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日後。

天高雲淡,秋意漸濃。

給王氏請安後,清詞換了身素淨的衣服,想到今日蕭珩也同行,便隻帶了知微一個丫頭。

待清詞梳洗完畢出門,蕭珩早已等在馬車旁。落葉金黃,白衣如雪,若是忽略他淡漠的麵容,也稱得上是公子如玉。

約莫是因為等了很長的時間,蕭珩見她出來,言簡意賅道:“上車。”說著自己旋身上馬。

因快到祖母忌日,清詞近日常想起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暗自傷懷。祖母從未重男輕女,對她和清軒一視同仁,甚至因她體弱,格外偏疼她一些。

祖母在世時,常念叨著要為她找一戶好人家,她才能安心去見祖父。隻是沒想到,天不假年,祖母還沒看到她出嫁就閉了眼。

天氣仍是煦暖,車窗上夏日的紗簾還沒更換,隔著朦朦朧朧的紗簾,看著蕭珩筆直英挺的側影,孟清詞倏然想:兩輩子加起來,蕭珩陪她出門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自己注定要讓九泉之下的祖母失望了。

龍泉寺在城外的居源山上,居源山雖因位於京郊,路程較遠,但風景秀麗,春夏之時,百花盛開,綠林冉冉,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登高作賦,絡繹不絕,如今,隨著天氣轉冷,景色蕭瑟,人跡漸稀,較之春夏喧嘩,便多了一份難得的安靜。

除了龍泉寺,居源山上還有一處道觀,是先帝的胞妹玉真公主在此修行所建。是以,出了城門後直到道觀,路都修得極為平整,馬車可延著蜿蜒山路一直到山腰,再拾階而上,進入龍泉寺。

而據京城傳聞,玉真公主名為修行,實則是心係龍泉寺的一位僧人,奈何高僧一心證道,無意踏入紅塵,辜負了公主一腔深情。

約莫一個時辰,馬車便到了山腰。

知微扶著清詞下了馬車,見蕭珩伸手過來,很長眼色地退後一步。

清詞猶豫了一瞬,握住了蕭珩的手,雖說也沒多少路程,可畢竟還是幾十層台階的,她風寒初愈,何必逞能。

“怎麽想到來這裏?”蕭珩突然問。

“......人少,安靜。”清詞默了默,說道。

“空塵法師今日開壇講經。”蕭珩頓了頓,忽然說了句風牛馬不相及的話。

孟清詞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雖不是賞景佳時,今日往居源山而來的車馬竟然不少。

清詞疑惑地看向蕭珩,期待他能為她解惑,蕭珩卻又不說話了。

這人!

“世子!世子”兩人正要上山,便聽身後有人大聲呼喚。伴隨著馬蹄聲踏落如鐵,轉瞬到了眼前,卻是蕭珩的親兵趙劍,一身勁裝策馬而來,臉色焦急。

趙劍翻身下馬,向清詞微一點頭,便急急向蕭珩稟報:“大人,證人線索找到了。”

他語焉不詳,蕭珩卻明白了,麵色一變:“在哪裏?”

趙劍附在蕭珩耳旁,低低說了幾句。

蕭珩沉思片刻,抱歉地看向清詞:“我......”

“世子正事要緊。”清詞打斷蕭珩的話,柔聲道。

蕭珩點了點頭,妻子從來的都是這般識大體,善解人意。

蕭珩上了馬,正要調轉馬頭離開,想了想又對趙劍道:“保護好夫人。”

趙劍抱拳應了。

“國公府尚有這麽多護衛在此,趙大人還是去保護世子吧。”見趙劍盯著蕭珩背影,神情憂慮,孟清詞知道此案應該事關重大。

“世子之命,卑職不敢不從。”趙劍堅持。

孟清詞不再說了,帶著知微上了山,趙劍不近不遠地跟在兩人身後。

龍泉寺占地麵積不大,但廟宇參差錯落,古木參天,禪意深深。

僧人已將諸物備妥,清詞先為祖母做了法事,待結束後,便去華嚴寶殿上香,她往功德箱裏添了香油錢,取香虔誠叩拜,為遠在青州的父母弟弟祈平安,還為顧紜求了平安符,想了想,又為蕭珩求了一個。

雖說她和蕭珩緣淺,但蕭珩一心為國,守衛邊境,是忠臣,是良將,無論如何,她都希望他此生平安順遂。

她仰頭望向雍容肅穆的佛像,煙霧繚繞中,佛像笑容悲憫,普度天下蒼生。

*

日上中天,人慢慢多了起來,衣光鬢影,香風細細,今日竟是來了不少女眷。

小沙彌引著清詞往後院女眷休息的廂房走去,趙劍不便跟著,便有些猶豫。

清詞開口:“趙大人麵色疲憊,不若也休息一會吧。”

趙劍搖頭:“多謝夫人,卑職在院外等候夫人便可。”

知微悄不可見地撇了撇嘴,小聲嘟囔:“一張堅冰臉。”,卻在清詞一瞥後住了嘴,朝趙劍吐了吐舌。

趙劍恍若未見。

“大人自便。”清詞不再勉強,點了點頭,跟著小沙彌往後院走去。

小沙彌法號普淨,十二三歲的年紀,眉清目秀,未語先笑,長得很是討喜,清詞想起自己的幼弟,看他便覺出幾分親切。

知微問:“普淨小師傅,今日寺裏怎麽來了這麽多人?”

