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億萬靈魂困於一壺
“你根本不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不如早些抽身離去。我被困在這裏五百年，救我者生，抓我者死。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走吧，不要卷進來，走吧，走得越遠越好，離開這片叢林，永遠不要回來……”
我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我耳邊絮語。如果這聲音來自神猴，那麽，正如蒙坦土王所說，神猴的確就在這裏，從來沒有遠離，隻是從小孔中“消失”了。
“你在哪裏？你跟移魂玉壺之間有什麽瓜葛？這個世界已經夠亂了，不能再由著你胡作非為。五百年算什麽？如果你經過了五百年的鎮壓後仍然不能回心轉意，成為真正的修行者，那麽五百年後再加五百年，才是宇宙地球之幸。”
我對神猴不滿，是因為它藐視規矩，引發了各種看不見的災難。
米勒等人的死，就是神猴一手造成的，必須算在它的頭上。
“你先顯出原形吧，我們必須好好談談。”
我保持冷靜，畢竟經過了那麽多刀光劍影的江湖生活，早就把自己的神經鍛煉得鋼鐵一樣。
神猴的“原形”是什麽，現在沒人能夠界定。
我隻希望將來看到的，是一隻溫和而聰明的猴子，而不是為非作歹的狂徒。
無法想象，一條生命在這樣狹窄的鬥室之中困頓五百年。這應該是地球上最可怕的刑罰，比起人類監獄的無期徒刑來，這才是痛苦的極限。
《西遊記》是小說，玄奘取經是史實，後人在這種虛幻與現實之間顛倒來去，已經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在壁畫中，我看到一隻猴子從野蠻天性到馴化成佛的全部過程，但那也許是作家的想象。從獸到佛，哪有那麽順暢？
“葉開，葉開，守心，守心，永遠不要忘了，無論何時何地，都要謹守本心，不動不亂，不惑不躁，守心守誠，不動如山……”
另一個聲音從我腦海中跳出來，如同黃鍾大呂，從內而外，震撼著我的身體。
那是大哥的聲音，似乎就是從石壁上發出的，在石室之中引發了陣陣回聲。
我環顧四周，眼中隻有壁畫，沒有大哥的絲毫影子。
驟然間，我感覺到自己心跳加快，仿佛那隻神猴已經鑽入我的體內，試圖控製我行事，把我變成“它”的寄宿體。
正是因為有了大哥醍醐灌頂般的大喝，我的頭腦才能保持清醒，對抗著神猴的野性。
兩種不同思想在我的心口急速碰撞，形成絞殺之勢。
神猴的思想如長蛇卷地，醜惡猙獰，大哥的思想卻如同飛龍在天，大開大闔。
守心、凝神、定誌、飛天——這就是大哥從前不止一次教導我的。如今，我進入鬥室，從身到心，全部被禁錮住，所以才會被神猴的聲音蠱惑，竟然忍不住生出“救它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可怕幻覺來。
神猴之所以遭到五百年之久的鎮壓，就是因為它對天、地、人三界造成了巨大破壞，已經將天庭捅個窟窿，將地府砸得一片稀爛，在人間又占據了花果山自立為“齊天大聖”。這種做法，等於是在盤古開天辟地之後，另外設立了它自己的一套法則。
既然無法無天，西方如來佛祖就要出手鎮壓，恢複天地間本來秩序。
如果沒有佛祖神力，或許今日之乾坤世界，就是茫茫黑暗的萬古長夜。
此刻，誰敢釋放它，誰就是世界第一罪人。
不知過了多久，我耳畔的雷鳴霹靂之聲消失了，渾身都被冷汗濕透，情不自禁地簌簌發抖。
“我想，你已經洞察了解救神猴的那符咒在哪裏？它此刻被困在壁畫迷宮中，就是因為符咒還在起作用，對不對？”
