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照妖鏡

作為一國之君,不丹王毫無疑問非常成功,能夠將一個雪山小國治理得風調雨順,和諧安寧,已經是同時代的楷模人物。很可惜,麵對孔雀妃和鴉夫人,他又極其失敗,以至於到了現在,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終日。

“不要慌,到了再詳談,路上注意安全。”

我隻能最大限度地寬慰對方,無法說出任何指責的話。

身在情感旋渦之中的人,往往每一步都恰到好處地鑽進牛角尖,越縛越緊,不可自拔。

掛斷電話,我頓時有了一種相當奇怪的預感,不丹國已經形成了降頭術的漩渦,即便不是降頭師攻擊的對象,也會被突然波及,生活混亂不堪。

海倫扶著鴉夫人,送她進側麵房間休息。

大廳裏,仍然飄**著名酒的餘香。

這場聚會,我能幫助海倫解決“白海之戰”,還有機會幫助不丹王解決“鏡中夜叉”的桎梏嗎?

不丹王來得很快,通話十分鍾後,他的豪華賓利越野車已經急促地刹車,停在酒窖院門之外。

他一個人進來,身後沒有保鏢。

“葉開,葉開,葉開——”

他連叫了三聲,一邊揮手,一邊穿過雅致庭院的花崗岩石板小徑。

“到底怎麽回事?鴉夫人怎麽了?都到這種時候了,她不好好在宮裏待著,怎麽還給我添亂?”

他踏上台階,滿臉都寫滿了惱怒。

這一次,他的襯衫下擺僅有一半塞在腰帶裏,看上去極為狼狽。

當他在我對麵站定,我首先聞見一股濃重的酒味,應該是宿醉未醒。

飲酒誤事,帥之大忌。

尤其在這種風雨飄搖之時,飲酒隻會讓他的頭腦變得更混亂,無法處理各種紛至遝來的雜務。

“她累了,孔雀妃回來,給她太大的壓力。我和海倫勸慰她一夜,剛剛回房間休息了。”

“你和海倫?”

不丹王應該是誤會了,但我無需解釋,隻是笑著請他坐下。

“說說鏡中夜叉的事,海倫和鴉夫人此前都說了,‘夜叉降頭’無術可解,但白龍王的確解了孔雀妃身上的降頭,這一點,真的是匪夷所思……”

這一次,不丹王的講述比此前有了條理。

原來,他黎明醒來的時候,發現側麵的地燈亮著,光芒並不耀眼,卻能照亮整個臥室。

孔雀妃在鏡子前坐著,手裏握著法蘭西嵌金梳子,一動不動。

不丹王當時的感受很奇特,他在懷疑,孔雀妃是不是已經死了?

在那個角度下,他隻能看清楚孔雀妃的側麵,於是自然而然的,就向鏡子裏望過去。

按照常理,孔雀妃的五官麵貌,會映在鏡子裏。

就在那一刹那,不丹王有一種突然遭到五雷轟頂的震撼感覺。

鏡裏出現的不是孔雀妃,而是一隻猙獰詭異的夜叉。

“一刹那,我酒醒了,那的確是夜叉,跟我上次看過的一樣。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鏡子外麵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在鏡子裏變成夜叉?葉開,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幫我解釋解釋,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作為51地區調查員,的確經得起“見多識廣”四個字,可是,追根溯源,尋古覓今,我隻找到了一個近似於荒誕的答案。

“照妖鏡。”

海倫出現在側麵的門口,清清楚楚地回答不丹王的問題。這個名字,也是我猜到的答案。

上古時期,生命超過千年的樹木、飛禽、走獸極多,修行到最高明的程度,萬物都能化為人形,具有了與人類一般無二的外貌、體態、言語、思謀能力。

當這些魑魅魍魎混入人間時,普通人肉眼凡胎,無法分辨出來,往往將“妖”也當成了人。

於是,聖師煉金為鏡,不照凡人,隻照妖孽。

任何妖怪,不管修煉偽裝到多高的程度,都會在鏡子裏顯出原貌,無所遁形。

按照這個答案,孔雀妃就變成了夜叉妖物。人前是千嬌百媚的麗人,實際卻是猙獰恐怖的夜叉鬼怪。

“什麽?”

