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3

第二十一章(3)

人和人之間會有一個磁場,我知道那就是秦漠。

隻是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在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時刻到來,就像我從來搞不清中國移動變幻莫測的資費標準。我記得他今天下午在學校禮堂有一個講座,實在不該出現在病房,但他將我摟在懷中,小心翼翼得像摟著一個遭人暗算了一百遍、已經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他的呼吸就在我耳邊,我本來已經要慢慢平複,開始冷靜,但這樣靠著他的胸膛,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委屈,頓時失去剛才摜輸液瓶的氣勢,兩隻手一路摸索上去,攀著他就像在湍急的河流裏攀了塊不動如山的岩石。他更緊地摟住我,安撫地拍著我的後背,在我耳邊輕聲道:“沒事了,我在這裏,沒事了。”而我醞釀了三十秒,終於以比剛才那一場痛哭還要痛的姿態,哇一聲大哭出來。

這一哭真是氣吞萬裏、河山變色。在孤立無援的時刻,一個人撐一撐其實也撐得過去,但出於占便宜的僥幸心理,總還是希望誰能拉自己一把,而當我有這個願望的時候,真的也有這樣一個人出現了,五年來,還是頭一回。

我一邊在秦漠的大衣上蹭眼淚,一邊越過他的肩膀看到緊緊挨著病床的林喬。少年時代,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他曾是流川楓一般的存在,加上學習成績又好,到考試時就是赤木剛憲一般的存在,況且還會彈鋼琴,這時候又是工藤新一一般的存在。他有這樣多的存在,每一種都耀眼又可靠,已經不能用單純的驕子來形容,是驕子中的瑰寶,而那是我記憶中的少年林喬,記憶中從未退色的十七歲的林喬。如今麵前這個二十四歲的林喬,卻讓我看到從未見過的狼狽模樣,蒼白的臉色,空洞的眼神,凍得發紫的嘴唇,韓梅梅手忙腳亂地拿幹毛巾幫他擦頭發,被他輕輕推開,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整個病房隻能聽見我的哭聲,一陣緩一陣急,假如是在午夜,在這樣空曠的醫院,必然別有一番驚魂滋味。手背好像有點疼,隨著心裏莫名其妙的委屈之感呈倍數放大,越來越火辣辣地疼。我邊哭邊倒抽涼氣,秦漠將我拉開一點,輕聲道:“怎麽了?”

我哭得一抽一抽的說不出話來,他視線在病房裏淡淡掃了一圈,停留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僵了僵,立刻回頭執起我的手皺眉打量,嚴肅道:“怎麽回事?”

我吸著鼻子看他握住我的右手,不知道該作何回答。我本不想打擊他,但他黑色的眼睛牢牢鎖住我,仿佛我不解釋他就要把我看出個洞來,逼得人除了打擊他別無選擇。

我收回被他握住的手,一抽一抽道:“不是這隻。”又把另一隻拿給他看,湊過去指著腫起來的手背:“是這隻。”找了半天:“你看,這兒還有血,針孔也在這兒,確實是這隻。”

說完抬頭觀察他的反應。他挑著眉毛,麵無表情看著我。我和他兩兩相望,半晌,他道:“針頭是你自己拔掉的?”

我猶豫一陣,點了點頭。

“瓶子也是你自己摔的?”

我再點了點頭。

他就這麽靜靜看著我,我的手放在他麵前,他也沒有握住,無論是瓊瑤劇還是韓劇都沒有這麽演過,我不知道怎麽辦好,總不能主動去握他的手,正準備收回來,就在此時,他突然伸出手指在我高高腫起來的手背上重重一壓:“不疼?”

我疼得哇一聲叫出來。

林喬道:“你別碰她的傷口。”

秦漠沒有理他,仍是挑眉看著我。

我從沒見過秦漠生氣,不知道他生氣會是什麽模樣,可此情此景卻本能覺得他是生氣了,隻是不明白什麽地方惹到了他。世事多變,前一刻我還慶幸這一次終於有一個同盟者,可不超過三分鍾,這個同盟者就要叛變了。大家都沒有動,在令人無法形容的氛圍中,秦漠幾步走過去按了病床床鈴再回來將我一把抱到床上躺好,掖被子時他的手指擦過我的臉頰,我惴惴道:“秦漠……”

他終於開口:“既然知道疼為什麽還要做這種傷害自己的事?”

