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

第二十一章(2)

當年我覺得人世艱難,沒有勇氣活下去,跑到鎮外的大河跳水,主要是肯定自己不會遊泳,跳下去必死無疑,一定能自殺成功。而假如我會遊泳,按照本能,必然要在自殺之後立刻自救,從河裏自發地遊上岸來,從而自殺不遂。當年我不會遊水,現在也不會。

我對水的恐懼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到底有多遠已無從考證,多半是十六歲前失去的記憶,也許還牽扯什麽令人神傷的童年陰影,但這已無關緊要。

緊要的是,冰涼湖水迎麵撲來,我本能張嘴呼救,狠狠嗆了幾口水,咳又咳不出來,痛苦無比。

岸上景物模糊不清,耳邊是一陣急似一陣的鼓鳴,身體越撲騰越沉得厲害,不撲騰沉得更厲害,讓人很難決定到底是繼續撲騰還是不再撲騰。

湖水也冷,直冷進骨頭裏。

有人急切呼喚我的名字,來不及分辨是誰。我伸手想抓住什麽,就在那一瞬間,突然聽到秦漠的聲音,就響在湖水深處或是腦海深處,他說:“別怕,我握著你的腰,不會沉下去,別怕,洛洛。”

我想,怎麽可能不害怕,我還沒有買意外保險。

大二時看過一篇論文,說人臨死前,會走馬燈般把生前過往在腦中全部回放一遍,並提出種種科學依據試圖證明這個觀點,盡管大多依據和結論毫無邏輯關係。不過從這個角度看,也算是一篇合格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學院派論文……那時候看了這篇論文,唯一想法就是:太好了,至少我在死之前弄得清顏朗的爹是誰,自己又是誰,不會頂著顏宋的名字懵懂離開人世。但是,在我自認為會被淹死的這個下午,卻沒有能夠想起從前,反而想起一直告誡自己要忘記的東西,那些和林喬相關的唯一讓人覺得甜蜜的東西,高一時,我們一輩子的友情。一輩子這麽短,友情也這麽短。

我看見那個小姑娘穿著粉色的藍精靈短T恤齊膝的牛仔裙,梳著高高的馬尾,相對於十六歲的年紀來說,個子明顯超出一般水平,雖然如此,臉上的表情卻完全辜負了她的高個子,真是單蠢得讓人於心不忍。而身邊的男孩黑襯衫米色長褲,可以和世紀末最後一個美少年柏原崇媲美的一張臉上,低調地架著一副如今看來價格昂貴的金絲眼鏡。兩人肩並肩走在一條燈光昏黃的走廊上,單從現象分析,其實也算女才郎貌,不敢說般配,起碼不突兀。那是十六歲的我和十六歲的林喬。那時我還沒有喜歡上他,而蘇祈也沒有加入我們的學習小組,對了,那天我們正在賭氣。

高一的林喬雖然被眾人覬覦,但大家都不敢貿然下手,一方麵是害怕暴露之後又沒有被他接受,九成九會被他的粉絲團打死,另一方麵也懾於他本人的毒舌和比冰島還冰島的氣場。江湖傳說蘇祈成功上位後,雖然頗得輿論袒護,但剛開始也忍辱負重地頻繁收到匿名恐嚇信,甚至還收到過一隻用鞋盒裝起來的死老鼠,而我和林喬走得那麽近,卻連恐嚇信的邊角都沒看到過,實屬不易,至今仍是一個千古之謎。

最初他來給我補課,其實是一段很慘痛的經曆,這個人看似無話,開口卻句句傷人,而且直接傷到點子上,讓人翻身不能。諸如“能夠把這麽簡單的題解得這麽複雜你也不容易,關鍵是繞了這麽大一圈你居然還解錯了,一般人很難有這麽大本事。”諸如:“今天你是把左腦放在家裏沒帶來還是右腦?該不是我一直誤會你了吧,你其實是沒長腦子的?”每一句都是這麽的信手拈來,如數家珍。但給我講題時卻總是很認真,即使在他講解之後我立刻重複相同錯誤,他也不會撂筆走人,頂多歎一句:“你是專門做錯來報複我的是吧?”歎完後埋頭再講,從這一點來看,其實是相當有職業道德的一個人。

