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清詞並沒有聽到腳步聲,不知他從何而來,來了多久。

“阿彌陀佛。”他微微抬頭,四周火紅橙黃,頓時都失了顏色。

雖早已看慣容貌出色的蕭珩,然而,這一瞬間,清詞也不禁呆住了。

眼前是一張她從未見過的,俊美無儔的臉。

這張臉,美得讓人忽略他的年齡,忽略他的身份。或者說,對著這樣一張臉,你不會去關注他的年齡,分辨究竟是哪裏出色。如見春風拂過楊柳岸,冰雪消融於三月天,隻覺世間平安喜樂,莫過於此。

良久,清詞回過神來,臉色赧然,起身默默行了一禮:“謝大師點化。”

慚愧啊慚愧!她竟然被一個出家人的美色迷得失了神。

那人向清詞稽首:“不過是貧僧冒昧之言。”他落在清詞身上的眼光帶著看透前世今生的悲憫:“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可是我該如何自渡?”清詞茫然問。

“緣來則聚,緣聚則散。施主是再世之人,更當放下執著心。”言罷,他輕輕頷首,飄然而去。

清詞倏然一驚,重生是她深埋心底的秘密。然而,刹那之間,那人轉過回廊,早不見了蹤影。

直到額頭一濕,清詞茫然抬頭,原來豔陽高照的好天氣,竟不知何時開始落雨了。

“夫人,奴婢可找著您了。”清詞轉頭,見知微舉著傘,小跑著過來。

清詞問:“方才你過來時,可曾見過一位僧人?”

“奴婢一路過來,並沒有見到什麽人呀!”知微有些納悶。

暮雨瀟瀟,清詞立於傘下,心頭一片茫茫然。那人來得悄無聲息,走得亦水雲無痕,讓她懷疑方才不過又是一場夢。

知微看了看天色,勸道:“時候不早了,雨勢再大,山路便難走了。”

兩人辭別了知事僧人,清詞有心問問那神秘的僧人是誰,但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描述,初見即被他容色所攝,再回想他的年齡,長相,衣著,在腦海中不過模糊一團,也來不及細細問了,隻得匆匆下山上了馬車。

天色陰沉,雨勢越發大了,從起初的點點滴滴,到後來的淅淅瀝瀝。兩人坐上馬車時,即便打著傘,也濕了半邊肩。

“都說京城秋天少雨,今天出來時,還是萬裏無雲的。”知微一邊找出備用的衣服為清詞換上,一邊抱怨道。

“若是雨再大,便找個地方先停下來。”清詞看著車窗外綿延流下的雨水,隨口道。

馬車卻突然停住了,兩人差點撞到車壁。

“出了什麽事?”知微掀起簾子,揚聲問道。

“夫人,前麵的馬車陷入了泥中,堵住了路。”趙劍過來稟報。

清詞從半卷的車簾朝外看去,隔著朦朧的雨霧,一駕黑漆馬車側翻在路旁,車夫和一個錦衣男子正躬身拉馬,車前站著一個女子,手執油紙傘,綽約而立。

“去幫幫忙吧,人手多,也能快些。”清詞道。不說相助本就是應有之義,山路狹窄,若他們一直堵著,國公府的馬車也過不去。

趙劍帶著護衛應聲而去。

眼看著這不是一時半刻能做完的,想到落了秋雨,便添涼意,清詞命人將那女子請上車來休息。

許是在雨中等了很長時間,那女子並不推脫,爽快上了馬車:“多謝。”聲音是蜜一樣的嬌甜,如二八少女般,又帶著一絲成熟的慵懶,說不出的動聽勾人。

女子解開外麵被?婲雨淋濕的鬥篷,隨手擲於一旁,又摘下帷帽,露出一張如盛放牡丹般嬌豔華貴的臉,眉間一點紅色花鈿,綺麗無邊,朝清詞笑了一笑,車中光線幽暗,掩不住她風情萬千。

清詞心跳若驚雷。

縱然隻在茫茫人海中見過一兩次,可是,她很難忘記這一張臉。

若說是多麽傾國傾城,倒也不至於,但在孟清詞兩世所見女子之中,這種鮮花著錦,令人一眼看見便心旌神搖的風情,唯有顧紜可以與之相較。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她費盡心思想要結識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隻因這一場從天而降的秋雨。

“臣婦拜見公主殿下。”清詞略一思索,俯身下拜,既然認出來了,就不能假裝不識。

身後,知微亦是麵露驚異之色,手忙腳亂跟著下拜。

“你見過本宮?”嘉陽公主顯然有些意外,兩彎極漂亮的長眉輕輕揚起。

方才一團忙亂,她並未留意這駕馬車的式樣,如今想來,似是公侯第府才有的製式規格,如今進了馬車,見車廂內極為寬敞,雖並不奢華,然一幾一物均典雅蘊籍,又憶起方才前去幫忙的男子中有一人高大魁梧,身手矯健,不似尋常府第的護衛,凜然之色倒像經曆戰場廝殺的軍人,且似曾相識。

嘉陽公主思索片刻,一雙美眸在清詞臉上轉了轉,問道:“是定國公府的家眷?”

“你.....是世子夫人孟氏?”

