑。
老國說:“是的,按正常思維理解,羅顯龍絕不應該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可問題是,他這個親生父親是個老無賴,吃喝嫖賭五毒俱全,這讓在村裏鎮裏有頭有臉的羅顯龍很丟人。”
周薇不解:“羅主任顯然不可能最近才知道自己是這個無賴的私生子,就算要下手,為什麽選擇現在呢?”
老國想了想說:“這應該與死者當晚遭遇賣**夫婦的敲詐勒索有關,按死者的無賴性格,他身上的兩千多元錢怎麽會乖乖交給對方?可是他給了,說明他擔心毒舌老太的案子牽涉到他。接著問題來了,敲詐他的夫妻倆要價是 8000,他隻給了 2500 元,剩下的 5500 元從哪裏來?他必定會偷會搶或找人去借,可是誰會借錢給臭名昭著的死者?一兩天之內偷到大筆現金的可能性也很小,憑他老胳膊老腳,搶到這筆錢更不可能。”老國盯著周薇,啟發她,“遭遇這樣的困境,你要是羅家頭,你會怎麽辦?”
“師傅,我明白了,羅家頭肯定會找他的私生子、在當地有頭有臉的羅主任索要。”周薇興奮地說。
老國讚許地點點頭,接著又問:“還記得我在羅主任回家必經的那條路上找到什麽嗎?”
“是幾個煙頭嗎?”
“對,那地方散落著新鮮度同樣的四枚煙頭,而且是中華煙的煙頭。在上次案情通報會上,小餐館的服務員作證說,她曾替羅家頭買過兩包軟中華香煙。一個地方散落著四枚同樣的煙頭,說明當晚有人在羅主任家門前小路上等他,等候時間應該不少於半個小時。因此我認為,受害人羅家頭嫖娼被勒索後,苦於無法湊足剩餘嫖資,他想找羅顯龍索要,於是蹲在羅顯龍回家必經的小路上抽煙,見到羅顯龍後開始索要甚至是敲詐。”
“於是羅主任一氣之下於當夜淩晨潛入受害人羅家頭家,將他吊死嗎?”
老國點了點頭。
周薇仍不解:“這肯定不是受害人第一次敲詐羅顯龍了,他為什麽選擇這個時候下手?”
“這一點我還沒有想清楚。”老國低頭思考了一會才說,“或許這一次的敲詐與以往不同,以往應是向他乞討,但這一次是強行索要。強要不成,羅家頭很可能威脅羅顯龍,比如要將他們之間的秘密公之於眾等。還有一種可能,羅顯龍聽說山上發生了老太被殺案,他很可能懷疑凶手就是一直不務正業的親生父親羅家頭。警方如果抓住了羅家頭,他羅顯龍也將惹上一身腥,羅顯龍一不做二不休,幹脆除之而後快,讓警方誤以為羅家頭畏罪自殺。”
周薇聽後興奮地說:“師傅,經您這麽一說,我心裏亂七八糟的頭緒終於理清了。”
老國繼續說:“在羅顯龍家通往羅家頭家的小路上,我還發現了幾枚有些模糊的足印,根據對羅顯龍步態的觀察,我完全確定那些已經失去了鑒定價值的腳印是他留下的。羅顯龍和羅家頭家有一條水泥路相連,他既然去羅家頭家,為什麽不走水泥路,而走兩邊盡是荒草的土路?”
周薇不解:“為什麽啊?”
老國說:“因為那條水泥路上有一個攝像頭,羅顯龍害怕被拍下來。”
周薇終於明白為什麽師傅敢肯定羅顯龍是最大的嫌疑人,因為師傅的步態和足跡分析是一絕,他絕不會看走眼,因此才有拘傳羅顯龍的底氣。
師徒倆正在討論著案情,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和幾台拖拉機馬達的篤篤聲,周薇正欲到窗口察看,刑警小袁已經氣喘籲籲地跑到了他們身邊:“國指導,不好了,礦東村的村民來鬧事了,現在被我們擋在了分局大門外。”
“他們鬧啥?”老國不解地皺起了眉頭。
小袁急得滿頭是汗:“國指導,還不是因為我們抓了他們的村主任,他們認為我們警察亂抓人,才來聚眾示威,要求放人。”
“哦,我們亂抓了嗎?”老國很惱火,他剛打開窗子,一陣憤怒的嘈雜聲立即撲了進來。老國定睛看去,三台拖拉機橫在分局大門外,堵塞了進出的車輛,四五十個村民正和看守大門的保安對峙著。人群後麵,不斷有匆匆趕來的村民加入對峙的隊伍。
“國指導,我們怎麽辦?是不是先放羅顯龍回去,等我們證據確鑿再抓他也不遲!”滿麵是汗的小袁似乎在哀求老國。
“不行,現在抓了他才兩個多小時,滿了二十四小時,如果我國強還找不到證據,我立即放人,所有責任我來承擔。”
老國剛說完,樓下的喧鬧聲忽然大了起來。老國再次向樓下看去,領頭的幾個村民已經和保安發生了衝突,相互推搡亂成一團。分局大門外,越來越多的村民正陸續趕來,加入請願的隊伍。大路上的行人也停下腳步,有的在駐足觀望,有的舉著手機拍攝。
前麵的村民試圖衝進大門,後麵的呐喊助威:“警察抓好人,立即放人——警察抓好人,立即放人——”配合著喊叫的節奏,一麵銅鑼在人群中哐哐哐、哐哐哐地敲著。
老國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拿起一看,是分局長潘斌的電話:“老國,樓下的場麵你看到了吧,村民衝擊分局要求放人,你有確鑿的證據嗎?”潘斌十萬火急。
“能夠定案的證據還在找,但我能肯定,凶手就是他。”
“證據還有多久能找到?”分局長潘斌直截了當。
“給我六個小時。”老國說。
“不行,場麵已經失控,我現在正往局裏趕,最多給你兩個小時,多一分鍾也不行。”潘斌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好,就兩個小時,你現在先加派警力擋住鬧事村民,找領頭的村民先做好溝通解釋工作。”老國說完 掛斷電話,他嘩地拉起了窗子,無奈玻璃窗卻無法擋住沸騰的聲浪。
“師傅,現在是深夜 11 點 35 分,我們該怎麽辦?”周薇的臉上也滲出了汗珠。
老國重新坐在沙發上猛地吸著煙,沉默不語。
辦公室內死一般寂寞,窗外的喧鬧聲破鑼聲震得玻璃窗沙沙作響,所有人的心被高高地懸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老國忽然對大齊說:“你現在立即對屍體體表重新檢查,一寸皮膚也不要放過。”
“查哪些項目?”因焦急,大齊的話音顫抖著。
“電流斑,隻查電流斑。”老國命令道。
“國指導,您懷疑受害人遭電擊致暈後……”大齊的話還沒有說完,老國已經重重地點了點頭。
大齊領命,急匆匆地跑向負一樓的停屍房。
“小周,你立即檢查嫌疑人的網購記錄,查他有沒有購買過電擊棒之類的電擊物品。”
“好,我這就查。”小周立即從隨身攜帶的電腦包內取出她的筆記本電腦,這台電腦裏裝著她下載的黑客程序及解碼軟件。
老國隨後撥打了前妻吳麗瑩的電話:“老吳,下午高水分局送檢的兩份 DNA 樣本啥時有結果?”
