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孟清詞嫣然一笑:“姐姐說得,很有道理,盤鋪子的事,姐姐自去辦罷,我若是哪日出了府,也去看一看。”

“姑娘,您......”懷繡沒想到今日孟清詞竟食了人間煙火,接了地氣兒,聞言又驚有喜。

孟清詞將懷繡的反應看在眼裏,莞爾道:“懷繡姐姐,近日我想了想,繡莊畢竟是父親母親為我置辦的嫁妝,便是為了他們的拳拳心意,也該經營得有聲有色。再有,”

“京城居,大不易。別的不說,將來清軒入仕,我這做姐姐的,也得為他打算得長遠一些。總不好清軒進了京,事事還依賴著國公府的。”

想到遠在青州的老爺夫人,一個疏朗清舉,無心俗務,一個麵軟心善,不擅精打細算,懷繡深有同感地點頭,旋即又一陣心酸,清詞本就是高嫁,難免短了三分聲氣。

原來不沾染塵世的姑娘,如今也竟有了這些考量。

她拍了拍清詞的手,鄭重道:“夫人放心,奴婢與大成定不負夫人所托,好好為夫人護住這份產業。夫人有什麽事,盡管吩咐。”

“確有一事要麻煩姐姐。”清詞看了眼知微,知微進了內室,捧出一個團花包裹,小心翼翼地展開裏麵的繡品。

懷繡本就是此中高手,一眼看去,頓時屏住了呼吸。

素雅的淡青色緞麵上,彩雲繚繞,一十六隻神態各異的丹頂鶴,在其上翱翔盤旋,另有兩隻站立於遠方若隱若現的殿宇宇之上,回首相望。氣氛祥和吉慶,畫麵生機盎然。

仙鶴的動飛之勢和曼妙體態,在繡品上栩栩如生,幾要呼之欲出,尤其是翅膀上使用了金線摻雜其中,更帶著幾分尊貴之氣。

可惜的是,這是一副半成品,那兩隻回首互望的仙鶴,尚未繡完。

清詞指著那兩隻尚未繡的鶴問:“姐姐可能續上?”

“奴婢哪有這份技法?”懷繡連連擺手,“這是青州諸多繡法裏最難的異色繡。”她嘖嘖讚歎:“說起來,奴婢記得,紜姑娘是會的......“說到這裏,忽然自悔失言。

顧紜是孟家上下不會在清詞麵前提起的禁忌。

當年顧家出事,孟家雖有心想幫卻是人微言輕,無能為力。顧家散了之後,清詞大病一場。許是擔心睹物思人,沈氏便把紜姑娘送的東西都整整齊齊收了起來,不許清詞再看見。

哪知今日提起顧紜,清詞並不像以往那樣傷心,她目光落在展翅欲飛的仙鶴身上,悠悠道:“這正是紜娘當年繡的,聽姐姐這麽說,我便放心了。”

“兩件事情要托與姐姐。”清詞正色道:“請大成哥想法子接觸到睿王府的下人,打聽一下府裏孫側妃的丫鬟。”

“您是說,紜姑娘在睿王府?”懷繡聞弦歌而知雅意。

“嗯。”清詞頷首,“還有,請姐姐尋一個繡娘,看能不能將這幅繡品續上。”

*

因錦衣衛臨時有急案,蕭珩回府時,已是皓月初圓,疏星幾點。

正是丹桂盛開的時節。金黃的花苞在月華下泛著金燦燦的光,人從桂花樹下走,便拂了一身馨香。

夜風微涼,趙劍跟在蕭珩的身後,暗暗琢磨著,明明世子回來時,心情尚可,去了一趟文暉堂後,卻不知為何臉上籠了一層寒霜。

蕭珩心中無端的煩躁。

今日何舟傳話給他,他擔憂母親,匆匆回府,誰知母親所言,不過是讓他收用通房,母親這是受了誰的慫恿,他不用猜也知道。

他無意於此,斷然拒絕,看得出母親明顯的失落。然而,母親說孟氏很是大度,欣然接受。

他不明白孟氏的心思,明明前些日子,她還追問他會不會納妾,言辭之中很是介意。

到了安瀾院門口,蕭珩停住腳步,沉思片刻,才推門走了進去。

窗紙透出昏黃燈光,映窈窕剪影朦朧如畫,一院寂靜寧謐。

蕭珩是練武之人,屋中輕聲細語,清晰傳入耳中。

開門的小丫鬟要通報,蕭珩揮了揮手。

他聽到一個清脆爽利的聲音道:“自從懷繡姐姐走後,娘娘您已經畫了七八個花樣子了,下次奴婢見了她,非得問問,如今竟是膽子大了,都敢支使夫人了。”好像是孟氏身邊那個叫知微的丫頭,接著便是一陣年輕女孩子的笑聲。

待笑聲落下,是蕭珩熟悉的溫婉柔和的聲音:“莫催,我畫完這張,就擱下筆。”

“這桂花樹,乍一眼看上去好像真的一樣,看著畫,奴婢都像是聞到了桂花的香氣。”另一個道。

“不過夫人,這一對藍色羽毛的鳥兒,叫做什麽?奴婢竟從未見過。”

沉默片刻,他聽到女子熟悉的聲音輕輕道:“這是相思鳥。”

“哦,夫人是不是想念世子了?”不知是哪個丫鬟地打趣,又是一陣歡聲笑語。孟清詞待下寬和,安瀾院的丫鬟在她麵前也不拘言笑慣了。

蕭珩推開屋門,裏麵的笑聲戛然而止。

“世子。”屋中有片刻的安靜,接著響起紛遝的腳步和請安的聲音。

纖細清嫋的身影迎了上來,笑意盈盈問:“世子可用過晚飯了?”