麵前的女子十七八歲的年紀,發髻低綰,斜斜插了一支白玉釵,衣衫素雅,雖非絕美,但自有一種雅逸風華。

淑韻聘婷,明月皎星河之夕,韻姿婉娩,和風泛桃李之蹊。

清詞恭敬回道:“臣婦正是孟氏清詞。”她淺淺一笑,臉頰邊小小梨渦頓如春花綻放,儀態端方之餘,平添了幾分少女的甜美。

嘉陽公主勾了勾唇,忽然想到遠在邊關的一個人,眼中掠過一絲興味。

定國公府的這樁婚事,曾在京城被議論紛紛。誰也沒想到,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京城少女的夢中情人,放著那麽多世家貴女不求,竟娶了一個家世平平的青州女子。且聽說這樁婚事,是定國公一力定下,國公夫人原本屬意的,是自家侄女。

如今看來,姑娘不錯嘛。

清詞解釋道:“武寧侯府春日宴,臣婦曾遠遠目睹公主仙姿,隻是未能得幸上前拜見。公主豐姿出眾,見過一麵,便難以忘記。”

其實清詞沒說出口的還有一事,聽說嘉陽公主因眉間有一點紅痣,自覺麵部微瑕,常以花鈿掩飾,看來傳言並非空穴來風。

是美人與美人的惺惺相惜。

嘉陽公主從迎枕上直起身子,饒有興致地重新打量了一遍孟清詞,半晌,嫣然一笑:“不想今日竟碰著個投緣的。”

嘉陽公主想到蕭珩素日見到她那一臉冷淡,克己複禮的樣子,雖然也算自幼認識,但蕭珩不喜嘉陽公主風流張揚,嘉陽公主覺得蕭珩寡淡無趣,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

她十分有誠意地邀請:“改日去我府裏玩吧。”

不知自己拐了他的小妻子去,蕭珩會作何感想?

想著想著,嘉陽公主又笑了起來:“你平日在家做什麽?”嘉陽公主比蕭珩還大上幾歲,看孟清詞便覺如小姑娘般,又問她因何來龍泉寺。兩人就此攀談起來,不過多是嘉陽公主問,清詞答。

孟清詞幼承家學,本就涉獵頗廣,兼之她聲音柔和徐緩,態度從容,不卑不亢,言辭中既沒有緊張膽怯與刻意的討好,又沒有書香門第出身的古板迂腐,嘉陽公主聽著,眉目愈發舒展,覺得很合自己脾性,以後可以常相來往。

其實清詞甚是疑惑,為何會在這偏僻之地遇見這位皇家公主,而她又為何不帶護衛隨從,身邊隻寥寥兩人。

雖然心中好奇,但好奇害死貓,公主不說,清詞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

正聊著,趙劍過來稟報:“殿下,馬車已經修好了。”

趙劍亦認出了嘉陽公主,沒想到世子夫人心地慈善,更快了一步請公主上了馬車安頓,讓趙劍鬆了口氣。

“奴為公主撐傘。”馬車下,一個輕柔低潤的男子的聲音低低道,仰慕中帶著小心翼翼的親近。

這就是傳聞中嘉陽公主的麵首嗎?

嘉陽公主傾身掀起簾子,懶懶道:“本宮與世子夫人相談甚歡,你先去吧。”她看向清詞:“夫人不介意再送本宮一程嗎?”

“能與殿下同行,是今日意外之喜。”

“是。”馬車外的男子似有不舍之意,但不敢駁斥公主的話語,隻得怏怏道。

“還是小孩子脾氣。”嘉陽公主搖頭,眸光中卻有幾分縱容。

清詞心中好奇,視線卻沒有飄過去半分。。

見清詞一臉淡定恍若未聞,嘉陽公主心中又高看了一分。

她身居高位,又深受天子寵愛,自來做事便是由著自己性子。於是,她嗓音低了低,帶了蠱惑般誘哄道:“本宮府中有很多好玩的物什,你來了便知道了。”

嘉陽公主這哄小孩子般的語氣,讓清詞隱隱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她的錯覺嗎?總覺得公主言辭之間有別的意思。

待進了城,雨便小了,街上人少,馬車的速度便,公主府與國公府均在內城,相距不遠,清詞先將嘉陽公主送到府邸。

嘉陽公主雖有些意猶未盡,但看向窗外長發披肩,在細雨中依依而立的少年,還是款款下了馬車。

清詞隨後下車,見早有一個身穿天青色錦袍的俊秀少年撐傘立於馬車前,看向嘉陽公主的眼神溫柔纏綿。

他頭上戴著蓮花冠,腰間係著白玉佩,香膚柔澤,和顏善笑,顯見得在車上精心修飾過,與方才雨中推車的狼狽樣子大不相同。

嘉陽公主伸出玉手,搭在少年伸出的手臂上,回頭朝清詞一笑:“再會。”

清詞恭敬回禮:“清詞不勝榮幸。”

作者有話說:

1.“淑韻聘婷明月皎星河之夕,韻姿婉娩,和風泛桃李之蹊。“是唐史中對鄭觀音的描述。

2.“香膚柔澤,和顏善笑。”摘自晉張翰《周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