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西市, 正午。

熾熱的陽光灑在墨黑色的磚石上,亦炙烤著跪在斬首台上的囚犯。

今日問斬的是四月宮變中的一眾謀逆犯人。

裴瑾舔舔幹裂的嘴唇,再一次抬頭,試圖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尋找那個永難忘記的身影, 卻一無所獲。

他愣了愣, 旋即澀然一笑, 她那種金尊玉貴的人兒,怎麽會來這樣肮髒汙穢的地方,何況, 她從來心高氣傲,必是深恨於他在那段時日裏所給予的□□和背叛。

臨簡和子琛想必也不會來了。

這輩子做不成兄弟, 待來世罷。

裴瑾閉上眼,靜靜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他垂頭的瞬間, 一駕灰撲撲的馬車悄無聲息地駛到人群的後頭,女子伸手掀開車窗的簾子看了看,複又放下, 默不作聲地看向車廂裏另一個端然而坐的素衣女子。

一束光線恰從縫隙裏射進來,照在素衣女子微紅的眼圈與眉心火紅的花鈿上,她半闔眼,麵容平靜,可廣袖下掩著的指尖卻微微顫抖。

“公主......”孟清詞目露擔憂, 聽著外頭人群的喧鬧叫嚷聲,還有人怒罵著將爛菜葉子臭雞蛋之類的東西擲向台上的囚犯, 她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今日是應嘉陽公主之請陪她前來, 見到如此情形, 臉色不由發了白。

她對裴瑾無感, 可想到素日高傲冷峭的貴公子,如今被這般折辱,也不免有些戚然,何況,她並不敢看接下來血腥恐怖的場麵。

嘉陽公主呢喃了一句,她的聲音太小,清詞並沒有聽清,隻得湊到她耳旁:“公主想說什麽?”

“阿詞,本宮不想讓他死。”一愣之下,嘉陽公主驀然攥住了她的腕,力道大得讓她發疼,她神情糾結:“本宮恨他,可本宮並不想殺了他。”

“阿詞,我該怎麽辦?”

清詞沉默,聖旨已下,豈能更改。

若真的不想殺他,那麽,在蕭珩設法為鎮遠侯府奔走之時,有無數的時刻可容嘉陽公主反悔,可公主的決然和冷漠,幾乎讓所有人都相信了,非一死不能消磨她對裴瑾的恨意。可往往,恨的極致亦是極致的愛。

清詞眯眼看向正在天空中間的烈日色,輕聲道:“還有三刻鍾,公主若是......此時進宮,或許還來得及。”

嘉陽公主總歸是永徽帝的嫡親姐姐,普天之下,能改變天子決定的,也隻有她了。

嘉陽公主失魂落魄地鬆開她的手,清詞看到她的唇被牙齒咬出深深的血痕,她的眸光變幻,顯然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掙紮。

時間一分一分地流逝,而嘉陽公主仍未做出決定,公主從來不是一個猶豫不決的人,清詞在旁,亦不知該說些什麽。

於他們二人的情感,她隻是局外人。

人群突然寂然無聲,清詞驀然抬頭,雪亮的刀光映著日色,晃入她的眼!

行刑的時辰到了!

清詞心跳加快,忍不住抓住嘉陽公主的手,眼神亦透過紗簾看向那遠在斬首台上的一眾人犯。

公主的手,與她一般冰涼,身子卻一動未動。

於這一刻,清詞驟然明白,公主,始終是大周的公主,而不是為情所困的尋常女子。

她已經做了決定。

正在此時,一道玄衣人影驀然擋在車窗前,擋住了她的視線,隨即她聽到蕭珩低沉而冷厲的聲音:“還不速速離開此地!”

車夫一鞭揮出,拉車的馬吃痛飛奔,嘉陽公主似受不住這劇烈的晃動,脫力般地倚在車壁上,兩行清淚從她臉上緩緩流下。

她未發一言,可那種痛徹心肺的悲傷,卻無聲地流淌,彌漫在狹小的車廂裏。

*

清詞從噩夢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才發覺自己合衣睡在榻上,室內殘燭雖未燃盡,可燭光隻剩微弱的一息,在紗幔上搖曳幢幢光影。

她白日並未親眼見裴瑾人頭落地的慘狀,可那臆想出的情形卻入了她的夢,枕衾一側冰涼,蕭珩今日命人將她和嘉陽公主送回,自己卻直到現在也未回府,她等了他許久,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這一醒,便再無了睡意。

清詞披衣走到窗前,一鉤冷月掛在梢頭,漠然看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桂子的香氣浮動在清寒的月光下。

原來,仲秋不覺已經過了。

院中傳來推門的聲音,清詞急步走到門口,果然見到蕭珩徐徐步上台階,月色在他身後拉下頎長的影子,兩人視線交匯,她從他的臉上看到掩不住的疲憊。

“怎麽還沒睡?”他問,聲音有些粗啞。其實看向她,他第一句便是想要責備她為何去那種地方,可想到嘉陽公主,又不由覺得多此一問,去都去了。於是話到唇邊,便換了問法。

“睡不著,也放心不下你。”

蕭珩欲言又止,走到屋子正中的圓桌上,倒了杯冷茶一氣灌了下去。

清詞安靜地站在一旁,蕭珩雖是武將,可自幼所受的教養,讓他一舉一動,都是侯府公子的優雅,她還從未見過他這麽不講究的時候。

接連用了兩杯殘茶,蕭珩的臉色才緩和了些,看向清詞歉然道:“對不住,讓你擔心了。”

