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猴神奴隸
車子進入平民窟，七彎八繞，開進了一個破破爛爛的院子。
在一棟二層小樓上，我見到了蘇珊娜的弟弟小雷。
這個瘦削的年輕人有一雙鷹一樣犀利的眼睛，嘴裏嚼著口香糖，指縫裏夾著香煙，十根手指在鍵盤上劈裏啪啦地飛舞著。
他的模樣，讓我想起過去的朋友阿飛。
阿飛是個稱職的黑客，但不該受名利所累，走上另外一條不歸之路。
“兩萬美金，錢到賬，我就把視頻資料給你。”
小雷很幹脆，指著牆上的銀行收款二維碼。
“我得先看看貨，蘇珊娜給我看過照片，但隻是一部分，我得看到更多，向上級請示，看這些資料是否值那個價？”
我把旁邊的轉椅拉過來，吹了吹扶手上的灰塵，慢慢坐下。
對於生活在這種平民窟裏的人來說，兩萬美金是個不小的數目，足以改變他的生活狀態。
“沒錢就趕緊滾吧……懶得跟你嘮叨。那些視頻資料另外有人要了，哈哈哈哈……”
小雷麵對屏幕，懶洋洋的，不再搭理我。
普通情況下，除了利誘，我還可以采取其它簡單直接的暴力辦法，讓對方乖乖就範。
蘇珊娜拿來了可樂，輕輕放在我麵前。
“你想勒索翡翠集團？現在我隻想知道，凱西和那隻玉壺之間有什麽關係？她為什麽要在上市的慶功宴上，向大家展示玉壺？現在，她已經變成了毫無意識的阿茲海默症患者，是自己害自己嗎？”
我沒有急於求成，反正時間還有的是。
從這個年輕人身上，我希望能弄到更多玉壺的資料。
最關鍵的是，玉壺到了凱西手上之前，曾經屬於誰？四十九個人都被玉壺算計，患上阿茲海默症，受益者到底是誰？
“小雷，葉先生是個很有實力的人，錢不是問題，你好好說話，我願意跟葉先生這樣的上等人做交易，絕不相信黑市上那些人。你知道嗎？算上葉先生，已經有十五夥不同的江湖勢力，對凱西感興趣。我得警告你，要價越高，背後潛藏的危險就越大。”
蘇珊娜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站在小雷身後，憂心忡忡地拍打著弟弟的肩膀。
“我不怕，這些資料的備份都放在共享服務器上，我出了事，資料二十四小時內就會曝光，傳遍全球。那些有錢人對待我們，就像對待一條狗——不，還不如對待一條狗，用完了就踢出來，連根骨頭都不給。凱西算什麽？自以為是翡翠集團的總裁，在其他大老板麵前，也是一條狗……”
小雷猛地咆哮起來，把吸了一半的香煙扔在地上，一腳踩住，用力碾碎。
像其它城市那些憤世嫉俗的年輕人一樣，小雷染著黃發，戴著耳釘，兩條胳膊上紋著各種誇張的鬼臉和反戰符號，身上的黑色帽衫和牛仔褲很久沒有洗過，散發著濃烈的煙酒味……
在世人眼中，他們是垮掉的一代，但在自由的互聯網世界裏，這類人卻總是自詡為假麵騎士，能夠用手裏的鍵盤，敲碎一切虛偽衛道者的軀殼。
“好了，兩萬美金不是問題，我也不想獨占那些視頻的版權。現在，給我看看凱西在慶功宴上的截圖，我就付錢。”
我敏銳地意識到，這裏並不安全，越早交易完事離開，就越保險。
在蘇珊娜催促下，小雷向我展示了手機裏的另外一組照片。
我看到了另一個凱西，她站在空曠的宴會廳裏，滿桌杯盤狼藉，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參加宴會的賓客。那時，隻有她是絕對清醒的，手裏高高地捧著那隻移魂玉壺，已經踮起腳尖，舉過了頭頂。
“她在幹什麽？”
我有些奇怪，凱西那種姿勢，很像是要把玉壺獻給高處的某個人。
尤其是她極力踮起腳尖的時候，滿臉都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絕對虔誠。