我愣了半晌,反應他是在說什麽,趕緊辯解:“這個因果關係不對,那都是傷害了之後才知道疼的嘛。”話說完陡然明白不合時宜,趕緊補救:“況且這又不是傷害,這隻是……”隻是了半天,本能地覺得必須用一個可以推卸責任的句子,想來想去,答道:“隻是……情不自禁……”

他垂眼看了我一會兒,目光費解,什麽話也沒說,反而轉身對病房中另外兩位下逐客令:“宋宋一向馬虎,聽說今天她落水是林先生救了她,實在很感激。但現在她需要好好休息,兩位就請先回吧,改天我再帶她登門感謝兩位的救命之恩。”

病房裏一時寂靜,半晌沒有別的聲音。

我偏頭看了林喬一眼,正和他目光相交,他動了動嘴唇,沙啞道:“那你好好休息。”隨即轉身離開。韓梅梅尾隨離開,走到病房門口突然回頭:“你們果然在一起了?”秦漠淡淡掃了她一眼。

韓梅梅冷笑道:“我真不明白,她還有一個孩子,她連孩子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她有什麽好?”

這句話再一次精準刺激到我的痛點,卻讓人無法反駁。秦漠淡淡道:“你這樣想很正常,你要也像我這樣看她你就該是我情敵了。”

林喬伸手扶住門框頓了頓,沒有回頭。我隱約覺得秦漠那句話大有深意,卻來不及分辨。偏頭目送林喬濕透的搖搖欲墜的背影,記憶裏某個角落刹那陰霾,就像某張構圖很好的照片一不小心曝光過度。這真是一件殘忍的事,本來曾經尋找到那樣好的一個角度,卻因技術原因拍出殘次品,而因這著實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才找出的完美角度,基本上就注定了再也不會有第二次類似際遇,能為青春留下一副正常剪影,隻留下了一副剪刀,將過去剪得亂七八糟。

護士在五分鍾之內將殘局收拾完畢,又把我另一隻手拉出來準備紮針。這事純屬我自找罪受,即使年輕的小護士手腳重點,也不好抱怨。本想默默忍了,可小姑娘的手藝實在叫人無法忍受,連紮三針也沒找準血管。秦漠站在一邊冷眼旁觀,我疼得呲牙裂嘴朝護士陪笑臉:“您能不能試準了再紮下去,這麽紮我的手都快成蓮蓬了。”

秦漠的聲音涼悠悠響起:“你別管她,盡管試,也讓她長長記性。”

小護士得到鼓勵,第四針紮得特別狠,我抖了一下,仿佛有什麽冰冷的東西陡然流進心裏,想說點什麽,又無從說起。就像和人打架打輸,找來幫手,結果找來的幫手卻垂涎對方的美色,臨陣倒戈,麵對這種情況,除了大義滅親還能再做什麽?

但和氣頭上的秦漠一比,畢竟在氣勢上略輸一籌,不被他滅了已屬難得。

我本來以為找到了一個人,可以把身上壓了五年的擔子全部移交給他,就可以像和我同齡的姑娘一樣輕輕鬆鬆了,這樣多好,可到頭來不過是個夢想,隻能沒事兒的時候想想,讓人空歡喜一場。

病房裏不知什麽時候已變得燈火通明,顯得四周空空蕩蕩,我看著秦漠,心灰意冷道:“你在生氣?你在生什麽氣?算了,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並不是存心瞞你。你走吧,我心裏難受,你不要在我跟前生氣,看得我更加難受。我輸好液就自己回去,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他明明知道,卻偏要假裝不知道,非要我說出:“你瞞了我什麽?”

