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漩渦

我也頓了一下,點點頭道:“……是的,阿婆,你方便嗎?。”

她的眼珠子左右晃動了一下:“當然……方便。這樣吧,待會兒我賣完這些就收攤了,你……就跟我回去吧。”

見她同意了,我趕緊對她說了聲謝謝,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突然感覺她的閃爍的目光中,似乎有什麽不對勁兒。

當時我並沒有多想,找了個凳子坐著,一邊啃著雞爪子一邊等胡阿婆收攤。

泡椒菜已經賣光了,攤子上還有一些豬頭肉什麽的涼菜,胡阿婆坐著抿了一口熱茶。那茶葉看起來是黑色的,泡在水裏很大一片,生茶是成坨狀的,味道苦中帶甘。

胡阿婆對我說:“這人一老,真的是什麽病都來了,我有高血壓,老鄭還有高血糖,喝這苦丁茶能夠稍微緩解一些,但治是治不好的。”

看著她滿臉的褶子,我感覺時間真是個挺神奇的東西。

正要說什麽,一個聲音從攤子外麵傳來:“胡婆子,你還不要臉,那房子你想霸著不走是不是?”

說話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很胖,一臉橫肉。

來者不善。

這女人弄出來動靜實在不小,周圍一些人也好奇地看向她。

隻見那女人插著腰,指著胡阿婆破口大罵:“你這個要飯的,當年要不是我爸收留了你,你早就餓死了!”

聽她這麽一說,盡管過了這麽多年,她麵相長胖了,但我還是認出了她。

這女人,就是鄭廚子的女兒鄭大麗。

鄭廚子有一兒一女,大女兒從小性格潑辣,在筒子樓是出了名的厲害角色,不服人管。該嫁人的年紀,去沒人給她說對象。

最後力排眾議,嫁給了一個無業遊民。

後來聽說她還是離婚了,帶著一個女兒,總之日子過得不是太好。

小兒子鄭二筒,也是不學無術,初中畢業跟一夥人混社會,後來持刀搶劫,被抓起來判刑,還要過幾年才會放出來。

鄭廚子一輩子勤懇老實,可兒女後代都不怎麽順意。

想來他老了這日子啊,過得也是心焦。

好在胡阿婆是個不爭不搶的人,無論日子過得有多糟心,隻要餓不死,她就笑嘻嘻的,大概是之前受過苦,因此就特別珍惜後來的生活吧。

我不知道鄭大麗為什麽找胡阿婆吵架,沒有血緣關係,可兩人還是法律上的母女啊。

此刻,隻見鄭大麗指著胡阿婆繼續罵著,言語及盡侮辱。

周圍上來了許多看熱鬧的人。

都說家家有本難見的經,這話不假。

這年頭,普羅大眾能夠獨立思考的人越來越少,事不關己,自然口若懸河,但倘若身處其中,又有誰能夠雲淡風輕。

鄭大麗罵人的時候,胡阿婆始終站在小攤後,一言不發,雙手擺弄著她那些涼菜,臉色很平靜。

漸漸地,從這女人的言語中,我聽明白了她想幹什麽。

一切的原因,都歸咎於那筒子樓。

沒錯,那個修建了快五十年的紅磚筒子樓。

幾個月前,拆遷辦工作人員在樓下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從那一刻起,包括我爸在內的全體業主,心潮澎湃。

“拆遷”,這兩個字跟“一夜暴富”是近義詞。

雖然隻是一套筒子樓,雖然麵積不到五十個平米,但是,勝在它地段好,好得擋都擋不住。

據可靠消息,這塊地是被某開發商看中了。

那開放商可是上市公司,國內的許多頂級豪宅都是他們建造的。

由此可見,財力確實不小。

筒子樓的住戶,除了租戶之外,大都是像我爸這種住了很多年的底層生活者。想想也是,要是日子稍微能過得好一些,早就買房子搬走了。

窩在這樣的房子裏,人是會發黴的。

發黴也比流落街頭強,沒錢買不了新房,隻能將就住。

現在要拆遷了,大家的心情自然是“喜大普奔”的。

拆遷賠償按照戶口上的人,一人一份。從政策下來那天起,筒子樓的戶口,就隻出不進了。

那麽鄭大麗傻眼了。

為什麽這麽說,當時她非要嫁給那個無業遊民,鄭廚子不同意。

父女兩因為這事兒鬧翻了,鄭大麗結婚的時候鄭廚子說什麽也不去。最後還是胡阿婆去圓了場,並且包了一萬塊錢的紅包,這才避免了尷尬。

要說胡阿婆這個後媽,當得也算是盡善盡美了。

但有一些,在利益麵前,所有的情分,都不值一提。

鄭大麗記恨父親沒來參加她的婚禮,就在結婚之後,把自己的戶口遷走了,以表示跟鄭廚子決絕。

天知道她當初這樣做,隻是為了圖一時之快。

鄭大麗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五十平米的房子,居然要拆遷了。

眼看到手的肥肉要走了,鄭大麗不服氣。

於是,她東奔西走。

也不知道從哪兒聽說的,戶口可以一換一,也就是說,筒子樓裏戶口上現在有多少人,要進來一個的話,隻需要再遷出去一個就行了。

因此,鄭大麗找到了胡阿婆,要求她把戶口遷出去,自己好遷進來。

這要求,很過分,胡阿婆自然不肯答應。

於是,鄭大麗就開鬧了。

整個爭吵的過程中,胡阿婆就像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一直在整理自己的攤子。吵鬧的時候,也沒人上來購買她的涼菜,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看這場鬧劇怎麽收場。

吵架也是需要回應的,一個人沒意思,也不來氣。

就這麽獨自罵了半個來鍾頭,鄭大麗累了,最後她指著胡阿婆的鼻子尖說了一句:“你個死老婆子,霸著我家的房子天理不容,你別得意,老娘我是不會罷休的!”