後來混得很熟,在他要笑不笑撐著額頭訓我時,我也會大著膽子開口反駁兩句,但總是立刻被他拿下,沒有絲毫商量餘地。樣樣都不如他本來就讓人傷感,連吵架都吵不贏就更加傷感,這時候他會帶我去看他打籃球,轉移我的注意力。

總有碧藍的天,太陽好像永遠掛在頭頂上,和這所百年老校年齡差不多大的百年老樹們集體將枝椏張牙舞爪地刺向天空,綠得像油漆刷過一樣的樹葉下,夏蟬問心無愧地嘶聲鳴叫。林喬的每一次投籃都會引得場外駐足觀看的姑娘們興奮尖叫,而這些姑娘們多半連籃球的基本規則都搞不懂,也就是說,即使他發神經突然把球投進自家的籃筐,她們依然會興奮尖叫,這就是明星效應和粉絲的品牌忠誠度。我拿著毛巾和礦泉水候在場外,看他在人群裏閃閃發光,姿態敏捷攻勢淩厲,眼神卻冷淡隨意,擁有所有校園風雲人物的特質。那時他有一個毛病,中場休息補充水分時,必須喝我喝過的礦泉水,就像古時候皇帝吃飯前要找太監試菜,一看太監沒有死於非命才動筷子。我曾問過他這是什麽道理,他總是立刻轉移話題。我是唯一和他接觸頻繁的女生,奇怪的是居然沒有傳出任何緋聞。

我和林喬並排走在走廊上那個夜晚,我還記得,難得有很多星星,是一個漫天星光的仲夏夜。這樣的夜晚適合邂逅、占卜、幽會、偷情等各種浪漫事件發生,但我們奉命前往生物教研室取那尊被稱為鎮室之寶的人體骨架,供生物老師在晚自習後半段幫同學們複習人體骨骼結構使用,使命既嚴肅又正派,沾不上半點浪漫氣息。他英語課代表兼任生物科代表,幫生物老師做事是命中注定,而我主要是溜出去買雪糕不幸被逮住,不得不以此將功贖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一種命中注定……

生物教研室位於全校最古老的一幢行政大樓的頂層,而這幢行政大樓破舊得連文物看了都要自自慚形穢,一入夜,陰氣森森,除了生物老師本人以外,基本不敢有人隨意出入。

林喬在前一天知道了顏朗的存在,臉色青了紫了半天,目光沉得幾乎結出一層冰,並自此不再理我。我並不覺得自己在十六歲生了顏朗天理難容,連上天都容忍了,他還有什麽不能容忍的呢,這樣一想,也就沒有理他。

走在這樣一條地板咯吱作響的木質走廊上,頭頂的燈光暗淡得可以,每一個回聲都清晰可聞,兩邊黑乎乎的屋子也似乎孕育了神秘事物,我充分放飛自己的想象力,越想越恐怖,每走一步都心驚肉跳。如果我們不是在冷戰,我一定會立刻打退堂鼓,讓林喬一個人去搬那副骨架,我就在樓下等著,可目前這樣的情況,真是退無可退。一陣穿堂風吹過,我打了個哆嗦,林喬突然停下來,喚了我一聲:“顏宋。”我回頭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輕蔑地哼了一聲:“嗯?”他皺眉道:“你背後一直跟著的那人是誰?”我愣了愣,雞皮疙瘩沿著腳後跟迅速往脊背上攀爬,兩秒後慘叫一聲,猛地撲到他身上。他的聲音從容得不行,就響在我耳邊:“長頭發,白裙子,是你認識的人麽?”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恨不得穿過他藏進背後的牆壁,產生這個想法時隨之又想到前幾天剛看的一部偵探片裏的壁櫥藏屍案,恐怖得頭發都要根根直豎,終於抱著他哇地一聲哭出來:“你別嚇我,林喬,你別嚇我。”

估計沒想到我反應會這麽大,他僵了好半天,由著我哭了起碼兩分鍾,才抬起手臂輕拍我的後背,柔聲道:“我隻是開個玩笑,別哭了,嗯?”但我根本不為所動,他頓了會兒,緩緩補充:“再哭搞不好真有什麽東西被你一路給哭過來。”他不說還好,這句話一說完,立刻將恐怖氣氛拔到最高點,我脊背直發麻,哭又不敢哭出聲,又被嚇得不行,隻能趴在他肩頭一陣一陣抽氣。他拍著我的後背輔助我換過幾回氣,好笑道:“你怎麽這麽不經嚇啊。”而我已經被嚇得沒了脾氣也沒了誌氣,死活不敢再到生物辦公室取骨架,也不敢一個人留在原地,更不敢獨自沿路返回,林喬被我折騰得幾欲抓狂,反複保證,這是一個唯物世界,世界的本原是物質,他剛才隻是嚇嚇我。但我立刻想出方法來反駁他,說我信的是佛教不信馬克思主義……最後林喬終於發飆,伸手一把捉住我,硬是把我給拖去了生物教研室……