不丹王叫起來,左手指向海倫,右手指向我。

“如果按你說的,那麵鏡子就是照妖鏡。過去,王宮裏沒有妖魔鬼怪,鏡子毫無用處。如今,孔雀妃帶著髒東西回來,鏡子就能發揮作用,照出她的本來麵目。”

海倫的解釋合情合理,省了我的麻煩。

不丹王臉上的驚異表情定格了很久,至少有五分鍾,仿佛一尊雕塑一般,一動不動。

根據51地區的資料,世界上還沒有發現真正的照妖鏡。全球範圍內,雖然有十幾起疑似案件,最終缺乏立得住腳的證據,所以不了了之。

如果不丹王宮出現了照妖鏡,那也是此行的另一巨大收獲。

“她到底是什麽?她到底是什麽?到底是什麽……是夜叉還是孔雀妃?龍象家族到底把什麽怪物嫁給了我?”

不丹王喃喃低語著,臉色灰白,悲哀無比。

海倫走過來,輕輕摸了摸不丹王的頭發。

這種不經意間的動作,讓我覺察出了他們之間的小小秘密。

“葉開,我們可以現在就去王宮,拖著孔雀妃去照那麵鏡子。如果鏡中果然是夜叉,那就……那就……”

海倫猛地語塞,因為誰都不知道應該怎樣處決夜叉妖怪,此前雪山曆史中,從未有過這種案例。

“如果不是呢?我們怎樣向孔雀妃解釋?向不丹國民解釋?”

從根本上說,我並不完全同意不丹王的話。

51地區調查員依據的是科學證據,而不是完全唯心主義的臆測。

“到了這時候,除了實地測試,還有其它辦法嗎?”

海倫抬起頭,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我相信,那些眼淚都是為不丹王流下的,因為剛剛她撫摸對方頭發的時候,用幾乎無法聽清的不丹語,說了一句類似於“可憐的寶貝”的話。

“好,我們可以去試試,勸說孔雀妃,在那麵鏡子前證明自己。如果她真的是妖怪,那就烈火焚燒,絕不姑息。”

海倫下定了決心,握緊了拳頭。

不丹王垂著頭,如同一匹受傷的老馬。海倫的拳頭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膀上,仍然在安慰他。

我忽然覺得,這兩個人在一起的樣子,十分般配,和諧至極。比起孔雀妃和鴉夫人,沉穩冷靜、堅韌深沉的海倫,更能給予不丹王最大的幫助。

“不,不行——不行不行,她是我的孔雀妃,她是孔雀妃,她剛剛經曆生死困難回來,我不能這樣對她……”

不丹王猛地抬頭,歇斯底裏地大叫起來。

海倫渾身一震,後退一步,瞬間臉色大變。

她全心全意為不丹王出謀劃策,而對方卻突然反抗,根本不聽她的安排。這種變化,出乎她的預料,更讓她在我這個外人麵前顏麵盡失。

“我寧願砸了那麵鏡子,也不能讓別人看到她在鏡中的模樣。就算她是鏡中夜叉,我也要保護她。你們不懂,你們根本不懂,她在我心目中,永遠都是當年龍象家族第一美人孔雀妃……”

海倫向我看了一眼,無聲地後退,踉踉蹌蹌,進入了左側的長廊。

我趕緊跟上去,以免她在激動之下,做出不理智的行為。

長廊深處,是一片紫藤花架。

她向前撲倒,抱住了紫藤虯曲的枝幹。

“海倫小姐,不丹王一定是無心的。你肯這樣幫他,他心裏明白,隻是一時間說錯了話。如果孔雀妃真的是鏡中夜叉,那麽,誰都救不了她。”

我站在公平中立的角度,這種說法,毫無問題。

“宗之教裁判所。”

