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迷宮微蟻穴,火燒泥丸宮

不知何時,我身邊的所有聲音靜下去。接著,我就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仿佛一麵老鼓,發出疲憊的鼓聲。

再以後,我的聽覺無限下潛,就聽到了血液流過血管時發出的唰唰聲。

我靜默不動,感覺自己正在變成一個蟄伏的蝸牛,時間漸行漸遠,我完全困頓在一個極度緩慢的“蝸殼時間”裏。

當我從沉思中再度抬頭時,看見對麵的石壁上,出現了極為纖細的線條。

這當然是在微觀條件下才能看到的,我的視角,已經無限接近於卑微的螻蟻。

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一隻極為瘦小的螞蟻,正沿著那些線條,匆匆忙忙前進。

它與我之間的比例,應該是芥子與須彌之間的差距。

所以,我對那些線條的端末,能夠一覽無餘,而它卻隻是混沌趕路,頭撞南牆,才知道此路不通。

很快,我就弄清楚了,螞蟻正處於一個巨大而複雜的迷宮之中,處處都是絕路,隻有一條反複盤旋環繞的路線,能夠在至少幾十個轉彎後,抵達迷宮出口。

要想讓螞蟻弄清正確路線,至少要在幾萬次甚至十幾萬次絕望碰壁之後。

即便如此,它也未必能夠獲得勝利。

我被困此處,是另外一種層級上的螞蟻。

走出移魂玉壺,就是要走出螞蟻的迷宮。

再向更遠更高處看,原來,不僅僅隻有一個迷宮,而是無數迷宮層層嵌套。

迷宮盡頭,指向壺口。

我突然明白過來,那隻螞蟻並非真實存在,而是代表了我的思想。

如果我能逃出移魂玉壺,螞蟻就能走出迷宮。

恍然間,我覺得每一個旋渦一樣的迷宮,像極了一個人十指的指紋。

我展開雙手,觀察十指。

這次,我更加清晰地看到,石壁上的每一個迷宮,都等同於我的一個指紋。

某些相術大師曾經斷言:“指紋如人生,道道通天庭。指紋磨平之時,就是一個人的死期。”

所以,天生缺少指紋的人,未來命運顛沛流離,暴斃者十之八九。

一個聲音突然從黑暗中響起,既熟悉又陌生,既遙遠又切近:“你為什麽在這裏?過去高高在上,如今卻卑微臣服,跌倒在塵埃當中?”

我能感覺到,那聲音正是神猴在說話。

之前它在視頻當中曾經不止一次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我感覺到它就在麵前,隻不過看不到它。

“我也隻是誤入其中,移魂玉壺成了靈魂的棲息之地,誰都無法控製,抵抗無麵人的吸引,最終落得這樣的結局。”

我沒有強行分辯自己的處境究竟為何如此,也沒有頹廢自嘲,隻是準確而坦誠的描述目前的困境。

“如果我能救你出去,你會不會跟隨我?”

我輕輕的搖頭,神猴被鎮壓在山下五百年,西方佛祖如來的每一根手指代表了一百年,它連自保尚且不能,又怎麽可能顧及到別人?

“我已經洞察了如何逃脫如來控製的方法,帶你離開這隻移魂玉壺,輕而易舉。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弄清楚一點,如果將你鎮壓在山底下五百年,你又會做怎樣的選擇?”

恍恍惚惚之間,我覺得現在不是一隻猴子和一個凡人的對話,而是變成了另一層麵上的思想靈魂之爭。

就好像最著名的莊子和惠子濠上之辯,沒有人知道水中的小魚快樂還是不快樂,但他們使用人類最高的智慧,為那些魚定義了如何才能快樂。

“我會相信你,跟著你離開,但首先要弄清所有事情是如何發生的?不管你在山底下鎮壓了多少年,更不管你到底有沒有離開這裏,奔向西方極樂世界?我隻想弄明白,移魂玉壺為何而來?在那個山洞中,你究竟去了哪裏?如果木座大師使出三昧真火,會不會對你造成終極傷害?”

這些問題一個接著一個,神猴沉默了,看起來,它也無法回答。

我想離開這隻玉壺,回到外麵的世界,但那不是此次調查任務的重點,而隻是一個插曲。

任何一次51地區的調查活動中都要有一個明確結果,對與錯、善與惡都必須一清二楚,而不能混沌一片,連基本的調查原則都沒有。

雖然神猴保證能帶我離開,可是未來的調查過程中,這些問題還是要糾結在一起,不可分開。

“一切都是真的,那又如何?一切都是假的,那又如何?五指山下鎮壓五百年,不是任何一個生靈能夠承受的,或許正是因為前世因果,才有了這一世的痛苦糾葛。我不會埋怨任何人,也不會埋怨上天的神力,如果真的要埋怨,就埋怨我自己做過的可怕決定。”

神猴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平靜,隻有那些看透了生死、看穿了輪回的生靈,才能做到這樣泰然自若。

我確信,如果自己麵臨這種生死抉擇,也會驚慌失措。

自始至終,51地區總部的所有核心人員,最佩服的隻有大哥長風戰神。

在他們的描述當中,大哥永遠都處變不驚,能夠淡定從容地應付任何難題。

“我帶你走吧,遠離這些紅塵俗世中的紛紛擾擾,跟他們討論對錯沒有任何意義,不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做一個自由自在的靈魂,把什麽取經和皈依拋的遠遠的,不再理會。”

我始終無法看透神猴,也無法理解它的真實身份。

正如此前我想到過的,假如神猴一直被鎮壓在薩瓦市的這個神秘山洞之中,小說和曆史上描述的取經人又會是誰?