他藏在金絲眼鏡背後的一雙眼睛隱露笑意,此前的齟齬似乎在刹那間煙消雲散,他伸出手來,從小彈鋼琴彈出來的修長手指,掌心溫暖幹燥,他說:“顏宋,我拉著你,這下你不害怕了吧,沒有什麽可怕的,我拉著你。”

沒有什麽可怕的,我拉著你。

人生最淒慘的那幾年,覺得快活不下去時,多麽希望有誰能和我說這句話。沒有什麽可怕的,我拉著你。可那時候身邊沒有任何人。年邁的外婆和年幼的顏朗都得靠我拉著他們。而如今我已明白,每個人的人生都得靠自己來活,寄望他人本身就是不健康的心態。不是有句話麽,有人幫你是你的幸運,沒人幫你是公正的命運。老天爺對我其實還算公平,實在不應該計較太多。隻是難以想象,十六歲那樣無憂無慮的青春少年和少女,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真是匪夷所思。

太陽穴一陣一陣緊,我覺得自己沒再下沉,筆挺地躺在某個地方,很多人叫我的名字,宋宋,宋宋。又好像由始至終隻是那一個聲音,但那個聲音喚的是洛洛,蕾蕾,還是樂樂來著?

恍惚裏有女聲說:“中國移動怎麽搞的,老接不到信號。”男聲說:“你拿著手機到處走走,試試邊走邊打?萬一你站的這一塊兒剛好是人家信號沒覆蓋到的呢?”女聲說:“哇,有了。”男聲說:“是吧,要不怎麽叫中國移動,就是告訴你在中國要好好打電話就得邊打邊移動。”女聲說:“哥哥你太損了。”接著是來回踱步,女聲再說:“木頭,喂喂,木頭,今天中午哥哥親自下廚,我就不來了,你自己一個人去吃麥當勞……別過來,就做了兩個人的飯,你要過來我吃什麽,我下午再去找你。”男聲很像秦漠,隻是明朗得多。

我其實很煩類似“意識裏的最後一個場景”這樣的表達,總覺得不吉利,但那確實是我意識裏的最後一個場景,雖然這個場景在黑暗深處不見人影,隻是一幕單純的廣播劇,結尾是女孩哼著歌:“看當時的月亮,回頭看當時的月亮。”

照理說我當著林喬和韓梅梅的麵掉下湖,盡管這兩個人要麽對我視若無睹要麽對我恨之入骨,但本著同學之情,也不至於等到溺水者眼看就要掛了才跳下去救人。很久以後才知道我把人家想得太惡毒,聽說林喬在我落水後立刻跳下來救我,遊到我身邊卻被我像水草一樣牢牢纏住,差點陪著我一起葬身小明湖。這倒也罷了,關鍵是好不容易逃脫我的魔爪拖著我要遊回岸邊,又難得遇到他腳抽筋,最後大家能平安無事完全是命不該絕。而一個星期之內我能連進兩次醫院,也實在太不容易,有這樣的經曆,估計任何一個病弱的言情女主在我麵前都不好意思再說自己是病弱女主。

恢複意識時,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睜眼,看到林喬像是被燙了一下,快速放開我的手,指尖劃過,沒有什麽溫度。他渾身濕透,頭發淩亂散在額間,毛衣仍在滴水,光挨著也能感覺陣陣寒氣。我沒什麽話說,仰頭望著天花板。窗外已無陽光,四周萬籟俱寂,雙雙沉默了五分鍾,他突然道:“我一直以為,這樣才是對你最好。”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他表情平靜,聲音卻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怎麽的,他說:“你沒醒過來之前,我其實一直在想,假如你死了……”

我打斷他道:“你才死了。”

他被我擾亂思路,卻沒有反駁,隻是牢牢看著我,就像飛翔的鷹看中一隻獵物,半晌,繼續道:“我不敢想象你會在我眼前死去。你呢,顏宋,假如我死在你麵前,你會不會難受?”

