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誰能在烈火中永生?

我無法向不丹王解釋,作為不丹國的大人物,麵對這種情況,他在心理上、麵子上都受到重大打擊。

要知道,孔雀妃不在的日子,鴉夫人就是他的半公開“王妃”。

如今,“王妃”變成這副模樣,成何體統?

“葉開,她究竟經曆了什麽?”

這句話,不丹王至少問了我十幾遍,但我給不出答案。

這麽多年來,不丹王擁有轉世唐卡,曾經勸誡過無數躍躍欲試者,如今卻報應在自己頭上。這種結局,的確讓人無法接受。

畫麵中,鴉夫人突然麵向鏡頭,雙手托住了自己的下巴。

此刻,她的麵部充滿了整個大屏幕。高清影像效果驚人,我連她鼻翼兩側的微小雀斑都看得清清楚楚。

“黑暗抵達死亡,死亡讓人清醒,清醒更加痛苦,痛苦才能永生。”

她清清楚楚地說了這四句話之後,眼神突然變得無比澄澈,仿佛廷布城外的阿庫蘭雪山湖水一樣,從外表一眼看到最低,沒有一絲一毫的遮掩。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從鴉夫人這雙眼睛裏,我看到了一個人的感情純淨到極限的模樣。

她整個人就像一塊水晶,從頭發到腳尖,沒有一點點黑暗影子,坦然而優雅地呈現在所有人麵前。

在這樣一個靈透的身體和靈魂麵前,所有人都會感到慚愧、惶恐、駭然、羞恥。

“她——”

不知何時,不丹王來到我的身後,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

“她已經極度頓悟了,我感覺,她不再屬於這裏。”

第六感告訴我,任何修行者一旦達到頓悟的境地,就已經不屬於人類共有的紅塵俗世,將會升華到另外的境界。

“怎麽回事?葉開,我覺得能看到她的靈魂。她太美了,太完美了,過去為什麽從未見到過?這到底怎麽了?喂喂,你們趕緊去把鴉夫人請來——什麽,她就在外麵?”

我突然清醒過來,拖著不丹王向外走。

當我們走出大廳,站在門口的白石台階上,就看到鴉夫人已經站在庭院的中央。

庭院大約有二十米見方,地上鋪砌青色方磚,兩側種植著高度耐寒的雪鬆和冬青,顯得莊重典雅。

鴉夫人站在庭院對角線的交叉點,身上穿著不丹國傳統意義上的雪色禮服。

見到我和不丹王,她立刻向前彎腰,深深鞠躬,額頭幾乎碰到膝蓋。

“鴉夫人,不要衝動,我們需要你在轉世唐卡裏的經驗,很多人依賴於你營救……你,你先到大廳裏來,我們從長計議……”

我不知道怎樣措辭,才能留住鴉夫人。此時此刻,我想到的隻有“訣別”二字。

“這是我死的時刻,有些人在死後才出生。再見了先生,再見了我留在這個世界的一切。焚身以火,烈火中永生……”

我低聲叫著:“先生,說點什麽,留住她,留住她,馬上就要出大事了——”

不丹王慌慌張張地走下台階,張開雙臂,向鴉夫人走過去。

“我們未來還有好日子,這個國家的一切,都由我們一起分享。孔雀妃不會影響你,她是她,你是你,所有人都可以和平相處,安然無事。好了,到我身邊來,到我——”

呼的一聲,一股烈焰從鴉夫人腳底升起,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時間內,就燃遍了她的全身,把她裹住,然後迅速吞噬。

不丹王驚呼一聲,雙膝一軟,踉蹌倒地。

“布魯諾,是布魯諾!”

我明白了,凡是烈火中永生者,都是頓悟宇宙之間最高級真理之人。

當他們自願地焚毀身體軀殼的羈絆,隻剩下高貴的靈魂,就能自由自在地飛往任何地方,獲得真正的永生。

曆史上,布魯諾死於“日心說”和“地心說”之爭,那隻是表麵現象。

當他消失於宗之教裁判所的時候,就是踏上了通往天堂的階梯。

我躍下台階,攙扶不丹王。

他渾身顫抖,雙手食指向前指著,陡然間涕淚橫流。

“怎麽會這樣?我早就說過,任何人不能動用轉世唐卡,那是災難之門,死亡之途。海倫,海倫,你好狠心,知道無法得到我,竟然先向孔雀妃下降頭,又害死了鴉夫人。你,你你,到底為了什麽,這樣做有什麽好處?你好狠心,好狠心……”