小沙彌開口阿彌陀佛,與有容焉:“空塵法師雲遊三年,日前回歸寺裏,今日開壇講經,施主們慕名而來。”

知微眨了眨眼:“可是我們在京城都沒有聽聞過空塵法師的名號。”

“不可能!我師傅佛法精深,名聞天下。”小沙彌不服氣。

知微還要再逗他,已到了廂房門口,清詞瞥了明夏一眼,道:“多謝小師傅,便送我們到這裏吧。”

小沙彌稽首回禮,又道:“施主休息片刻,可至大雄寶殿聽空塵法師講經。”

孟清詞笑笑應了,看來這位普淨小和尚,很是崇拜他的師父呢。

*

兩人進了內室,見雖僅一榻一桌一椅,但窗明幾淨,纖塵不染,支摘窗外,花木扶疏,清幽疏朗。

知微表示滿意:“夫人歇息片刻,奴婢去取齋飯。適才聽說,龍泉寺的齋飯是一絕呢”一邊說著,一邊拿了個迎枕,扶著清詞上榻倚著。

到這個時辰,清詞確實有些累了,聞言便點了點頭,闔目休息,本來隻是想養養神,卻聽著悠悠的梵鍾,睡了過去,還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裏,依然是上一世。

蕭珩是她記憶裏最後的模樣,一張被歲月勾勒過依然清俊的臉,愈發穩重從容,他銀盔鎧甲,似要奔赴邊關。

夢裏的她抱著女兒沅遠,拽著他的衣袖,懇求他別走。

蕭珩的眼底有倦色一閃而逝,聲音卻依然溫和:“肅州危在旦夕,身為大周將士,保疆衛國,是我的職責,何況,我曾駐兵肅州,對城內城外地形最熟悉不過。”

“可是,皇上已經遣高將軍馳援肅州。去救肅州,不是非你不可!”

“而且,皇上對咱們定國公府本就猜忌,你私自抗旨出征,可想過這樣做的後果?”

蕭珩苦笑,目光裏是滿滿的歉意:“阿詞,郡主身處險境,我不能置之不理,那樣我無法心安。”

夢裏,她流著淚,尖聲打斷了蕭珩的話:“蕭珩,你終於說出了心裏話,你不是為了肅州,你是為了她啊!”

“紜兒已去,你也要離我而去嗎?我是你的妻子啊,蕭珩!”

回應她的,是蕭珩漫長的沉默。

兩人對峙良久,蕭珩一根一根掰開她拽著衣袖的手:“阿詞,等我回來!”他用衣袖擦幹她臉上的淚,親了親沅沅的臉,決絕地轉身離開。

她望著蕭珩漸行漸遠的背影,失了以往的溫雅,用盡全身力氣,朝他喊道:“蕭珩,你若是走了,就不要回來!”

蕭珩的腳步一頓,卻仍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絕望在心底洶湧澎湃,這一瞬間,那種即將失去蕭珩的恐慌,鋪天蓋地將她湮沒。沅遠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嚇得哇哇大哭。

“夫人,您醒醒,醒醒!”孟清詞緩緩睜開雙眼,知微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您是不是做了什麽噩夢?”

孟清詞定了定神,仍覺臉頰一片濡濕。她雖已從夢中醒來,也早知這世上,終有竭盡所能強求不得之事,然而,那種深入骨髓的悲傷仍令她的情緒低落:“是做了夢,但記不太清了。”

知微打了盆水過來,清詞把帕子蘸濕,捂住了臉,半晌,才放下帕子,又取出鏡子瞧了瞧,還好,除了眼皮略微紅潤,沒什麽異樣。

孟清詞情緒不佳,知微也不敢說笑,兩人沉默著用完了齋飯。

飯食很簡單,四菜一湯,卻果如知微所言,極為美味。尤其是其中一道茭白杏鮑菇三色卷,可謂色香味俱全。

飯後,清詞沿著後院的回廊徐徐走著消食。

下午起了風,吹得竹葉蕭蕭作響。

此時正是午歇的時候,一路走來,院中寂無人聲。

從後院向南走不久,便是放生池。池畔楓葉火紅,銀杏橙黃,池上尚有幾枝殘荷,搖曳出幾分秋意。

清詞提著裙擺坐在樹蔭下的大石上,伸出手指劃動著清涼的池水。陽光下她的手指雪白,幾尾肥大的錦鯉便搖頭擺尾過來覓食,片片魚鱗忽閃忽閃,許是日日被佛音浸染,看起來頑皮可愛,靈性十足。

“聽說魚的記憶很短,所以快樂稍縱即逝,煩惱也如蜻蜓點水,”她喃喃自語,“是這樣嗎?”擁有了上一世的記憶,卻並沒有讓她變得輕鬆,她仍對前路充滿了迷茫。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她不想,也不願重蹈覆轍。

“阿彌陀佛,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清詞抬頭,一角白衣,如流雲從眼前翩然飄過。

不知何時,她的對麵站著了一位僧人。午後的陽光落在他的白衣,為他烘了一層柔和而神聖的光影。

作者有話說: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出自《妙色王求法偈》,不過我最早是從《倚天屠龍記》讀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