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泡椒老鹽水
我爸現在人在醫院裏躺著,不能睜眼,也不能說話。就算是有什麽要告訴我,也張不開嘴。我現在身負使命,我自己、我爸、梁園的命,跟老唐雞雜麵是緊緊連在一起的。
我問梁園覺得我做的菜怎麽樣,梁園思考了一下,隻說了兩個字:
“還行!”
在我的認知裏,“還行”這兩個字跟“不好吃”,是近義詞。
但是,就是再“不好吃”,這店也得開下去啊。為了做這兩個菜,我買的是最好的成品調味料,比起自己家裏做的,這成本可是增加了好幾倍。
成本高了,賺的錢就少。
提高價格這是下下策,而且味道不如從前了,還貿然提高售價,客人的流失是肯定的。
餐飲這一行,做的就是熟客,維護好老主顧才是長久之計。而且,人的胃口是最難滿足的,也是最敏感的,稍微有一點點的不如意,就有可能得罪食客。
要不,花錢請個廚師?
現在這年頭,隨隨便便請個洗碗工也得三千左右,請個不錯的廚子,那價格估計得上萬,我這雞雜麵店一個月才賺幾個錢啊。
請個廚子,估計目前這個階段,小店每月那點兒利潤,還不夠給他開工資的。
這一天天的,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我把想法跟梁園說了,他眯著眼睛思考一下:“唐小飯,你這店關了得有好多天了吧,再不開門營業的話客人都該走(和諧)光了。”
我歎了一口氣:“你說的那些,我也知道,可是這味道,跟以前相差太大了。我怕客人不認。”
“你剛剛不是去商場買了調味品嗎?”
我垂頭喪氣:“就是那些調味品的味道,紅油豆瓣醬還可以,可那泡菜真的是不咋滴。”
“不能將就嗎?”
我苦笑了一下:“我可以將就,你也可以將就,但客人不能將就。有一點點不對胃口了,他們就會去別家,錢在人家手裏揣著,去哪兒消費是他們的自由。”
我的話,說得梁園直點頭。
我看著他:“你之前不是躊躇滿誌嗎?還說自己是商業奇才,現在遇到問題了,你想想該怎麽解決?”
梁園撓撓頭:“我是負責管理企業,大政方針什麽的,這技術方麵的,我是真的不行。”
我在心裏冷笑了一下。
什麽“大政方針”的,說白了就是“假、大、空”。
沒有戳破他,我繼續埋頭吃飯。
今天下午四點鍾,我還得去醫院探視我爸。雖然他不能說話,但基本的意識什麽的,肯定還是有的。我每天在他身邊呆一下,他的心情應該會好一些。
說不定突然醒了,那就謝天謝地了。
有我爸在,一切就都好辦多了,雖然那些調味料沒有了,但我爸是個有辦法的人,他應該還會想出別的法子來。
現在擔子落在我身上,隻能一個字“扛”!
吃過飯,梁園在店裏規劃著怎麽改造鋪麵。他提出的那些東西,動不動就是拆牆、拆灶台的,全是要花錢的東西。
餐飲這東西,說好做,也好做,說難做,的確難。
味道是關鍵。
那些裝修豪華的大酒樓,也有生意冷清的,而一些環境髒亂差的街邊小攤,排隊等位子的食客絡繹不絕。
現在這個社會,人都不傻,我花了錢,你就得滿足我的胃。
虛頭巴腦的東西弄得再好,關鍵的東西不過關,到頭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當然,既能滿足口味,環境呆著又舒服的餐館,肯定是食客們的上上之選。但問題是,我目前根本沒錢按照他的規劃來瞎胡鬧。
我發現,這個世界上,最賺錢的行業,就是醫院。
無論白天黑夜,這裏都是人滿為患。
人人都要吃東西,但沒錢可以在家裏吃;人人也要生病,生了病在家裏呆著可好不了。重症監護室的床位很滿,一天一萬多的費用,沒有折扣愛住不住。
傲嬌得很。
從醫院出來,我看了一眼天,依舊是烈日當空。沿著路往前走,我聞到了一個酸爽的鮮香味。
用我們本地話來說,這味道,相當的“巴適”!
