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女子身穿煙紫色大袖襦裙,這種尋常人穿著老氣的顏色卻襯得她膚色如玉,瑩潤生光,耳上的白玉墜子和鬢上的白玉釵為她側臉輪廓更添清麗柔美,纖腰一束於端莊之餘多了幾分輕盈靈動。

他生於宮闈,見過各色美女不計其數,便是身畔側妃侍妾,亦有數人姿色在孟氏之上,然而,不過驚鴻一瞥,她卻入了他的心,竟又已是他人婦,他不過晚了一步,已是求而不得。

清詞垂眼看著手中的茶。

同是陌生男子,她麵對慕玖可以神情自若,談笑風生,可麵對祁王,卻覺心緒不寧,隻因此時祁王打量她的眼光,更為肆意,便如窺伺已有的獵物,而明明他們二人除在長春觀打過照麵外,並無其他交集。

祁王今日換了身石青色湖綢錦袍,少了那隱隱的陰鷙之氣,多了幾分風流俊朗,他手搖折扇,乍一看,確有翩翩公子的氣息。

“夫人不必如此拘謹。”祁王溫聲道,“阿瀅沒有姐妹,素日常覺得孤單,難得與夫人投合,夫人日後常來就是。”

“祁王府的大門,永遠為夫人敞開。”他語中似有深意,清詞隻聽得心驚肉跳。

她勉強笑道:“王爺與娘娘厚愛,妾身如何敢當。隻是家中婆母身體不適,妾身心中掛念,恐母親誤忘了吃藥的時辰。”

她這樣堅持,又口口聲聲侍奉婆母,祁王倒不好強留她了,心中不免遺憾,再見孟氏,得是元宵宮宴之時了。

崔挽著清詞的手,遺憾道:“妹妹家中既然有事,姐姐不便留了,日後常來常往便是。”

一麵說著,一麵親自送她去垂花門前,見她上了轎子,才依依不舍揮手作別。

轎子轉過照壁,待看不到了,崔氏緩緩收起了臉上的笑意。

醞釀了一日的秋雨,終是落了下來。

“王妃.....“侍女凡霜輕喚了一聲,卻見崔氏怔怔站在那裏,充耳不聞,麵上無悲無喜。

“王妃......小姐!”凡霜執傘,為崔氏遮雨,又提高音量,喚了一聲舊時稱呼。

崔氏回頭,睫毛眨動,一滴水珠落在頰上,她輕聲一笑:“這秋雨,可真涼啊!”

“小姐......”凡霜難掩擔憂,卻見崔氏已換了神情,仍是往日的溫婉端莊,幾乎讓她疑心方才是自己的錯覺,她淡淡道:“王爺還在等著呢,回吧。”

......

蕭珩是在半路遇到自家的馬車。

中午,蕭珩聽回府取東西趙劍說起,夫人去了祁王府,不過是女眷之間再尋常不過的往來,但不知為何,他下午卻因此心神不安,尤其是見天又落了雨,心中更是焦急,便策馬衝了出去。

依稀聽得趙劍在後頭喊著什麽。

他隻依著心意往祁王府而來,待見了自家馬車,才鬆了口氣。

蕭珩棄馬上車。知微極有眼色地去了後麵的車中。

孟清詞看見蕭珩有些意外,因了那一晚的親密,兩人之間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她想將此事舉重若輕,淡然處之,遂借著接手家事忙亂之機,刻意地錯開了與蕭珩兩人相處的時候,好在蕭珩身為錦衣衛指揮使,論起忙碌也不逞多讓。

然而,在這陰雨的天氣,因著冒雨而來的蕭珩,那些低落的情緒,隱隱的不安,未知的惶恐,奇跡般地被撫平。

便是再怎樣的理智,內心深處,是不可謂不驚喜的。

“世子,您的頭發都淋濕了,秋雨寒涼,怎不記得穿蓑衣呢?”一句看似埋怨實則關切的話語脫口而出後,她下意識地從桌屜裏取出幹淨的巾子,靠近為他擦拭,言語中是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隱隱心疼。