“我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你,但那些隻是關於江湖傳說,而不是個人生死,現在我隻問一個問題,這隻玉壺到底是什麽人為了什麽事製造出來的?”

神猴沉默了一陣,忽然大笑:“你果然是身在壺中,不知乾坤。它為什麽被製造出來重要嗎?真正重要的是,人類需要一個靈魂棲息之地。人生百年,最終拋棄肉體之時,靈魂不能消亡,隻能成為孤魂野鬼,假如有這樣一個無限容納、無限擴大的地方,過去的數千年時間裏消失的幾百億靈魂豈不是都可以各得其所?”

它給出了一個無比玄妙的答案,讓我似乎有所領悟,但卻沒有洞察。

我希望聽到一個完整答案,這隻玉壺到底還要存在多久?容納多少靈魂?或者換個說法,還有多少人要在玉壺的吸引之下失去靈魂,變成行屍走肉,給社會帶來巨大的恐慌?

“我現在就帶你離開,但你最好考慮清楚,離開玉壺就是另外一個世界,如果有什麽牽掛,就要在這裏徹底了結。”

既然話說到這種地步,我當然不能跟他離開。

畢竟,我所有的人生都在51地區,人生的最重要目的就是尋找大哥長風戰神,假如為了活命就此遁入空門,那也沒有什麽意義。

“很抱歉,我不會跟你走。每個人活著的目的不同,我要尋找一個人,雖然他失蹤了,但我堅信他一直活著,等待著我去救援,所以我還是留在這裏,謝謝你的好意。”

“看看外麵吧,如果留在這裏,最終將會被消滅。一旦你違背驅使者的命令,瞬息之間,無論是火燒還是水淹,你都會死在這裏,過去有太多人不自量力,以為壺中的世界跟壺外的世界完全平等,那就錯了。”

我聽都出,神猴的聲音裏帶著深深的遺憾,也夾雜著沉重的憤懣。

聽他這麽提醒,我瞬間明白,即便我的思想意識無比清楚,但是進入壺中,身體產生變化,與外麵那個世界比較,已經處於絕對劣勢,根本不可能與無麵人對抗。

如果一意孤行,必將死路一條。

神猴早就看透了這一點,及時的提醒讓我幡然醒悟,不至於誤入歧途。

“如果你不跟我走,那就跟隨手指尖上的指紋,它將指引你前進,奔向生命的光明之路,千萬不要隨心所欲,那隻是一種錯覺。人類命運雖然密密麻麻,亂如蛛網,但是一定有其內在規律,知道規律,就能走得更快更好。”

神猴的身影越來越近,似乎就在左側三步之外。

我向那邊望去,虛空當中,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影子。

“你在這裏多年,一定明白,人類貪生怕死,絕對不願意自己的靈魂被玉壺吸走,中途夭折,跟外麵的花花世界徹底分手。基於這個原理,移魂玉壺的出現,一定會在全球範圍內引發巨大的恐慌,如果你有足夠的法力,就把這隻玉壺帶走,讓它永遠從人間消失。”

這就是我最樸素的情感,自從來到塔國,進行了一連串追查,所有人提到移魂玉壺,都是一副深惡痛絕的樣子,認為這隻奇怪的玉壺,讓塔國所有民眾惶恐不安,帶來了可怕的擾動。

當然,我知道移魂玉壺到底是好是壞,不是普通百姓決定的,更不是黑白兩道的喉舌能夠說清的,而是由那些真正的玄學大師進行定義,洞察它的好壞。

那個影子盤膝打坐,五心向天,一直陷入沉默。

我相信自己聽到的雖然是神猴的聲音,但真正接觸的卻未必是那隻頑劣的猴子,而是一個真正的修行者。

隻有修行者,才心懷慈悲,願意無償帶我離開。

“你到底是誰?”

我終於問出了心裏最疑惑的那個問題。

即使是曆史學家、考古學家、文學研究者,都沒有弄清楚,西天取經者到底是誰?

如果一切曆史從頭來過,一一理清,那一定會讓這件事真相大白。

曆史是經不起推敲的,尤其是這種似是而非的神話故事。

“你到底想知道什麽?身在壺中不想出去,哪有這樣的道理?如果你想調查清楚移魂玉壺出現的始末緣由,那永遠都沒有結果。人類的曆史就像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反複循環,不知對錯。我們能做的,就是要把現實世界的問題處理清楚,比如那麽多靈魂希望從紛紛擾擾的星球上逃離,應該如何安置?”