烈火越來越猛,逼得我和不丹王連連後退。

此刻燃燒著的雖然隻是一個人,卻像是一座高大無比的火山,正在向外噴發著巨大的熱量,幾乎要讓整個庭院都陷入烈焰之中。

“永生,永生,我已經看見了光明……”

鴉夫人向前移動,連同渾身的火焰一起向台階靠近。

當下,她頭頂的火焰已經升騰起三米多高,一旦進入大廳,整個宮殿將會毀於一炬。

不丹王驚醒過來,向左右大叫:“攔住她,攔住她,不要讓她進來……”

所有人震驚於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火”,全都嚇壞了,而且大家赤手空拳,根本不可能以血肉之軀,抵擋那團大火。所以,直到鴉夫人踏上台階,那些人仍然躲得遠遠的,誰都不敢靠近。

“鴉夫人,你走吧,既然頓悟,何苦遲遲駐留?天堂極樂,去吧,去吧……”

我揚聲大叫,恨不能喚醒在場的每一個人。

生又何歡,死又何苦?

鴉夫人既然做出了選擇,那就必須承受後果。當然,這結果是苦是甜,就隻有她一個人明白了。我們都是外人,無法感知她內心的悲歡。

“天堂,天堂,我看到了天堂……”

鴉夫人向前伸出右臂,火焰在她掌中起舞。

一陣風吹來,她整個人都轟然散開,隨著那陣風,化為飛灰,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丹王愣住,剛剛他的情緒幾度跌宕起伏,起初是為失去鴉夫人而極度痛心,接著是恐懼著火的鴉夫人點燃宮殿引發火災,接著是在鴉夫人的瞬間消失中茫然若失。

一個普通人在五分鍾內經曆這一切,真的難以承受。

他掙脫了我的手臂,走到起火之處,悵然地舉手向天,仿佛要為鴉夫人招魂一樣。

鴉夫人以這種近乎瘋狂的方式離開,清楚地證明,轉世唐卡存在極大的危險性,仿佛薛定諤之貓,要麽左轉升入天堂,要麽右轉墜入地獄,其中的差別具有最大的不確定性,沒有人能預知後果。

所以,“轉世唐卡能夠轉生複活”實際隻是個偽命題,如同一輛動力澎湃而又沒有刹車的保時捷,最終將人帶向何方,隻有上天知道。

“你就這樣走了嗎?你就這樣走了嗎……”

不丹王仰天大叫,聲嘶力竭,如同一隻離群的大雁。

庭院內突然失去了火焰的熱度,一下子變得淒冷無比。

所有人從柱子、長廊、假山、雪鬆後麵走出來,望著不丹王,臉上的表情都已經麻木。

回到大廳,不丹王頹然倒在沙發上,右手捂著心口,久久沉默不語。

我沒有忘記自己的主要來意,那就是借用轉世唐卡,幫助金小九克製降頭,轉危為安。可是,剛剛目睹了鴉夫人的突變,到底還敢不敢觸碰轉世唐卡,已經變成了天大的難題。

女仆們送上熱咖啡,腳步慌亂,雙手哆嗦,杯子裏的咖啡都灑出來了。

我輕輕揮手,示意她們全都下去,不要在這裏影響我和不丹王之間的談話。

所有人退出去,大廳裏隻剩下我們兩人。

我捧著咖啡杯,心底一直有兩個小人拚命戰鬥,誰都不肯服從對方。

一個告訴我,必須借用轉世唐卡,這是唯一能讓金小九擺脫困境的法寶。不然,金小九必死,可能直接死於廷布,連加德滿都都回不去了。

另一個堅決反對,認為用不用轉世唐卡都沒有什麽區別,不如在金小九彌留的這段時間裏,讓她盡量過快樂的生活,保證每一分鍾都充滿笑聲和歡樂。生命在於質量而不在於數量,此刻唯一對她有用的,就是安心度過每一天。

這兩種觀點,就是此刻困擾我的矛盾焦點。

金小九的情緒已經崩潰,白菲逼迫她交出食鬼王,等於是在駱駝背上放下最後一根稻草。

同樣,白菲也陷入了巨大壓力之中,如果抓不到食鬼王,拿什麽去51地區交換自己的妹妹?