我想象那個場景,完全想象不能,道:“你爹媽會為你難受,你女朋友會為你難受,加我一個算是怎麽回事兒,你也不缺我這點兒難受。”

我看著他的眼睛無所畏懼地說出這些話,他的目光隱在眼鏡後方,隻是輕輕咳嗽了兩聲。他從小就是天之驕子,人人都喜歡他,高中時他傷個風都有大把女生排隊送力克舒,他要是死了估計全T大有一半女生要哭著和他同歸於盡……仔細想想,我難受不難受還真是無傷大雅。

他輕輕扶了扶眼鏡,嘴唇有些發紫,短短兩個音節卻像很艱難才發出,他說:“顏宋……”話沒說完,門砰一聲被推開,我轉頭一看,韓梅梅提著個衣服袋子殺氣騰騰站在門口,每個字都是從齒縫中蹦出:“顏宋,你何必那麽刻薄?”接著眼圈一紅:“你被恨蒙蔽了眼睛,你不知道林喬這些年經曆了什麽,你不知道他已經……”被林喬提聲喝住。林喬這一聲音量並不大,韓梅梅卻飽受驚嚇地看著他:“我隻是為你……”林喬淡淡抬手:“你先回去吧。”

天花板上有難以察覺的紋路,我前天剛被砸破頭,被他們一鬧,腦袋裏翻江倒海得厲害,不由想要是這樓突然倒塌世界就清淨了。韓梅梅估計最近韓劇看得有點多,入戲較深,還入的是天使女主角的戲,難以走出,盡管被林喬喝了一聲,安靜了兩秒,卻立刻轉移話題方向,仍然對我嘶吼:“你沒有心,顏宋,你沒有心,你根本看不到林喬的痛苦……”我已經忍耐很久,終於忍受不住決定暴走,一把扯掉正在輸液的針頭,將輸液瓶“啪”一聲摜地上,房間裏頓時安靜,方便我的聲音在一個相對微弱的分貝下大家也能清楚聽到,而他們則雙雙被鎮住。

我好笑地看著韓梅梅:“被恨蒙蔽了眼睛?看不到林喬的痛苦?恨這種東西是物質生活滿足之後拿來打發時間的消遣,隻有你們這些不愁吃穿的人才有那個時間那個精力。不怕你笑話,這些年我的所有時間都用來害怕了。害怕我媽在牢裏過得不好,害怕外婆年紀大了動不動就生病,害怕顏朗不在我身邊被人欺負,害怕下一年支助我的那個企業反悔不支助我了我該到哪裏去籌學費,害怕打零工的老板不能按時發工資,害怕……”林喬的手撫上我的眼睛,顫聲道:“顏宋……”

我一把推開他,那些年每一個白天黑夜的恐懼迎麵撲來,忘了這麽久的東西,忘了這麽久的東西,我終於忍不住痛哭失聲:“你們讓我理解你們,我不理解就是我沒有心,你還問我你死了我會不會為你難受,我死了又有誰來為我難受?你們不知道牢裏是什麽樣的日子吧,我媽媽在牢裏,逢年過節都要靠人去打點,我哪來的錢送去給她打點。顏朗被人說沒爹的孩子不是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跑回來問我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在大學裏除了上課一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三頓飯怎麽吃才能既保證營養又能節省錢,你們哪一個過過這樣的日子?既然沒過過這樣的日子,又有哪一個有資格來指責我?”

太陽穴一陣一陣發疼,我覺得今天是過了,其實我並不想說這些話,但不知怎麽就說了出來,唯一解釋是人已完全失控。林喬和韓梅梅的臉在一片水霧中晃動,我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人突然被誰抱住,那個聲音對我說:“冷靜一點,宋宋,冷靜一點。”

是秦漠。

作者有話要說:首先來說說做出來一個月不到就慘遭夭折的官網,據悉北京時間4月11日晚上受到攻擊,就此癱瘓……不過管理員和諸位版主立刻展開了搶救,目前貌似搶救好了?然後,壇子缺乏維護安全的大內高手一名,不知哪位童鞋具有獻身精神,能夠無薪供職,暫時能提供的福利是有美女版主可供調戲……

再然後,抬眼看看頭上這五千四百字,今天分量真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