當下,我和他之間有一個重大的分歧,那就是他認為地球人想要把自己的靈魂交給移魂玉壺,而我始終認為是這隻玉壺打亂了人類的正常生活。

這兩者之間有根本的區別,誰都不知道哪邊是對是錯?

至少當我觀看翡翠大廈玉壺殺人案的時候就認為,玉壺不該出現,那些人至今都應該好好活著,而不是變成植物人。

總部那邊給出的結論也是如此,他們希望查清到底是什麽人操縱著玉壺,肆意妄為,吸走人的靈魂。

51地區智者如雲,連他們都這樣認為,就證明各個國家的百姓同樣如此害怕玉壺的降臨,讓許多人生死離別。

那個打坐的人影緩緩的搖頭,伸出右手,張開五指:“一個愚昧的人在大山鎮壓之下五百年,也能夠痛定思痛,洞察人類所有的致命弱點。所以現在我們討論的根本不是玉壺的善惡,而是人類應該往何處去?亞特蘭蒂斯大陸的消失已經指明了方向,深刻的研究它的曆史,就能夠解決人類的困惑。當下我隻能跟你說,幾小時之內如果你不離開這裏,木座大師將會使用三昧真火,讓你化為飛灰。”

對方的話語絕對不是虛言恐嚇,而我能夠想到,木座大師在無奈之下,一定會對移魂玉壺失去信心,被迫使用三昧真火,對其進行徹底焚燒。

古代神魔交戰之時,三昧真火立功無數,每一次都能讓妖魔鬼怪現出原形。

木座大師繼承了上古奇術,其思想意識當然也跟滿天神佛一模一樣,逼不得已的時候,就得使出最終的殺招。

“你到底是神猴還是取經人?”

我無法得到準確答案,隻能將自己的問題更加具體化,直指事實真相。

那個人忽然一聲長歎,我能感覺到,他有無數話要說,但某些事已經過去太久,不知道從何說起,隻能欲說還休。

“那,重要嗎?誰得了取經人的榮耀,誰留名千古,誰跟帝王平起平坐,誰成為千秋萬載的教派之主……在我看來,都不重要。”

我無法琢摸這些話的意思,一時間怔住。

現在,我有種預感,曆史和神話中都出現了巨大錯誤。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

那個影子站起來,慢慢地走向我。

現在,我看清了,他雖然是修行者,但留著一把長發,發梢垂落到地,根本不是神猴。

“我是我,我隻是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沉重,每一個字,都藏著深深的哲理。

“我是取經人,我又不是取經人。你知道嗎?當我在五百個漫漫長夜裏回顧這段曆史,每一次都忍不住身心顫栗,不知道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確?而這個移魂玉壺,成了我心裏唯一的慰藉。”

我能感受到,那個影子背後,藏著一個巨大的曆史謎題。可是,西天取經畢竟已經是千年之前的事,現在分清真相,也沒有太大意義。

“如果太痛苦,還是不要說了。”

我不忍心逼迫對方,寧願對方再次把痛苦回憶深藏起來。

“不,你是第一個當麵問我真相的人,我必須要告訴你。你看,木座大師即將發動三昧真火,此刻不走,就走不了了——”

那個影子向外一指,木座大師猛地站起來,大步走向這邊。

“走不走?”那影子再次問我。

我不確定木座大師接下來的行動,但是,當他的眉心裏出現了細小的紅點之時,我馬上答應那影子:“走,現在就走——”

說時遲那時快,木座大師眉心綻開,一股三色火焰噴薄而出。

那影子猛撲過來,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感受到風聲,眼前一花,已經進入了另外一個晦暗的空間。

當我回頭望去,玉壺已經在木座大師的三昧真火籠罩之下。如果我還留在那裏,就變成了唯一的受害者。

三昧真火一道,就將火燒泥丸宮,令我在瞬間灰飛煙滅,不複存在。

那影子放開了我的手腕,在前麵引路。

我看不清腳下的小徑,隻能跟著那影子,亦步亦趨,緩緩前行。

“我曾經矢誌不渝,要從長安遠赴西天雷音寺,取得真經,超度中原大地千萬亡靈。走到這裏,恰逢天庭指引,要我解救神猴,一同取經。那個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就不再贅述。但是,解救它之後,我們有過一席長談,長達三天三夜。最終,它說服了我……”

那影子後來說的話,簡直是離奇到了極點,即便是最偉大的小說家,都未必敢這麽寫。

所以,我做了大量刪節,隻剩下大致情節。

取經人揭掉了五指山頂上的符咒,神猴大發神威,掀翻了五指山,順利逃脫。

可怕的是,它不但沒有感激之心,反而與取經人開誠布公地談判:“我去西天,你代我留在五指山下,假裝仍然遭到鎮壓。這樣做的理由是,我能打能殺,不畏強敵,日行千裏,夜行八百,很快就能取得真經,送回長安,實施你的悲天憫人、百年大計。”

這是一個可笑又可怕的結局,如果取經人不答應,神猴野性大發,就會當場翻臉,殺人越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