在這種關鍵時刻,我非但不能倒下,而且要竭盡全力,為金小九和白菲解開這一串連環扣,化風險為平安,爭取皆大歡喜的結局。

“嘿,嘿嘿,沒想到這一次所有人為孔雀妃讓路。過去,鴉夫人至少策劃過兩百次以上針對孔雀妃的刺殺行動。形勢很明顯,孔雀妃死了,她就能堂堂正正地入駐王宮,成為我的正牌王妃。她愛我——她真的愛我嗎?還是愛這個王妃的位子?”

不丹王自言自語,聲音極度淒涼。

一旦坐上王妃之位,作為女人,鴉夫人的一生就完美了。而且,她是從草莽民間一路上位,幹掉了龍象家族最寶貴的小公主,硬生生把不丹王奪過來。這種大決戰的全勝姿態,將會讓天下女人刮目相看。

縱觀曆史,有幾個“女皇、女妃”能上升到這種俯瞰天下的地位?

我能想象,如果孔雀妃背後沒有強大的龍象家族背書並扶持,根本活不到現在。

當然,鴉夫人刺殺孔雀妃的過程中,就是一場不丹國內人力、物力、財力的馬拉鬆式內耗,不知有多少江湖高手、國家特工為此而喪生。

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到了如今,鴉夫人一無所得,而孔雀妃卻笑到了最後。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如果這一切都是海倫策劃出來的,那就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她向孔雀妃、鴉夫人動手,目標未亡,她就已經死在不丹王的槍下,反而是三個女人中最先隕落的。

“海倫,海倫,你好厲害,你好卑鄙,我告訴你,隻要孔雀妃、鴉夫人還活著,就永遠不可能娶你,你就向她們兩人下手……孔雀妃中了‘夜叉降頭’時,我就知道是你,鴉夫人中降頭時,我更確定是你,因為隻有你能拿到她們兩人的頸後毛發。我好後悔,不該在三年前那個月圓之夜,在你的酒窖裏犯下錯誤,隻怪月太美、酒太美……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是鴉夫人設的局,一定要把你拖下水,你才能全力以赴幫她。你們幾個之間,全都是爾虞我詐,表麵卻親如姐妹,好可笑,好可笑……”

在不丹王的混亂自述中,我逐漸地把整個事情的脈絡推理清楚。

事情起因,在於鴉夫人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拖海倫下水,設計最旖旎的場景,讓海倫與不丹王成就鴛鴦之好。她想不到,此舉正好引狼入室。孔雀妃中的“夜叉降頭”來自於誰已不重要,不管是鴉夫人還是海倫,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孔雀妃必須死。

世上沒有一個人不愛權柄,男人女人都一樣。

海倫一旦纏上不丹王,就直接盯住了王妃的位子。

她用轉世唐卡除掉鴉夫人,就是計劃中的關鍵一環。

剛剛目睹鴉夫人焚身於火,我幾乎要改變主意,但是,除了借助轉世唐卡的神力之外,金小九還有其它生路嗎?

我和不丹王一直枯坐著,直到夕陽光輝從西窗投射進來。

不丹王抬起頭,凝視著那束枯黃的日光,幽幽地長歎了一聲。

“她們帶給我很多快樂,也帶給我很多痛苦。有多快樂,就有多痛苦。剛剛我一下子頓悟了,快樂和痛苦相抵,鴉夫人和海倫就好像從未在我的生命中之出現過一樣。這樣一想,似乎輕鬆多了。葉開,你說呢?”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快樂還是痛苦,隻取決於當事人眼下的心境。

別人冷眼旁觀,讚美還是譏諷,可憐還是痛斥,都跟這種情緒無關。

“謝謝你一直留在這裏陪我,現在,我已經好了,肚子咕咕叫,隻想好好吃一頓。”

不丹王轉向我,猛地站起來,眼中又恢複了神光。

這頓晚飯,我們吃了三個小時。

當我提出“借用轉世唐卡救治金小九”的時候,不丹王大吃一驚,手中的叉子脫手,落在盤子裏。

“什麽?你難道沒看見今天的事?鴉夫人的確憑借轉世唐卡獲得了暫時的新生,但結局如何,我們都親眼目睹了——無名天火,焚化成灰,最終絲毫不剩,與這世界無關。除非你想讓金小九速死,不然的話,還是趁早打消這樣的念頭。葉開,醒醒吧,我守護轉世唐卡那麽久,不敢輕易嚐試,就是因為不丹國的祖輩,早就傳下了訓誡,任何與轉世唐卡有關的事情,不可大意妄為。”