我伸手計算瞞了他哪些事,卻不能看著他說出這些話,隻能偏頭望向窗外:“我和林喬,我和你說過他是我初戀,卻沒告訴你我們之間的事情遠遠超過初戀這個範疇,你沒問過我,我本來想過應該主動告訴你,我隻是不想想起。還有韓梅梅剛也說得沒錯,我十六歲生了顏朗,卻連他父親是誰都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你喜歡我什麽,是不是覺得我看上去特別單純,跟你見過的那些時尚姑娘都不一樣?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單純,搞不好比她們還時尚,也許曾經跟多個男人同時交往,還嗑藥吸毒打群架什麽的。我隻是記不起來,我十六歲那年出了車禍,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我聽見秦漠拉開椅子,椅子腿摩擦地板,發出刺耳的呲喇聲。我想等我說完這一切秦漠一定會討厭我,但這是無法逃避的事,好比一顆定時炸彈,不是不爆,時辰未到,而與其讓它不明不白地爆,不如由我親手引爆。

窗外樹影搖曳,魅影重重,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地在這廣闊的空間響起:“你說什麽樣的姑娘能在十六歲就為一個男人生了孩子呢?她到底是怎麽想的啊?那個男人又是什麽樣的男人啊?很多事連我自己都不能認同,可醒過來的時候,過去一片空白,這些都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實,我十六歲,我有一個兒子,我其實很害怕啊。可總要走下去,不能因為害怕就停在原地,不能因為做了錯事就停在原地,大家都在走,我也要走下去。你看,我是不是走得很好?”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隻是一刹那,時間表現出一種文學上才能創造出的強大彈力,秦漠的聲音低低響起:“對,宋宋,你走得很好。”

我喉頭一哽,半晌,搖頭道:“都是騙你的,我走得一點都不好。有太多的東西讓人害怕,隻是我把他們人為屏蔽了而已。時不時地晚上還是會做噩夢,你一定會覺得我很莫名其妙,畢竟噩夢又不是生活,沒有什麽可怕,可這些夢總提醒我顏朗還有一個父親,顏朗的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常常想。”今天真是令人感傷,眼淚又有要留下來的趨向,我趕緊抬頭望天花板,卻有高大的陰影俯身下來。秦漠一手撐在我的耳邊,臉上的表情是從未見過的嚴肅,他的手指從我眼角劃過,憋了半天的眼淚瞬間功虧一簣。我其實是很愛哭的。他輕聲道:“你不知道我為什麽生氣。”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他繼續幫我抹眼淚:“你不知道周越越打電話和我講你落水了時我是什麽心情,打一個比方,宋宋,你覺得有誰能忍受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的珍貴東西再被自己弄丟掉?你從不知道該怎麽來愛惜自己,最讓我生氣的是這一點。”

我不是很明白地看著他。

他歎了口氣:“你想對林喬他們發脾氣,大可以按床鈴請護士把他們趕出去。再看看你做了什麽?宋宋,無論遇到什麽都不能傷害自己,唯有身體上的疼痛沒有人能幫你承受,雖然我很想,可就連我也不能。”

雖然我很想,可就連我也不能。

這真是一輩子也沒有聽過的好聽話。我怔怔看著他,我說:“你不討厭我,你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了吧,你怎麽還不討厭我?”

他把我臉上的頭發撥開:“我一直知道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這麽大一把年紀了,你以為我是像毛頭小子一樣和你玩玩兒麽?或者你剛才那麽說隻是想我放開你,宋宋,我不會放開你的。”

我直視著他:“可萬一顏朗的父親是個流氓,總有一天要把我帶走呢?”說完抖了抖:“不僅帶走我,還要帶走顏朗呢?”

秦漠僵了僵,半晌,道:“朗朗的親生父親不會是流氓。你怎麽會覺得他一定是個流氓?也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小說家。”頓了頓又道:“不管他是什麽,我不會讓他帶你走的。”

他揉著我的頭發,燈光下恍惚聽到千裏之外的海濤,風吹過來撩起紗簾,露出一小片紅色的裙角,腦海裏突然出現這樣的幻象,我搖了搖頭,他的手仍放在我頭上。

我撇了撇嘴:“你老把我當小孩兒。”

他手滑下來捏住我的臉頰往外拉:“你不是小孩兒是什麽?”

我掙紮著拽他的手:“好歹我也二十四歲了。”

他突然笑了笑,俯身下來吻上我的額頭,他說:“對,你是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