“猴子。”小雷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我沒有聽懂，小雷揮了揮手，不耐煩地再次提示：“看，猴子，屋頂上有一隻猴子。她把玉壺獻給猴子，或者是說，玉壺裏裝著四十九個人的靈魂，她把靈魂獻給猴子，讓猴子帶走。你好好看看，那猴子的影子就打在宴會廳的屋頂上。”
我把照片放大到極限，從下麵向上看，終於發現，屋頂有一個淡淡的猴子的影子。
按照我的猜測，那猴子的形象是被投影儀鏡頭投射上去的，被屋頂的吊燈割裂，又因為角度關係被拉長變形。
猴子的嘴向前伸著，正好與凱西捧著的玉壺壺嘴相接。
隻看畫麵並沒有什麽，但聯想到“玉壺吸取靈魂”這類的恐怖傳說，我很容易就將這一幕判定為“猴子從壺中吸走靈魂”。
“真是奇妙極了——”
我忍不住讚歎，同時也明白過來，此前翡翠集團公布的攝像頭視頻中，因攝像頭從宴會廳的四角向下拍攝，所以根本不會拍到屋頂。
就算我們將那些視頻資料觀看一百遍，也不會發現屋頂的猴子形象。
小雷的拍攝設備安置在大廳一側的畫框後麵，位置距離地麵兩米，距離屋頂一米半左右，鏡頭橫向覆蓋整個宴會廳，於是，他拍到了最詭異、最可怕的視頻。
接下來，我從挎包裏取出兩萬美金現鈔，交給小雷。
按照51地區調查員守則，此類交易，隻能使用沒有特殊標記的美金現鈔，絕對不能使用任何銀行戶口轉賬，以免留下資金轉移的路線痕跡，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從蘇珊娜手中，我拿到了一個移動硬盤，裏麵是沒有一秒鍾間斷的三十六小時視頻。
“嘿，兄弟，這不是唯一版本，也沒有任何互聯網版權，拿著它，你也可以賣一筆大錢，電子產品的好處，就是可以無成本複製，反複出售。現在，我姐看上你了，不然的話，兩萬美金到手，我給你一個邊看邊抹除的版本，看完就沒有了，哈哈哈哈……”
小雷很囂張，這應該就是年輕一代的本色。
無知者無畏，換句話說——不見棺材不掉淚。
我辭別蘇珊娜，攔了一輛計程車，迅速離開平民窟。
在後麵的行程中，我連續更換了四輛計程車，中途步行四次穿過熱鬧的步行街和商場，確保甩掉一切跟蹤者。
最後，我入住了一家秘密民宿。
住在這裏的好處是，不管住幾天，都不會留下任何住宿痕跡，更不會引來麻煩。
在房間裏，我以四倍速方式播放，迅速看完了全部視頻。
這段視頻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就在於慶功宴結束後，凱西一個人舉著移魂玉壺站在大屏幕前。
更貼切一些來說，她的那個動作，是在用玉壺“喂”那隻猴子。
這個過程持續了五分鍾四十秒，最後，猴子的嘴離開了壺嘴，凱西才慢慢地把手放下來。
屋頂上的猴子還留下了一個動作，它伸著兩隻前爪，指向凱西，嘴巴一張一合，似乎是在說話。
小雷錄下了宴會廳裏所有的現場同期聲，但此時此刻，那猴子在“說話”，卻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最終，猴子轉過身，一步步在屋頂離去，消失在鏡頭之外。
凱西把玉壺放在桌子上，後退一步，雙掌合十，向著玉壺九十度鞠躬，然後就陷入了長時間的僵立，直至救援隊趕到。
我通過秘密線路聯係瑪索，將自己打探到的情況，言簡意賅地向她匯報。
“猴子？神猴？猴神？難道凱西就是傳說中的猴神奴隸？專門為他做事？單單看這些視頻資料，恐怕無法坐實任何事。”
在工作中，瑪索極其冷靜，從不重複廢話。
“我想過，直接奔向塔國原始森林，尋找傳說中的‘玉壺瀑布’。”