幾日未見,蕭珩很受用妻子這樣的關心。

兩人之間僅隔著一張小幾,清詞靠的又近,蕭珩的喉結滾了滾,伸手取過巾子:“好了,也隻是淋濕了一點,不是大事。”

但他並沒忽略方才掀起車簾的那一瞬間,孟清詞怔怔地看向窗外,秀眉緊蹙,滿腹心事的模樣。

“不開心?”他問。

清詞笑了笑:“天色不好,王爺又已回府,我便早些告辭了。”

蕭珩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隻覺冷得如冰,他的臉上瞬間罩了一層寒霜,沉聲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在他的眸光深處,她看到了一種名為關切的情緒。

其實,即便曾經夫妻多年,她也看不懂蕭珩。

他從不吝惜給予她關注和照顧,讓她誤以為自己在他的心中,還是有那麽一份位置。然而,當麵對心愛之人時,卻毫不留戀地抽身而去,對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沒有絲毫不舍。

隻是,她能怎麽與蕭珩說呢,沒有真憑實據的猜測,隻會徒然生一些不必要的事端罷了。何況,她與祁王,以後見麵的機會也不多,她不喜祁王,小心避開也就是了。

“許是下雨添了涼意的緣故罷。”孟清詞嗓音輕巧,似不以為意般轉了話題:“適才在祁王府聽了一出新戲,與之前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子不甚相同,倒是讓妾身有些感觸。”

“講的是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與一個富家小姐有了婚約,卻又陰差陽錯識得了當朝公主,兩個女子都對他情深義重,男子哪一個都難以割舍,猶豫不定又樂在其中,最後是公主去了鄰國和親,男子和富家小姐成親,恩愛白頭,心裏卻一直懷念著遠離故國的公主。”

“妾身覺得這個戲本子很是新穎。他看似寫了個大團圓的結局,實則每個人都不得圓滿。對公主而言,雖成就了家國大義,卻失去了心愛之人,對書生來說,娶了哪個,都會有遺憾。而富家小姐看似如願以償嫁給了書生,夫君的心卻始終係在另一個女子身上,總是有些意難平的。”

蕭珩的目光清清淡淡落在孟清詞臉上。

上午禦前應召,聖上看似無意,實則已是再明顯不過的再為祁王鋪路。他的回話必須謹慎又謹慎。定國公府走的是忠君的路子,可是忠君,亦不是順從君主的每一個決定。

他其實有些疲憊,然而這種疲憊不影響他對於枕邊人情緒變動的敏銳。妻子一向端莊從容,但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他能覺察出妻子是不安的,隱隱地在害怕什麽,可是她並不想對他傾訴,反而顧左右而言他。而有的人緊張的時候,說的話也比平日裏多一些。

清詞的話音落下,蕭珩沉思片刻,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哪能事事求得圓滿。對世俗夫妻而言,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已是良緣。”

“即便不能兩情相悅嗎?若隻是為了一紙婚約,而將兩人捆綁,這樣的一生值得嗎?”孟清詞脫口而出,語氣中有幾分激烈,又後悔地抿了唇。

她今日有些衝動了。

蕭珩眉心微動,他想,他有些明白了妻子近些日子的疏離。

“阿詞,看著我。”

孟清詞怔怔地抬起頭。

似乎過了許久,蕭珩忽然揚唇一笑。他這人極少笑,但若笑的時候,一雙眸子如淡雲散盡,星河瑩瑩,令人怦然心動。

隨之,他斂了笑,麵色嚴肅:“阿詞,你是在擔心什麽呢?”