說完,她扭頭就走了。

看著她一搖一擺離去的樣子,周圍有人在歎氣:

“這是什麽人啊,長輩還沒死,就急著把人往外攆。再怎麽說,她也是你胡阿婆帶大的啊,還在她麵前稱老娘,真是一點良心都不講啊……”

那人說這話,是對著胡阿婆說的,大概是想聽到胡阿婆回應什麽。

可胡阿婆隻是笑了一下,沒接她的話。

我明白胡阿婆的想法,這就是自己家裏的事兒,外人摻和進來肯定是居心叵測的,自己有什麽事兒最後關起門來說,旁人沒必要多言語。

這事兒我深有體會。

當年我媽跟人跑了,筒子樓有群老太婆整天拉著我問長問短,表麵是關心我,其實怎麽想的,大家都清楚。

每當她們圍在一起問我的時候,我就閉著眼睛,用手捂著臉。

那種感覺現在回想起來還很難受,沒有經曆過的人,體會不了。所以,到現在為止,我都不太喜歡去探究別人的隱私。

人一輩子太短了,有時候還沒怎麽反應過來,就躺在病**了。

就像,我爸現在一樣。

那些管閑事兒的人見從胡阿婆那兒問不來什麽,悻悻地走了。胡阿婆看了看剩下的涼菜,也不想賣了,索性收了攤。

關了店門,她讓我跟她回筒子樓去取老鹽水。

我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有些佝僂的背影,不禁有些為她擔憂。

胡阿婆這一輩子活得也是夠嗆,年紀輕輕嫁了一個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男人,早早當了後媽,卻不被兒女待見。

一輩子無兒無女的,老了也不知道該靠誰。

我家的筒子樓在市中心,那地方去哪兒都挺方便,怪不得被人看上了要拆遷。

那是個三層小樓,每層有十幾戶,我家跟胡阿婆都住在二樓,相距大概五戶人家。他們家人口多,住的卻跟我家一樣大,也實在是太擠了。

這也難怪,鄭大麗就算是嫁個垃圾,也想著搬出去。

自從搬到了麵店住,我就很少再回來了,筒子樓裏還是那股熟悉的味道,微微發黴中又帶著一股老磚的泥土腥味。

樓道裏的燈是壞的,我上樓的時候緊緊跟著胡阿婆。

走到拐角處,我感覺到有一陣陰風吹過來,與此同時,我聽到了一個女人嗚嗚地哭泣聲。

這聲音一下一下地,聽得人毛骨悚然。

對著胡阿婆的背影,輕輕叫了一聲:“阿婆,是誰在哭啊?”

她停頓了一下,沒有轉過身來。

樓道裏的那陣風很冷,我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又小心地問了一聲:“阿婆,這人到底是誰啊……”

“張英。”

“張英?她是……”

對我來說,張英是一個陌生的名字,至少在我住在這裏的時候,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她是個租客,去年才搬過來,你不認識她。”

胡阿婆說話的時候,很輕,很小聲,並且始終沒有回頭看我,我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借著樓道外透進來的微弱的光,她小小的身影,在我麵前顯得有些詭異。

可能是察覺到了我沒有跟上來,胡阿婆停了下來。

她回頭:“唐小飯,你怎麽站著不動了?”

“我……”

“快就跟我走吧。”

說完這句話,她就繼續往樓上走去。女人的哭泣聲還在繼續,聽得我頭皮陣陣發麻,一種莫名的恐懼感襲遍了我的全身。

看著胡阿婆的身影,我站在原地頓了一會兒,才又跟了上去。

筒子樓是通走廊,一邊是住戶,一般陽台。

現在的時間是下午六點半,外麵的天色漸漸暗了。走廊裏很安靜,每一間屋子的房門緊閉,那女人的哭泣聲越來越近。

我跟在胡阿婆身後,我發現她的個子雖然不高,但走路的速度卻很快。

走到她家的屋子門前,胡阿婆沒有立刻開門,她是把耳朵貼在門口聽了一下。之後,才掏出鑰匙開了門。

門一開,撲麵而來的就是一股涼氣。

那一下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打開了冰箱冷凍室的門。

那股冷氣,是浸出來的。

我又打了個哆嗦。

站在門口,我看著胡阿婆進了屋子,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是被什麽扯了一把,一股不詳的感覺充斥在我全身。

黑暗的屋子裏,胡阿婆的身後,似乎隱藏著一個無形的漩渦。

而直覺告訴我,她的屋子裏,有一種詭秘不可測的東西,正在向我招手。仿佛一種不可預知的危險,正在向我襲來。

我,突然間定住了,不敢往裏再往前一步。

這時,胡阿婆站在門裏回頭看向我,她衝我招了招手,神色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唐小飯,你,進來吧……”

她的聲音幽幽的,帶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引力。

哦了一聲,我,進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