我很清醒,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長痛不如短痛,如果金小九在兩種降頭的侵襲之下,隻能活一個月或者六個月,那麽,我情願冒險,展開轉世唐卡,讓她再試一次。

六個月或者速死,相當於癌症殺人的長短區別。

“我會告訴金小九,然後獨自承擔責任。現在,把轉世唐卡交給我吧。”

燈光下,不丹王的臉色陰晴不定,雙眼死死瞪著我,鼻孔中發出咻咻的喘息,仿佛一頭已經發怒的公牛。

“葉開,你是不是一直有事情瞞著我?鴉夫人的死,讓你領悟到了轉世唐卡的訣竅?你和海倫之間,到底有什麽樣的約定?我好像明白了,你才是海倫背後的主謀者,對不對?”

我可以原諒不丹王說任何話,現在,我的心思轉到了金小九身上。

假如出現天火自焚,我該如何向天下解釋?如何向金取幫謝罪?

“葉開,如果這一切沒有一個答案,抱歉,我不可能把轉世唐卡給你。”

不丹王重新拾起了刀叉,對付盤子裏三成熟的雪山牛排。

刀鋒過處,牛排內部的新鮮汁液緩緩溢出來,帶著絲絲縷縷的血色。

“這裏是不丹國首都廷布,而我是不丹王。在這片國土上,我是唯一的王者,一言九鼎,說一不二。”

不丹王恢複了雪山民族之王的本來麵目,野蠻而傲慢,冷酷而無情。

“我沒有答案,也沒有理由。海倫和鴉夫人做了什麽,都與我無關。人死為大,入土即安。這一頁應該翻過去了,我們是朋友,不是敵人。”

我推開盤子,緩緩地站起來,禮貌地向他點點頭,然後轉身離開。

“喂,葉開,沒有答案就沒有轉世唐卡,這是我的國,是我的土地和人民,是我的轉世唐卡,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不丹國的土地上命令我做任何事,就連51地區的最高長官來了,也得給我麵子,聽我命令……”

不丹王在我身後咆哮,但那已經無所謂了。

我給他麵子,才會當麵向他提出請求。

如果不給他麵子,什麽都不說,照樣能把轉世唐卡弄到手,因為我的朋友是天下第一神偷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說過,隻要是他想要的東西,或許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

從王宮回到酒店,一開門,司空摘星已經在燈下等我,旁邊的皮箱敞開著,轉世唐卡就放在裏麵。

“喂,葉開,這件事似乎不那麽好玩,今天不丹王宮發生的火焚事件已經傳到全世界去了。塔斯社和路透社進行了頭版頭題報道,還配發了照片。真是邪門,太邪門了,你拿著金小九去冒險,我總覺得不夠朋友。不過,你讓我去借轉世唐卡,我就去借。阿飛前幾天說過,現在你的話就是命令,就是聖旨,我跟阿飛一樣,對你言聽計從,夠朋友吧?”

司空摘星生平最崇拜的是天下第一俠盜“盜帥”楚留香,說話行事,都有楚留香之風。

楚留香向來不把偷東西叫作“偷”,隻說是“借”。於是,司空摘星也是如此,這次輕而易舉地就把轉世唐卡“借”來。

“我負全責。”

司空摘星一下子站起來,繞著桌子轉了三圈,才滿臉苦笑地搖頭:“人都燒沒了,負全責有用嗎?”

我可以容忍任何人的嘮叨,隻要達成目標,過程都是其次。

“葉開,如果金小九這一次凶多吉少……阿飛說,一定叫他來,做一次告別晚宴。畢竟,大家朋友一場,我們都該送送她,你說呢?”