蕭珩鼻端聞到熟悉的香氣,任那纖細柔軟的手指鬆開朝服的領子,才出聲道:“在官署用過了。”

他看向書案,見筆墨林立,一張畫紙置於案上,旁邊是數個顏料碟子。

“在畫什麽?”他問。

蕭珩性子清冷,但對妻子一向溫和,清詞佯作未察覺蕭珩沉沉的麵色,一笑道:“信筆塗鴉而已。”

蕭珩垂眸看去,雪浪紙上,一枝桂花斜過圓月,桂葉以青綠含黃暈染,金色桂花點綴其中,似有微風拂麵,暗香襲來。枝幹上棲著兩隻鳥兒,眼珠靈動,羽毛湛藍,相依相偎。畫麵濃淡相宜,明快清麗,尤其是兩隻鳥兒,極為傳神,稱得上一副佳作。

蕭珩並不意外,妻子是青州有名的才女。琴棋書畫,自是精通的。

這便是方才丫鬟打趣的那兩隻相思鳥了罷。但不知出於什麽心思,他明知故問:“這隻鳥兒眼生得很。”

清詞不確定蕭珩方才有沒有聽到她和丫頭的說笑,抿了抿唇,還是答道:“這是相思鳥。”

燈光下,妻子的長睫掩住了眸光,麵上似隱有嬌羞之色。蕭珩一晚上煩躁的心,奇跡般地平靜下來。

他嗓音低低,落在她的耳畔,似有深意:“是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的相思嗎?”

清詞的長睫顫了顫:“世子謬讚了,再尋常不過的鳥兒罷了。”

她與蕭珩,用“癡心易繡相思鳥,魂夢難渡同心橋。”這一句倒更恰當些。

蕭珩知道孟清詞的嫁妝裏有個鋪子,開了個繡莊;他看了一眼孟清詞:“是繡莊要用嗎?”

“嗯,這幾日閑下來,想著好生打理一番。”

蕭珩想問些什麽,又覺得是妻子的繡莊,不便多加幹涉。沉默半晌,他生硬地道:“通房的事,我已經回絕母親了,明天把兩個丫頭打發了罷。”

孟清詞點了點頭,蕭珩有如此反應正常,但他今日如此平心靜氣,著實出乎她的意料。想了想,她道:“母親所言,也不無道理。”

這一世,她早已不期待與他白頭偕老。此生漫長,他們的夫妻緣分,隻有短短一程。待他心上人回京,她便不會再占著世子夫人的位置。所以,她何必介意別的女人呢?

蕭珩剛剛和緩的臉色又沉了下去。正好丫鬟抬水進來,他抬腳進了淨室。

真是矜貴的大少爺脾氣。

孟清詞搖頭,看著已到就寢的時間了,便與丫鬟一起,將案上一應作畫之物收拾齊整,她早已洗漱過,隻吩咐丫鬟端盆來,洗去手上作畫時沾染的原料。

蕭珩收拾好出來,麵色仍是淡淡的。

清詞見他頭發上還滴著水汽,忙從櫃子中取出一條白色素巾走了過去,動作自然而然,跪坐在蕭珩身後,為他絞頭發。

待做到一半,清詞才反應過來,不由苦笑:愛慕他,陪伴他,照顧他,很多事情,做著做著,已成了習慣。

“好了。”過了一刻鍾,蕭珩出聲道。因她在他身後,隱隱約約的香氣傳來,莫名地擾亂了他的心神,令他心浮氣躁。

清詞鬆了口氣,她的手也有些酸了,聞言整理了衣服,進了內室。

過了一會,蕭珩也掀簾而入,躺到了榻上。

清詞其實沒什麽睡意,但似乎她和蕭珩也沒有什麽話可講。她睜眼看著頭頂帳子上精美的刺繡,忽然想起一事:“世子,三日後是我祖母忌日,雖說我遠在京城,也想去龍泉寺為她老人家做場法事,世子可有空同去?”雖是這樣問,但蕭珩如此忙碌,孟清詞料定他是沒有這個閑暇的。

蕭珩知道孟清詞自幼長在祖母膝下,祖孫二人感情深厚。他沉吟了片刻道:“屆時我陪你一起。”

清詞愕然:“好。”她其實隻是問問而已。

兩人又是無話,清詞用的藥本來就有安神的成分,沒多久,困意便上來了。

方寸床幃之間,那種蕭珩熟悉的清清淡淡的香氣縈繞在鼻端,越發地撩人。溫香軟玉在側,他很難不心動,但他記得太醫的叮囑,用藥期間,不能同房。

蕭珩心裏發堵,又不知是為了什麽,遲遲不能入睡。身畔佳人呼吸規律清淺,應是早已安然入睡。

他自嘲一笑,原本還擔心因通房一事她有心結,自己趕著回來,想讓她安心,哪知道人家並不在意,還一臉賢惠大度地勸他。

也是,不過隻見了幾麵便許下婚約,婚後又聚少離多,這夫妻之情,能有幾分呢?

作者有話說:

1.繡品的創意出自北宋宋徽宗的《瑞鶴圖》。

2.“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引自唐盧仝《有所思》。

3.“癡心易繡相思鳥,魂夢難渡同心橋。”出自《蝶戀花》胡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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