瑪索笑了：“葉開，現在你的觀點是不是完全變了？從原先不相信移魂玉壺存在，到這一刻，已經察覺，塔國的原始森林裏存在一些相當有趣的東西？”
我淡定地笑著，給她更正：“不是有趣，而是可怕。如果玉壺隻是吸收活人的靈魂也就罷了，但它存在的意義，是為了喂養猴子，無論吸收多少靈魂，都無法滿足，不會中止。地球上有七十億人口，也就是說，有七十億個靈魂，不知道能不能滿足那隻猴子的胃口？”
這個問題初聽極為可笑，可是卻細思極恐。
如果按照一隻猴子的壽命、胃口計算，七十億人口聽起來很多，恐怕真正“吸”起來，真的無法撐得太久。
關於這個問題，我可以給出大致的匡算答案，並且也有相應的對比模型可以借鑒。
為了人類自身的安全，我不得不改變行程，準備深入原始森林。
“玉壺瀑布”曾經是塔國曆史上的十大風景名勝之一，隱藏在原始森林深處，距離加爾市的直線距離是一千二百公裏左右。
八十年前，塔國的南北動脈公路從瀑布東麵三十公裏處經過，當地的原住民集資籌建了一條雙車道的水泥混凝土公路，從主幹道通向瀑布，為風景區帶來了一部分客流。
資料顯示，風景區發生了一些可怕的暴力事件，遊客們就對那裏畏而遠之，不再光顧。
過了幾年，原始材料的藤蔓植物就將公路完全覆蓋，也將“玉壺瀑布”徹底埋葬了。
“葉開，我知道你是個意誌力非常堅定的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通常情況下，這是一種年輕人最應該具有的優良品質，可是，在我們這一行，隨機應變、圓滑運作、寧願錯過、不可做錯才是最珍貴的保命法則。這句話送給你，切記，切記。”
瑪索是個好人，同時也是大哥長風戰神的崇拜者。
她代替了我原先的上司愛麗莎，雖然履新這個職務不久，但對我的關心愛護，卻是與日俱增。
“瑪索，你相信神猴存在，對嗎？”
我極其認真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引來了瑪索的一聲長歎。
“葉開，有些人是因為看見才相信，而我們51地區是因為相信才看見。世界上存在那麽多無解之謎，尤其是在你的原籍國家，上下五千年曆史中，每個朝代，每個小國都留下了種種匪夷所思的文字記錄。如果我們能夠傾盡全力，將這些秘密背後隱藏的故事揭示出來，讓人類對於過去沒有懷疑，對於未來沒有畏懼，該有多好？”
瑪索的聲音極度誠懇，我被她感染，頓時眼前世界一片明亮。
51地區不是為了哪一個人、哪一個國家戰鬥，而是為了全世界、全人類乃至於全宇宙。
一切生命，從蜉蝣到巨人，從螻蟻到鯤鵬，都是巨大生命共同體的一部分。
假如每一個江湖組織都能像51地區這樣，以破解人類無解之謎為終生使命，那麽，天下萬事萬物，都在陽光普照之下，就再也沒有任何暗麵了。
暗麵讓人恐懼，光明所及之處，人類才會堅定信念，奔向未來。
我真心地向瑪索道謝，感謝她再一次拂去了我心上的陰翳。
“葉開，塔國那邊，有我們很多線人，分布在各行各業，各條戰線，並且包括幾個臭名昭著的江湖組織中——”
一邊說，瑪索一邊笑起來。
這其實是一種灰色悖論，因為那幾個黑道組織所做的事十分惡劣，假如線人混跡其中，肯定不能清潔自好，獨善其身，也會裹挾其中，逢場作戲。
我無法界定這批線人的善惡，並且，這也不是我的職責所在，由總部另一個部門負責。
“瑪索，我會多加小心，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動用這些線人。”
這就是我的做事原則，不是知音，不必強融，道不同不相為謀。
結束了與瑪索的通話後，我縮在毛毯下麵，第二遍觀看視頻。
發生在翡翠大廈的這件事過於詭異，以至於每次感到累了，變換姿勢的時候，我都覺得後背冷汗津津，連襯衣都被浸透了。