蒙坦土王並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他隻是在潛心研究壁畫，眼睛自始至終就盯在如來佛祖的手掌之上。
我搖搖頭：“這一次恐怕要無功而返了，那符咒在哪裏，已經是一個玄學問題——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大哥在我心中種下了正氣之根，所以瀕臨正邪關口時，潛意識裏的聲音總會及時響起，讓我迷途知返，不至於誤入歧途。
他是我所有行動的標杆，一旦陷入迷茫深淵，攀援著他過去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就能穩妥地穿過黑暗，重見光明。
當然，瑪索也說過，如果我不能擺脫這種依賴性，永遠也不會成長為51地區總部的偉大人物。
大哥就像我成長之路上的天花板，要想崛起，必須先突破他的阻礙，才能真正擁有自己獨立的思想體係。
這個過程，也許無比漫長。
“你明明已經頓悟，我感受到了你體內那一盞燭火了，嗬嗬嗬嗬……”
蒙坦土王轉頭，近在咫尺之間，死死盯著我的眼睛。
此刻，他的眼睛竟然是碧綠色的，仿佛剛剛意念之中的長蛇。
“你以為，符咒在哪裏？西方如來佛祖傳下符咒，鎮壓五指山，禁錮孫猴子，能那麽容易就被揭掉嗎？”
我淡然應對，對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混不在意。
“拯救神猴，它將帶來巨大回報。你和鳳凰之間，不就是這樣談的嗎？葉開，現在，我們是一體的，如果我出現意外，你會被困在這裏，成為第二隻神猴。想一想吧，如果被困，你能像它一樣，活過五百年？”
蒙坦土王的話裏，帶著明顯的威脅意味。
這其實也是鳳凰最擔心的，但我既然選擇了利用縮骨術進來，就根本不懼威脅。
“土王，這間鬥室之中，你我的思想相互激**，對方想什麽，瞬間就能感覺到。所以，我們還是坦誠相見，你不要威脅我，我也不會欺瞞你。當下，我們都不知道符咒在哪裏，這就是事實，對不對？”
我不想激化矛盾，畢竟我們兩人之間，沒有絕對的衝突。
他想解救神猴，我想完成移魂玉壺的調查任務，兩者並不矛盾，可以共生共存。
“哈哈，哈哈——”
蒙坦土王仰頭大笑起來，但隻笑了一半，聲音突然頓住，身體也保持著仰頭大笑的姿勢，一動不動。
我相信，蒙坦土王已經出了大問題，很有可能，已經被某種思想控製。
神猴無法將我變成“寄宿體”，就隻能向土王進攻。
現在，我能模模糊糊地猜到，“如來符咒”的存在，讓神猴無論怎樣變化，都無法掙脫被鎮壓的命運。假如有人像小說中的唐三藏那樣，揭開符咒，神猴就徹底自由了，掀翻高山，衝天而起。
這是唯一一條逃生之路，而神猴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將會不惜一切代價。
我沉默地等待著，相信蒙坦土王肯定能恢複正常，我們一起脫困。
正麵的壁畫上，孫猴子等師徒四人已經登上靈山，參見如來，準備取經而返。
這是九九八十一難的最後關口，四人一定能夠有驚無險，凱旋而歸。
壁畫給我一種奇特的感受，就在我經過層層遴選進入51地區的時候，也有一種登堂入室、如釋重負的感覺。此時和彼時，感覺似曾相識。
當然，在我心裏還有一層隱隱約約的意識，無論進入壁畫還是51地區，都隻是淺層的進步，與我最終想要的結果相差萬裏。
“我要的到底是什麽？”
這竟然成了阻礙我向前發展的最大瓶頸。
我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這是全球哲學最高層的靈魂三問，如果我不能清清楚楚地回答，將會造成今後探索之路上更加巨大的困惑。
“葉開，它在這裏——”
蒙坦土王突然舉手，指向了一幅圖畫。
圖畫中，孫猴子已經被裝入了寶瓶，蜷縮其中，無法伸展。瓶口被塞子堵住，沒有外力相助，它絕對無法逃脫。