清詞搖了搖頭,她知道,他是在為裴瑾的事情難受。

前世,她因著顧紜離世鬱鬱傷懷了很多年,她能理解他此時的感受。

蕭珩怔了怔,出聲道:“鎮遠侯府要避嫌,我和子琛收殮了阿瑾,尋了一處將他葬了。”

“朋友一場,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他喟歎,也在向她解釋他晚歸的原因。

“我明白。”清詞握住蕭珩的手,柔聲道。

“若是還有什麽能為他做的,能讓你覺得好過一些,你盡管去做。”

蕭珩抬眸看她,下一刻,他忽然將她緊緊抱入懷中,許久,一滴熱淚落在她的肩頭,她聽到蕭珩在她耳邊低聲道:“阿詞,謝謝你。”

*

秋末,清詞送別崔瀅。

許是因已將一眾謀逆犯人悉數處死,達到了震懾朝堂的效果,永徽帝順水推舟,應了她的請求,放崔瀅離開,對外宣稱祈王妃亦殉夫自盡,今後,她需改名換姓,不再是崔家的女兒,祈王的太子妃了。

清晨,薄薄的霧氣籠罩在金水河上,河畔,大片大片的蘆花尚殘留著昨夜的霜凍,被風一吹,層層翻動,綻放如雪。

崔瀅做男子裝扮,一身月白夾袍,清秀的臉龐帶著幾許如釋重負的輕鬆,看著眼前美景,她有些悵然:“這蒹葭秋雪的景致,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了。”

還是閨中時,與密友遊玩,曾流連於京中四時景致,吟詩作賦。自嫁了人,她便再沒有這般閑情雅致了。她的心思,用在了為趙麒打理後院的中饋,約束爭風吃醋的妾室,應對宮中婆母關於子嗣的責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機械而麻木,她早已忘了自己亦是有血有肉,有著喜怒哀樂的人了。

她早知趙麒的寡情,亦不奢望白頭偕老,但身為他的妻子,她隻能小心翼翼地在家族的期望和對趙麒的失望中,如履薄冰地尋找微妙的平衡,原以為便是他君臨天下,她的一生也便是如此了,可人生際遇難料,趙麒刺出的那一劍,勾銷了過往的夫妻情分,卻給了她解脫。

清詞問:“不知崔姐姐今後有何打算?”

崔瀅沉思片刻道:“原以為皇上便是不殺我,我的餘生也隻能長伴青燈古佛,如今既托你之福,有了這個機緣,我便先四處走走,看看這大周山水,我不敢自誇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可琴棋書畫多有涉獵,針黹經濟也略通一二,我不信自己無以謀生?”她粲然一笑,眉目之間,可見昔日名滿京華的才女風致。

清詞點頭,將手中的匣子遞給崔瀅。

“這是我送給姐姐的程儀,還請姐姐勿忘推辭。”她按住崔瀅的手,懇切道:“還有一封信,姐姐若是暫無落足之處,可執此信去姑蘇晴鶴書院尋謝山長,她的名字,想必姐姐也聽說過,以姐姐的才學,謀個教職不是難事,當然,去與不去,全在姐姐自身,姐姐往後的人生,皆由自己掌控。”

崔瀅垂眸,心中感慨萬千,隻是曾經的一念之善,不想清詞竟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半晌,她將匣子交給侍立在旁的凡霜,屈膝行禮:“妹妹和世子的大恩大德,崔瀅銘記於心,無以為報,請受我一拜。”

凡霜噙著淚,跪下磕了個頭,感激道:“奴婢替我家小姐謝謝夫人。”

清詞側身避過,扶起崔瀅,歎道:“皇上並無意為難姐姐,妹妹也隻是順勢而為,姐姐不必如此。”想起崔瀅話中提到蕭珩,麵上不禁微露詫異之色,涉及祈王,此事她最不想牽涉的便是蕭珩,這裏還有蕭珩什麽事兒嗎?

崔瀅抬眸,恰留意到她一閃而過的驚詫,不禁訝然道:“難道妹妹竟不知,是世子將我從火中救出的麽?”

清詞的確不知,心中存了疑惑,但這於崔瀅,總歸是一件好事,遂嫣然道:“如此可見,姐姐必是後福綿延之人,願姐姐此去一帆風順,願你我再有相見之時。”

“多承妹妹吉言。”崔瀅再次謝過,與她告辭,便帶著凡霜登舟而去。

清詞遙遙望著主仆二人的身影,直到在浩渺的霧氣寒煙中消失不見,才轉身朝馬車走去。

蕭珩今早陪她前來為崔瀅送行,但兩人交談,他多有不便,遂隻在馬車旁等候,見妻子上了馬車,他翻身上馬,便要護送她回府。

清詞想起崔瀅方才的話,從車窗探頭,嬌聲道:“你上來,我有事問你。”

誰知蕭珩聽了亦是茫然:“我何時救過她,?”到如今他都沒有仔細看過崔瀅的樣子好不好?

清詞抿唇看他。

蕭珩的求生欲立刻拉滿,苦思冥想,驀然想起那日他衝入火中,似乎是將一個受傷的女子扔給了趙麒,莫非便是崔瀅?依稀記得後來趙劍向他稟報過,隻不過回府後,他滿心滿眼都在清詞身上,再者,趙麒所做之事,他無法遷怒崔瀅一個弱女子,因此早將此事拋之腦後。

清詞聽完忍不住噗嗤一笑,訥於言而敏於行,是蕭珩的風格,隨即心中感動,慶幸蕭珩的無心之舉,給了她回報崔瀅的機會,也給了崔瀅新生。

她柔聲道:“謝謝你,蕭珩。”

作者有話說:

今日還有一更,但比較晚,看文的寶寶們不要等,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