大約是淩晨三點時，我的手機突然響起，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加爾市本地的號碼。
從下了飛機開始，我沒有跟本地人通過電話，也沒在任何場合留下自己的號碼。所以，正常情況下，不該有人給我打電話，尤其是在淩晨這種特殊時刻。
我先打開手機裏的變聲軟件，將自己的聲音變成一個沙啞幹澀的老婦人口吻，然後才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接通，傳來的竟然是凱西的聲音。
那聲音無比正常，根本沒有一點點阿茲海默症的跡象。
“我們麵臨巨大的危機，猴神的爪子已經伸向太陽和月亮，人類曆史將會出現巨大斷層，阿基米德的最終定律反噬到人類身上……”
在長達三分鍾的通話時間裏，我沒有插上一句話，全都是凱旋在自說自話。
我拿過紙筆，迅速記錄她的每一句話。
這些話，如同《諸世紀》上的預言，彼此之間並不連貫，但卻給我巨大的啟迪，讓我沿著人類發展的曆史脈絡前進，不斷將各種匪夷所思的神秘事件串聯起來。
在凱西的講述中，最關鍵一點就是，塔國的猴神將會成為人類最大的敵人。
“玉壺瀑布將會宣泄，天河之水降臨人間，大洪水的年代就在眼前，普羅米修斯徒勞無功，人間最後一粒火種將會熄滅，暗無天日的世界裏，姐妹會統治前後五百年，靠著單性繁殖，讓人類進入母係氏族社會……”
這些陌生語句出現在我的筆尖之下，一時之間，我幾乎無法接受這種語言。
人類的母係氏族社會已經極度遙遠，那畢竟是特定時代的原始產物。
除非人類重新回到原始社會，否則的話，不可能逆轉潮流，重回遠古時期。
凱西的自語結束了，電話彼端，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我謹慎地開口，提出了第一個問題：“移魂玉壺為什麽殺人？攫取到的人類靈魂去了哪裏？一隻壺就能殺死所有人，人類根本沒機會麵對其它的絕世浩劫，不是嗎？”
自從在小雷提供的視頻中發現了那隻詭異的猴子，我就在潛意識中，把“移魂玉壺”當作了工具，如同漁網、魚鉤那樣，將人類的靈魂捕捉回來，獻給猴子。
我的思想無比堅強，並不因外力和幻覺而動搖。所以，我就算知道了部分真相，仍然可以鎮定地與凱西探討問題。
“大壺節。”
凱西給出了答案，但是這個答案過於簡單，讓我不得要領。
“詳細說說，大壺節和移魂玉壺有什麽關係？難道它就是大壺節的神話傳說中那隻大壺？”
我明知道自己的思路已經跟不上凱西，但還是極力表達自己的看法，以確定凱西是不是在說胡話？
根據研究，阿茲海默症的病人將會呈現出兩種完全不同的症狀。第一種，忘掉一切，進入嬰孩狀態，對身外事物完全感受不到，行屍走肉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第二種，迅速進行知識體係切換，忘掉原先知識的同時，腦部的另外一個領域打開，變成某個單項上的天才。
我希望凱西變成後一種，能夠利用自己的天才知識，為我提供更大的幫助。
“大壺節就是大壺節，移魂玉壺就是移魂玉壺，浩劫就是浩劫，無法躲避，人類隻能走向滅亡。在瀑布之下，看清真相，人類隻有生活在壺中，才能獲得永生，一代一代，莫不如此。”
我被凱西的話擊中，因為此前51地區的專家們從缸中之腦服務器裏得到啟示，上一代的地球“智人”已經潛入地底，成功避開了大洪水、行星撞地球之類的天劫。
如果凱西指的是這件事，那麽，人類世界就真的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