海倫從牙齒縫裏,迸出了一個名稱。

我明白她的意思,那不僅是一個簡單的名字,而是代表一種處置邪惡異端的古老方法。

在日心說、地心說一片混雜的年代,曾有一位科學家堅持日心說,而被宗教裁判所投入烈焰之中,焚燒成灰。

烈焰滔滔,鬼怪顯形。

自古至今,烈火就唯一能夠對付妖魔鬼怪的人間聖器。

我長歎一聲,海倫這樣說,一定是想用烈焰來對付孔雀妃。但是,在判定孔雀妃真實身份之前,任何行動都是不理智的。

“葉先生,我為不丹王籌謀,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王室安全、國家未來。他這樣拒絕我,到底是何居心?我剛剛在想,努力幫他,還有用嗎?”

麵對海倫的詰問,我無法正麵回答。

不丹王必須做出決斷,但並非是用烈焰焚燒孔雀妃,而是要弄清楚,自己未來的路究竟要怎麽走。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

如果他要得太多,未免失之於任性。

“不丹王累了,等他冷靜下來,一定會做出正確的判斷,給你一個答案。”

我隻能如此解釋,避免海倫失去信心。

“隻有烈焰,才能讓孔雀妃顯出原形。葉先生,你幫我勸勸不丹王,此刻他必須下定決心,不然的話,就要失去整個國家,他的子孫後代,就要永遠背負著亡之國奴的罵名。生死存亡之際,我也顧不得自己的麵子了,隻能是有話直說。”

我能管住自己的嘴,不肯直接提出反麵意見。

如何處理孔雀妃的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誰都不能將自己的意見強加給不丹王。

幽暗的紫藤架下,海倫的眼光變得撲朔迷離。

我希望她能保持冷靜,絕對不要在不丹王、孔雀妃、鴉夫人這一男二女的三角戀中,再增添其它的可怕變數。

“葉開,幫幫他吧,幫他做出決定。孔雀妃現在變成這樣子,除了就地處死,還有其它辦法嗎?”

在我看來,海倫的想法已經誤入歧途。

孔雀妃死不死,不是此刻身在廷布的幾個人就能決定的,而是必須由警方、法院、律師、醫院共同做出判斷,給她一個公平的宣判結果。

人類法律不能審判夜叉惡鬼,假如到時候鏡子裏映出的果然是夜叉,這件事必定瞬間傳遍全世界。

“好了,冷靜一些,我們回去吧。廷布已經夠亂了,不要給不丹王再增加壓力。”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這時候,如果是不丹王的朋友,就必須少滋事、多觀察、隻動手、不動嘴。

麵對不丹王,我做出了足夠仁厚的反應,而偏偏換來的,卻是在半小時後,不丹王直接動用了特種部隊,將酒窖全麵封禁。

我理解他為何這樣做,看來,他根本不準備對孔雀妃動手,而是想消滅消息源頭,徹底保護孔雀妃的秘密。作為知情者,我、鴉夫人、海倫應該都在清理範圍之內。

這種處置危機的方法,隻能證明,他對孔雀妃仍然心中有情。

我坐在酒窖側麵的品酒室內,從小窗裏向外望著。

外麵,特種兵的鋼盔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光芒。大約有七十名隊員參與了行動,設置了一個總共三層的連環包圍圈。

如果我想逃,任何辦法都能想到。可是,我沒必要離開,那樣於事無補。

這種封閉環境之下,或許更能讓我收斂思想,進行深度思考。

“孔雀妃能被最終治愈嗎?鏡中夜叉怎樣處理?如果任由她住在王宮中,會不會對不丹王的生命造成危害?”