“每一次都能化險為夷，僥幸逃脫，真是厲害。希望這一次，能真正困住它，讓它在這裏自生自滅。或者，永遠掌控在我們手中，再也無法逃脫，嗬嗬嗬嗬……”
蒙坦土王的指尖按住了寶瓶，笑聲陰冷邪惡，令人耳膜刺痛。
“抓到它，就是最終目標。我剛剛想到，山火驅獸，放水清場，涸澤而漁，焚林而獵……土王，我們現在所做的，是不是太過分了？”
我意識到，當所有人圍獵神猴時善惡天平，正在向著神猴的那一方傾斜。
物極必反，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之一。
隻要到了正負轉化的奇點，那麽一切都無法被人掌控，而是進入了真理的垂直軌道，從偶然轉向必然。
“抓到它，不僅僅是圍獵，而是一種天道。它能禍亂天庭，就不會放過人間。我們正在替天行道，手中有道，心中有道，我們代表的就是天——”
蒙坦土王突然激動起來，眉心出現了一個血紅的圓點，仿佛被蚊子叮過了一般。
“我們出去吧。”
我不想在這裏爭辯，當下雖然看完了所有壁畫，卻仍然沒有收獲。隻能暫時出去，再做打算。
“不行，億萬靈魂都在壺中，天地已經化為熔爐……你難道感覺不到，隻有在這裏，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就在這裏，跟它共同經曆生死大考。誰能過關，誰就好好活下去，擁抱全世界，剩餘的，全都化為灰燼，不複存在。”
我意識到危機將至，但根本來不及反擊，那個小孔之中突然灌入了淡金色的**，竟然是教派燃燈用的酥油。
“喂，你們幹什麽？”
我怒吼一聲，衝到小孔邊。
蒙坦土王陡然間發動，雙手扣住了我的肩膀，使用了摔跤術中的“十字追魂鎖”，將我死死纏住。
“鳳凰涅槃，烈火焚身，七日七夜，舍利方現。葉開，就讓我們……一起迎接最偉大的時刻到來，就讓……神猴的絕世智慧成為我們的……一部分，我們的未來是……成神成佛，高不可測……”
蒙坦土王聲嘶力竭地叫著，四肢發力，仿佛一道牛皮繩索，讓我掙紮不得。
酥油持續灌入，很快就在地麵上形成了十厘米高度的“油層”。
這種情況下，一顆火種丟進來，我和蒙坦土王就要陷入火窟之內。
“你瘋了，你一定是瘋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牙齒狠狠咬中了舌尖，趁著舌尖鮮血迸發的刹那間的刺痛，立刻發動“天魔解體大法”，渾身力氣驟增十倍，雙臂一撐，將蒙坦土王的“十字追魂鎖”硬生生破解，然後彎腰一甩，將他過肩摔出，砸在對麵的石壁上。
此刻，我出不了石室，也破解不了酥油陷阱，隻能反手脫下外套，將小孔死死堵住。
酥油再多，沒有火種，也無法燃燒。
當然，這隻是權宜之計，外麵的人點燃衣服，最多燃燒幾分鍾後，火種就會傳導進來。
“土王，你冷靜一點，我們必須出去，才能完成大業。冷靜，冷靜……一旦點火，我們就全完了！”
水火無情，溺斃化灰。
人類血肉之軀，根本無法抵抗生重擊。
蒙坦土王從酥油裏爬起來，渾身濕淋淋的，嘶聲大叫：“點火，點火，這一次一定要見到真正的神猴，我死猴生，我死猴生，快點火，快……”
我並不後悔自己此前的選擇，為了弄清楚山洞的秘密，跟著蒙坦土王進來。既然是調查，就必定會冒險，沒有萬無一失的保障。
隻不過，我始終心存困惑，蒙坦土王早有預謀，要在石室內舉火自之焚，但以他的智慧，不存在盲目自之焚的道理，那他到底為了什麽，要做這樣的決定？
“土王，三思而行，我們好好活著，才能繼續尋找神猴。現在，一把火燒過去，大家就全完了。你冷靜下來，我們先出去，再想想其它辦法——”
我本來以為，沒有火種的情形下，外麵的人沒有蒙坦土王的命令，就會延緩點火時間，但就在一瞬間，蒙坦土王額頭的紅點急速擴大，竟然變成了一個手指粗的血洞，洞中噴出的不是鮮血，而是烈火。