我理解司空摘星的心思,曾經暗戀一場,必須做個了結。

當然,他們這樣想的同時,也就說明,他們已經放棄了金小九,也放棄了轉世唐卡能夠救她的全部希望。

“好,但要高興點,別垂頭喪氣的。”

我淡定地笑了,因為我對於未來看得清清楚楚。

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

當下,我就是所有人的脊梁,絕不能倒下。不然,廷布這場棋就一輸到底了。

這時候,我並沒有想到要求助於梅麗莎。或許,51地區總部抓了白菲的妹妹,已經在我和梅麗莎之間,劃了一條隱隱的鴻溝。

讀三國時,我最看不起“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挾持別人,令別人投鼠忌器,不得不臣服——這是詭計,不是大道。

真正的決勝之道,在於人心人性。

司空摘星給阿飛打電話,快樂口吻中藏著悲傷:“阿飛,帶最好的酒過來,為金小九餞行。我借來了轉世唐卡,葉開說,必須冒險一試,相信金小九也是這麽想的。你過來,我們團聚一場,或許很快就要回加德滿都去了。”

像司空摘星這樣一個快樂無憂的人,現在卻失去了笑聲和笑容,可見這一場中原江湖與南洋降頭師的戰鬥,前者大輸特輸了。

我走到臥室去,搬了把椅子,坐在金小九的床前。

她還在沉睡,腮邊留著淡淡的淚痕,像一個被困在城堡水晶棺材裏的睡美人。

自古紅顏多薄命,越美的女孩子,越要承受這世間給予的不公重擊。

我由她想到白菲,白菲為了維護自己的妹妹,在加德滿都與廷布之間奔走。她的特殊身份反而礙手礙腳,不能像普通江湖人那樣甩開膀子蠻幹一通。

金小九輕輕翻身,然後睜開了眼睛。

她的臉色極度蒼白,就像視頻中無限放大的鴉夫人那張臉。如果她重蹈鴉夫人的覆轍,最終,發生在不丹王宮中那一幕,也會重演。

我不過多考慮以後慘狀,隻是堅定相信,隻要努力,就能達成目標。

外麵,門鈴一響,阿飛和司空摘星的交談聲低低地響起。

“我似乎聽見,司空和阿飛要為我們餞行?這其實是好事,不是嗎?我看過鴉夫人的新聞,如果不能永生,不如選擇在烈火中永生,那種結局,也很好了。”

這種情形下,金小九說任何一句話,都能讓人心酸落淚。不過,我不會受她任何影響,一直保持淡定從容的心態。

“人各有命,天命難違。鴉夫人的結局是她自己選的,與我們不同。我有預感,你一定能滿血歸來。”

我攙扶金小九起身,悚然發現,那種無影無形的“吞噬”,已經到了金小九的腰部,而她的臉部骨骼,也已經發生了奇異的凹凸變化。

這就是兩種南洋降頭術同時施展在同一個人身上的可怕後果,再不當機立斷,金小九就全完了。

阿飛帶來了一箱好酒,全都是來自於德國奧格斯堡的鄉間陳釀,其釀造曆史能夠追溯至大航海時代,產品供應過六代皇宮,遍及歐洲十一國。

“好酒,好酒。”

司空摘星手快,我攙扶金小九走到客廳,他已經打開一瓶,倒了半杯,淺嚐了三四口。

阿飛的神情十分憂鬱,垂著頭坐在沙發上,見我們出來,迅速起身,但又搓著雙手,無話可說。

我敏銳地察覺到,這次在廷布見到阿飛,跟從前的感覺完全不同。

他的眼中似乎一直蒙著一層看不透的霧氣,讓我覺得陌生。

“我帶了些好酒過來,是德國朋友送的。希望……希望大家都能有一個最完美的結局。不過我一直覺得,好人有好報,你為了亂雲大人奔走半個地球,江湖上都知道。這一次,有葉開主持大局,一定沒事。”

不知不覺,阿飛紅了眼圈。

金小九的身軀輕飄飄的,已經弱不禁風,仿佛深秋的蝴蝶一樣,隨時都會灰飛煙滅。

我攙扶她坐下,她看看阿飛和司空摘星,嘴角微微上翹,臉上露出微笑。

“倒酒吧,今晚不醉無歸。”

金小九揮揮手,豪情萬丈,視死如歸。

司空摘星愣了愣,連開了三瓶酒,每人麵前放了一瓶。

阿飛坐下,尷尬地苦笑著,沒話找話:“司空,這種酒是用珠峰上一百米深的冰川冰髓做酒引子,每箱售價三百萬,這樣喝法,簡直是牛嚼牡丹,太煞風景了吧?”

他是黑客,難得有朋友送酒,而且一送就是價值百萬的好酒,這也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

“金小九要走了,給她餞行,沒有好酒,怎麽行?”