“我曾對泰山大人許諾,會好好照顧你,”他抬手為她理過蓬鬆的鬢發,眸光一瞬不瞬盯著她,緩緩道:“我們或許是基於父母之命的婚約,但未來很長,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了解彼此,培養感情,相攜走過這一生。”

清詞想不到蕭珩這樣寡言的一個人,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他的目光專注,仿佛天地之大,他隻看到了她一人。

暮雨輕敲琉璃窗,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車廂裏越發地安靜。

被蕭珩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清詞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她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然而,有一個名字,在這一瞬間,劃過她的腦海,冰封所有即將洶湧而出的情感,給予她刻骨的冷靜。

她相信此時蕭珩語中的真誠,承諾的堅定,隻是,世事無常,年少的想法許會改變,很多事更是不以人心為轉移,無可奈何的不止是花開花落,還有人生,便如這一場折子戲。

這不是蕭珩的錯,也不是她的錯。

也或許因此,縱有遺憾,她從未否定過他,否定過這一段同行的路,那麽,若幹年後,當回想起在這個人身旁的時光,將不是孤單,傷痛和自怨自艾,而是灑脫一笑的釋然。

想到此處,孟清詞粲然而笑,她眨了眨眼,纖指輕輕地朝他心口的方向指了指,不置可否道:“世子爺,到家了,我記住你今天的話了哦。”

......

是夜,祁王府。

窗外淒風冷雨,秋意蕭瑟,室內卻是燭光搖曳,春意融融。

崔氏垂眸,一粒粒為祁王扣上中衣的扣子,祁王今日得見佳人,心情愉悅,對崔氏甚是滿意,不禁深深佩服父皇的眼光。

成婚前,他並不滿意崔氏的姿色,父皇卻道:“娶妻娶賢,納妾納色,你娶了崔氏,她會是你的賢內助,將來也會是一個好皇後,整個崔氏一族也會為你所用。你若是不喜,父皇賜你幾房美貌側妃便是。”

成親幾年,他不得不承認,父皇看人的眼光著實高明。崔氏雖不甚美,卻寬和大度,且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令他沒有後顧之憂,隻除了無子這一條,作為妻子,他著實尋不出什麽錯處。

祁王的目光落在崔氏身上,崔氏垂著頭,暖黃色的燭光下,一段纖長的脖頸弧度美好。

祁王心下一動,抱住了崔氏,俯在她耳畔低聲笑道:“別扣了,待會兒還得解開,麻煩!”

崔氏身子一僵:“王爺......”灼熱的氣息落在了她的脖頸上,略帶薄繭的手撫上她的腰,她身上一陣顫栗。

崔氏現在是沒有什麽親熱的心思的。孟清詞離開後,她一直心神不寧。許是因在自家府上,祁王對孟清詞的覬覦之意絲毫不加以掩飾,身為妻子,她自然是難受的。可是令她不安的並不是這個。

世上哪有兩全其美的事兒呢?既想讓人家為自己所用,又對人家的妻子不懷好意,別說蕭珩,世上任何一個血性男兒都無法忍受這樣的事呢。

說實話,她對趙麒是有些失望的。

正是奪位的關鍵時刻,定國公於北境手握重兵,是他們爭取的對象。這樣的錯誤,趙麒不能犯,他承受不起後果,崔家也承受不起。

崔氏掙紮著側過臉,道:“王爺,蕭世子.......”

“噓......別說本王不愛聽的,掃興!”祁王的手指抵住了她的唇,“莫負了良辰。”

暈眩中,祁王將她打橫抱起,大步邁入榻內,隨手放下了帳子。

帳中春色無邊,崔氏的心中卻是一片涼意。

盡管祁王一月之內,總有四五夜宿於正院,然而,隻有她和她的心腹丫頭才知道,祁王,已經很久沒碰她了。

今夜,他的熱情,卻是因為另一個女人。

祁王的吻,褒獎般地落在她的耳側:“阿瀅,得賢妻如此,是本王之幸。”被夫君如此相待,本該歡喜,可為何,她心頭湧上的,卻是屈辱之感。

崔氏側過頭,一滴淚洇入枕中,又消失不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