那股火分為三種顏色，血紅、凝碧、澄藍，混合之後，形成了爐火純青之勢。
火光在他額頭前方吞之吐，隻要落地，酥油就被點燃，我們兩人就真的完了。
此刻的蒙坦土王如同一隻異獸，表情猙獰，張牙舞爪，那種喪心病狂的模樣，極有可能下一秒鍾就要撲上來，抱住我同歸於盡。
“孫猴子被關進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爐……燒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後毫發無損，反而煉出了火眼金睛。這一次，你說說看，我們的最終結局如何？這隻爐子，煉化的是天地和靈魂……移魂玉壺將億萬人的靈魂集於一壺，擁有它，就成為世界的主宰，齊天大聖，齊天大聖，哈哈，就成了真正的齊天大聖，踏破九霄雲外，橫掃陰曹地府，勾掉生死界限……葉開，跟我來吧，跟我去見真正的神猴本尊……”
我已經做好準備，當蒙坦土王向前栽倒時，我跨出一步，勾住他的脖子，不讓他撲倒在酥油之中。
這已經是最後的抵抗，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火起，白白燒死在這裏。
“不能這樣，土王，你冷靜一下，我們必須出去！”
那道火焰距離我僅有半尺，我能感受到強烈的灼燒感，就像徒手靠近電氣焊的藍火一樣。
我沒想到自己會陷入這種困境，更想不到，土王本來是鳳凰請來的幫手，如今卻變成了殺手。
“涅槃，涅槃……”
蒙坦土王大叫一聲，雙拳在胸口拚命一擂，發出嗵的一聲響。驀地，他額頭上的火苗暴漲三倍，火舌舔著地麵上的酥油，一股烈火瞬間蔓延開來。
鬥室之中，避無可避。
這一次，我們死定了。
進入51地區後，我經過了幾十次學習、考察、測試，但從未有一項課程與“火焚”有關。
腳下火起，我再控製土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隻能放開雙手。
事實上，在如此狹小的鬥室中，無論火焚、水淹還是煙熏，都能在極短時間內置人於死地，根本無解。
“好了，好了。”
我已經無話可說，隻能退後兩步，雙腳踩在石壁的凸出之處，暫時離開酥油。但是，最多五分鍾後，石室就將變成熔爐，沒有人能從火中逃脫。
蒙坦土王站在火中，火舌舔著他的褲腳，迅速向上漫延。
他已經喪心病狂，形同惡魔。
在這生死存亡的瞬間，我想到了那隻移魂玉壺。
世界上存在那麽多不解之謎，即便51地區的調查員再增加一萬倍，也不可能給每一件事找到答案。
也就是說，51地區所做的，實際是一件杯水車薪的工作。
“至少，我們都在努力，至少到現在，無悔於心……”
這是我從未想過的結局，可是又來得如此突然，讓我無可躲避。
火舌逼近，烈焰騰空，我已經喘不過氣來。
我隻能默默地閉上眼睛，承受最壞的結果。
就在此刻，石室內響起了颯颯風聲。
我猛地睜開雙眼，左側石壁上出現了一個神猴的影子，它正做出撮唇吸氣的模樣，滿地的烈火騰空而起，全都進入它的口中。
隻有短短的幾秒鍾時間，火焰和酥油都消失得一幹二淨。
那影子是透明的，我能看到，火焰進入它的口中、喉嚨、腹部，然後就漸漸熄滅了。
可怕的是，火焰熄滅之前，我看見它腹中竟然有無數細小的人影跳動奔跑。如果我猜得沒錯，那就是被它吸走的無辜者的靈魂。
億萬靈魂困於移魂玉壺，最終卻是進入了神猴的腹中，供養它安然無恙地存活了五百年。
這不是曠世奇聞，而是發生在眼前的活生生的真實事件。
我是親曆者，也是僥幸在神猴自救過程中獲救的人。
這間鬥室，變成了神猴現身的舞台。如果它是齊天大聖，那麽，已經被唐三藏拯救的西天取經保駕護航者——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