我希望不丹王不要冒進,每一項工作,都必須三思而後行。

很快,特種兵二次進來,收繳了所有人的手機,並且迅速拆除了酒窖內的通訊線路。

我立刻意識到情況失控,不能繼續坐以待斃。

此刻的情況並不複雜,我、鴉夫人、海倫被分別囚禁在三個房間裏,門口有全副武裝的特種兵把守。

如果突破門口,走廊、大門、院子裏還有多重防守,硬衝肯定不行。

很快,我發現了屋頂的天窗。

隻要外麵的天色暗下來,我從天窗出去,落在屋頂上,就能悄然撤退。

我不願與不丹王正麵對抗,在這個國家裏,得罪了他,就等於是自掘墳墓。

“嘩啦、嘩啦”,外麵傳來十幾副手銬同時落地聲。

我屏住呼吸,仔細諦聽。

一名特種兵小隊長低聲吩咐:“天黑之後,拉出去斃了,全都埋進王宮後麵的廢井當中。尤其是那個男的,絕對不能放過。”

聽到這些話,我感慨歎氣。

不丹王已經動了殺心,必須要將全部知情者一網打盡。除了我們幾個,其餘跟酒窖、護送車隊有關的人,也將不得善果。

司空摘星等人極其無辜,他們根本沒有參與任何行動,卻要罹難無妄之災,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這件事的關鍵點,就在不丹王身上。

下午六點鍾,暮色剛剛閉合,我就突破天窗,翻上了屋頂,然後幹掉了其中一個角落的敵方突擊手,獲得了他的衣服、鞋子和衝鋒槍。

我確信,必須找到不丹王,才能解決困局。

所以,我來不及去找鴉夫人和海倫,直接趕赴王宮。

王宮內已是燈火通明,我利用特種兵隊伍的特殊暗號,很快就突破防守,混入了王宮。

不丹王住的是“一字平天下”殿,當年上台時,他放著名門大殿不去,在這裏臥薪嚐膽,逆境反擊,消滅叛賊,九死一生。

進入大殿時,我的腳下輕如狸貓,不留任何痕跡。

殿中有燈,並不明亮。

不丹王捧著一本沉甸甸的史書,目光不在書上,而是凝視著窗外。

很快,不丹王感覺到屋內有人,虎視眈眈。

他抬起頭,看見是我,輕輕鬆了口氣。

“把我們封禁在酒窖裏麵,到底怎樣處置?”

“你們要殺孔雀妃,那絕對不行。”

看來,大人物並不忌憚我,因為我隻是外人,不可能侵犯他的利益。

我苦笑著搖頭:“我們並非要殺孔雀妃,而是必須保證廷部政權要握在陛下手中。”

護送孔雀妃回來,一路上經過了那麽多咄咄怪事,本以為到了廷布,就到了一個安穩之地。誰想到,不丹王又突然發難。

或許,不丹王有一萬個不殺孔雀妃的理由,但是,他不能因為要挽救王室的聲譽,就把無辜者處死。

“前輩,放我們走吧。我們離開廷布,這裏還是你和孔雀妃的天下。至於怎樣處置鴉夫人和海倫,那都是你的自由。”

我不願得罪任何人,尤其是盛怒之下、混亂之中的不丹王。

很多小國君王在關鍵時刻,都執行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鐵律。最終證明,亂殺、嗜殺、滅門都絕對不是治國良策。

唯有懷仁,方能永遠。

“你能保證,永遠保守鏡中夜叉的秘密嗎?”

我點點頭,對方就笑起來。

“前輩,我從不在背後詆毀別人,這次離開廷布,我就忘掉‘夜叉降頭’這件事,絕不再提。”

不丹王的臉色,漸漸變得陰沉不定。

我明白了,無論我舉出什麽理由,做出什麽承諾,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前輩,我要帶走從加德滿都來的人,孔雀妃除外。如果可能,我還想帶走海倫,幫她結束十日後發生在加德滿都四天神布施寺的‘白海之戰’誓約。除此之外,我不會帶走廷布一滴水、一粒沙。”

我雖然沒有勃然大怒,但已經下定了與不丹王徹底決裂的決心。

“你們走不了,邊境線上,我已經陳兵十二萬。到了那裏,任何人都得回頭——”

我沒有廢話,瞬間拔槍,頂住了不丹王的咽喉。

“放我們走,你做人質,等我們過了國境線,再放你回來。”

這就是我的計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隻有孤注一擲,才能瞬間得手。

我不想殺不丹王,可是,不能通過邊境大陣的話,我們都得死。

當然,我不怕死,接下來就得看看不丹王是不是也不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