身邊是一條小巷子,那味道正是從裏麵穿出來的,往裏麵走了大概二三十米,我就看見了一個賣涼拌菜的小攤。
這攤子不太大,居民房的一樓破窗開了個店就是鋪麵了。
一個老大娘,看起來有六十來歲了,穿著一套深藍色的棉綢衣褲,正在一個大盆前調配調配泡雞爪子。
那鮮香酸爽的味道,正是從她麵前的那一大盆東西裏傳出來的。
我一眼認出了那個婆婆,她正是以前筒子樓一起住過的鄰居——胡阿婆。
說起這胡阿婆,也是個可憐人。
她原本不是本地人,聽我爸說,這胡阿婆十七八歲的時候,老家遭了災荒,家裏人幾乎都餓死了,隻有她一個人逃難出來了。
剛來到這裏的時候,她餓得倒在路邊昏迷不醒。
後來一個姓鄭的廚子從路邊經過,見她可憐,於是,用一碗煎鯽魚蛋救了她。這鄭廚子已經四十多歲了,老婆幾年前病死後給他留下了一兒一女。
為了報答鄭廚子的救命之恩,胡阿婆嫁給了他。
那鄭廚子本是國營飯店的涼菜師傅,後來國營飯店改製,他就下崗出來開了個涼菜小店。這小店一開就是幾十年。
前幾年那鄭廚子身體不好,這攤子就交到了胡阿婆手裏。
說起來,這鄭廚子的手藝真是不錯,不愧在國營飯店工作過,做出來的涼菜味道真的是一絕,特別是那道泡椒鳳爪,那獨特的香味,還沒入口,就讓然垂涎三尺。
而此刻,胡阿婆用大勺子攪拌不停攪拌的,正是那道泡椒鳳爪。
每攪動一下,那鳳爪的鮮味就噴出來一些。
這讓守在一旁等待購買的客人們,不斷地咽著口水。那大盆中,紅的是生洋蔥片,黃的是檸檬,青色的是黃瓜條……
乳白色的雞爪泡在湯汁裏,皮色反光,像是白玉一樣。
跟雞爪泡在一起的,那薄薄的一片片能透得見光的,是豬皮。這個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零食。
我媽走後,我經常一個人在家。
胡阿婆沒有自己的孩子,鄭廚子的兩個孩子都搬出去了,她平時一個人在家寂寞的時候,就會跟我說說話。
家裏條件不好,女孩子小時候都饞。
鄭廚子在飯店工作,平時會偷偷帶一些肉類的邊角料回來。比如兔子的耳朵,豬心豬肺之類的。
兔子耳朵鹵一鹵,撈起來蘸辣椒麵吃,味道一絕。豬心涼拌,酸辣利口,豬肺則跟柚子皮一起熬湯喝,喝起來潤肺又解暑。
在那樣物質資源還比較匱乏的年代裏,胡阿婆倒也生活得有滋有味。
無兒無女的胡阿婆,會把那些東西分給我吃,其中我最喜歡吃的,就是那道泡椒豬皮。
豬皮吃在嘴裏,Q彈有嚼勁兒。那時候的豬皮不值錢,胡阿婆把這些邊角料一加工出來,浸泡在鄭廚子調製的酸水裏,吃上一口,簡直就是人間美味。
後來鄭廚子下崗,夫妻二人就去外麵開個了小攤子賣涼菜。
再後來,我爸也開始做“鬼飲食”,我們就搬走了。從那之後,我就沒在吃過胡阿婆家的涼菜了。
我叫了一聲胡阿婆,她見是我衝我笑了一下,讓我在一旁等等。我點點頭,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那玲琅滿目的吃食,饞得肚子裏的蛔蟲都要跑出來了。
每賣出去一份泡椒係列,胡阿婆都會補充一句:“吃完了菜食,剩下的湯汁還可以用來泡麵條,可鮮呢。”
看了看盆子裏剩下得為數不多的泡椒菜,胡阿婆衝下麵的客人擺擺手:“泡椒菜沒有了,買其他的吧。”
那客人指著大盆子裏剩下的豬皮和雞爪子:“這兒不是還有嗎?為什麽不賣了?”