司空摘星強裝笑臉,但這句話卻有語病,讓四個人更加尷尬。

金小九第一個舉杯,笑著祝福大家。

“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重聚?或許,當我全新歸來,大家的友誼能夠重新開始。那時候,老朋友新朋友歡聚一堂,想想也是一件美事,嗬嗬嗬嗬……”

我看到,司空摘星的第一杯酒是混合著眼淚喝下去的。

阿飛還算冷靜,整晚隻是喝酒,一言不發。

一箱紅酒總共九瓶,四個人一口氣喝光。

酒入愁腸,每個人似乎更清醒了。

“我曾經想過,如果被吞噬,變成夜叉,嗬嗬……那簡直生不如死。來廷布的路上,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這一次沒法克製降頭術,就長眠雪山,不再回頭……幸好,葉開,你一直不離不棄,在我身邊。如果有來生……如果有來生……”

我微笑著,即便金小九說出最令人尷尬的話,我也能夠淡定化解。

那句話說到一半,金小九向後一仰,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突然間,房間裏的氣氛降到了冰點之下。

阿飛拉著司空摘星起身,去露台上吸煙。

我知道,大家的友情應該已經到了盡頭。

鴉夫人死於烈焰,不知是否已經在烈火中永生?

我走上了露台,司空摘星似乎也已經醉了,正在靠著欄杆唱歌。

那是一首古老的情歌,訴說著一個愛而不得的男人在不眠之夜裏踟躕獨行的苦澀。

“喂,葉開,你確定這是唯一的辦法?”

阿飛在抽煙,煙頭一亮一滅,映著他苦澀的麵頰。

我沒有遮掩隱藏,直接承認:“你們都看過鴉夫人焚於烈焰的新聞,我當時跟不丹王親眼目睹,雙方隻有十步之遙,卻無法救她。你們也知道,亂雲大人和孔雀妃中降頭時的症狀,如果兩種降頭同時在金小九身上發作,她將生不如死。我洞察了兩種結果,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唯一的選擇。”

司空摘星大聲苦笑:“金小九真是命苦,此前拚命為亂雲大人奔走,現在輪到自己身體出事,卻沒有另外一個接班人,能為她效命。我算明白了,古人說,好人活不長,禍害一萬年,絕對沒有說錯。”

阿飛再次陷入沉默,這不是我從前熟悉的那個灑脫倜儻的超級黑客,而是一個我不認識的行事拖泥帶水的陌生人。

“今晚就是訣別嗎?”

這應該是阿飛和司空摘星最關心的問題,我知道答案很殘酷,但我還是要說。

“沒錯,如果她能僥幸從轉世唐卡中歸來,變得跟鴉夫人一樣,也必一定會死,化為飛灰,隨風而去。當然,人與人的命運不同,我賭她可以平安歸來,而且一勞永逸。”

司空摘星笑起來:“葉開,你就這麽有信心?知道嗎?鴉夫人起火的視頻在油管上的瀏覽量已經超過了十億人次,我賭這一次,肯定要重蹈覆轍。就因為這樣,我才覺得,老天爺不公,竟然要讓金小九以這種慘烈的方式告別時代。”

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說服這兩個人,對金小九有點信心。

阿飛突然問了另一個問題:“葉開,如果金小九結束生命,你是不是就要回總部了?我上次搜索51地區核心服務器,感覺有一個上鎖的版塊值得懷疑。如果方便,這一次我陪你回去,看看那個網絡版塊內,到底有沒有藏著長風戰神的消息?”

對於阿飛的這個建議,我求之不得。

有梅麗莎作為內應,他任何時候進入總部,都不是大問題。

“我很快就會回去,同行的可能還有一個人。”

“是食鬼王?我也從互聯網上得到了消息,認為你正在跟白菲、金取幫商量,實施一項連環交易,最終把遭到挾持的白菲的妹妹救出51地區?”

作為超級黑客,阿飛總是第一時間找到新聞的關鍵點,打開突破口。

我沒有否認,但是,這個計劃執行起來,非常困難。金小九未必肯交出食鬼王,即便是在她窮途末路之時。

“葉開,這一次,如果金小九也在烈火中永生,那麽,我一輩子都不會來廷布了。”

司空摘星一字一句地說出這些話,突然間轉過身,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