“你國大指揮的案子誰敢耽誤,我這會不是正在辦公室裏忙著嗎!” 電話中吳麗瑩冷冷地道。
“多久出結果?”老國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七十分鍾。”吳麗瑩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好,你抓緊,千萬別瞌睡耽誤了大事,一有結果,立即傳過來。”老國十萬火急。
“知道了。”吳麗瑩的語氣依然冷若冰霜,“沒事找事——”在掛斷電話前,老國聽到前妻嘀咕了一句。
剛掛斷前妻的電話,分局長潘斌急匆匆來到老國麵前:“老國,樓下動靜越鬧越大了,我看還是你下去向村民解釋一下吧!”潘斌焦急的眼神從鏡片後透過來,“按理說這是我的事,我已經調來特警,硬扛幾個小時沒有問題,但影響太壞,羅主任是連續四年的高水十佳鄉村幹部,基層優秀黨員,其他頭銜還有一大堆。剛才區委趙書記也來了電話,讓我必須處理好這一群體事件。”
“好,我下去解釋。”老國站起身來向樓下走,潘斌和分局許政委、刑警大隊長徐常兵緊跟其後。
“老國,按理說這種場合不適合讓你出麵,但村民叫嚷著非要你出麵解釋……”許政委略含歉意地解釋道。
剛走到樓下,老國的手機又響了起來,老國一看,是副市長、市公安局局長周前的電話。
“老國,到底怎麽回事,鬧出了這麽大動靜?”
“你信不信任我?”老國也是直截了當。
電話裏的周前猶豫了幾秒:“當然相信。但這個群體事件已經在網上發酵了!”
“既然你相信我沒有抓錯,那別的都不用說了——”電話裏的周前還想再說什麽,老國已掐了電話,走向分局的大門。
此時門外已是黑壓壓一大片人群,算上看熱鬧的附近居民和駐足的行人,總數不下三四百人。
老國剛在大門內出現,立即有村民認出了他:“就是這個老家夥,今天中午人家羅主任自己掏錢招待他,晚上他就把羅主任給抓走了。”一個老頭喊道。
“對,就是這個混賬的東西,草菅人命,沒鳥本事抓到真凶,就抓咱羅主任湊數。”一個老太在人群中喊道。
“對,這老家夥不配做警察,立即釋放羅主任——”
“對,立即釋放羅主任——”
“釋放羅主任、釋放羅主任”
……
老國走上前,手指著站在最前麵,喊得最響的兩個中年村民道:“你們給我住嘴。我叫國強,我當警察三十多年,還從沒錯抓過任何一個好人。”
“羅主任就是好人,你立即放了他,否則我們跟你沒完。”又有幾個村民帶頭叫嚷起來。
“你們的羅主任是不是凶手,不是你們說了算,也不是我姓國的說了算。是證據說了算。”老國衝人群大聲說道。
“好,那就請你姓國的拿出證據。”一個中年婦女叫道。
“證據正在找,兩個小時後我會拿給你們。”
“如果找不出怎麽辦?”
“那就放人。”旁邊的潘斌說。
“說的輕巧,隻怕你們抓人容易放人難。”
“好,我來給你們承諾。”老國說完迅速脫下警服,上前幾步,將警服掛在分局的伸縮門上,“你們看好了,不管你們認為我是好警察還是壞警察,現在這身我穿了三十多年的警服就掛在你們麵前,如果兩個小時後我拿不出羅主任的證據,你們把我的這身警服燒了,從明天起,我到你們礦東村當清潔工,給你們掃馬路掏廁所,忙到死不要你們一分錢。”
喧囂的人群逐漸靜了下來,幾百雙眼睛狐疑地看著老國,又緊緊盯著伸縮門上靜靜掛著的警服。
“老國,你這是——”許政委在身後拉了拉老國的襯衣。
“你們老老實實在這呆著,在真相還沒有浮出水麵之前,不得大聲喧嘩,圍攻公安機關是違法犯罪行為。兩個小時後,有證據證明你們的羅主任殺了人,按照治安處罰條例,你們幾個帶頭的,全都拘留。”老國手指著站在前麵的幾個村民,掉轉身向大樓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