胡阿婆隻是笑笑,也不說話。
賣完這一輪涼菜後,胡阿婆招呼我過來,她把盆子剩下的那些豬皮和雞爪給我包了起來,遞給我的時候又說了一句:
“小飯,你記得,這酸水不要扔了,讓你爸給你做點兒麵泡著吃。”
泡椒菜的酸水,確實是很有特色。
那時候我爸見我愛吃豬皮,也試著給我做過。
那酸水是用泡菜水加上檸檬、生洋蔥、花椒大料之類的醃製的。檸檬洋蔥之類的,其實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最關鍵的,就是泡菜水。
這泡菜水,看起來都差不多,其實是千家千味。
在我們這個地方,幾乎每家人家裏都有一個泡菜壇子,製鹽水的方法稍微有一點點的區別,那做出來的味道,就大相徑庭了。
鄭廚子就是做餐飲這一行的,自然有他的獨家秘方。
湊近了聞了一口酸香的泡菜水,我腦子裏閃了一下,於是看向胡阿婆:“阿婆啊,你這泡菜水可真香啊。”
“那當然。”胡阿婆滿臉自豪;“這老壇母水是老鄭從國營飯店帶回來的,三十多年了每天照料,一點兒也沒馬虎,那味道能不好嗎?”
我嗬嗬笑了兩聲,拿起一個雞爪子就啃了起來。
還是當年的味道。
雞皮脆爽,Q彈十足。
檸檬的酸香和洋蔥的刺激融合在一起,老壇酸水幾乎已經浸透到了雞骨頭裏,花椒和大料散發出恰當的香味,多一分少一分都會黯然失色,
這東西,確實是一道非常不錯的市井小吃。
怪不得這麽多年了,算是刮風下雨,食客們依舊是排長隊購買也毫不介意。
閑聊中,胡阿婆問了我爸的近況,當得知我爸躺在醫院的時候,她歎道:“這人啊,真是不經老,老了就不中用,什麽病啊痛啊的都來了。”
我低聲說:“阿婆,我爸才五十歲。”
“人啊,真的要認命。”胡阿婆用抹布擦拭著桌麵的紅油;“有人年紀輕輕就沒了,有人活到九十多歲,還在到處旅遊玩耍。”
我點頭,對這觀點表示認同。
吐了一口雞骨頭,我問胡阿婆能不能給一點兒泡菜水,她問我要這個做什麽,我說我家店裏的泡菜壇子壞了,十幾年的老鹽水沒了,我想取一些回去當母水。
新鹽水除了鹹味,缺少了鮮香的滋味,泡出來的菜品也不如老鹽水脆爽。因此需要用老鹽水做母水,這就像做酸奶需要好的酵母一樣。
鄭廚子的老鹽水是從國營飯店取的母水,加上自己精心的培製,那一壇子老鹽水,應該已經非常上乘了。
胡阿婆沒有立刻答應我,她聽了我的話後,停頓了片刻。
我不知道胡阿婆在考慮什麽,在我們這個地方,找人要泡菜母水醃製泡菜,其實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兒。
難道是怕我做也去做泡椒鳳爪,搶了她的生意?
泡椒菜看起來簡單,其實裏麵有很多竅門,就算我取得了那些母水,也做不出來她的那個味道。
所以,她的擔心大可不必。
胡阿婆突然抬眼看著我:“唐小飯,你真的要跟我回去?”
看著幽深的眼神,烈日當空的,我居然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