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鍾粹宮。

顧紜剛哄睡煜兒, 便有永徽帝身旁的內侍前來,請她去含章殿。

顧紜蹙蹙眉:“皇上議完事了?”

內侍躬身,陪笑道:“皇上因連著幾日都歇在禦書房,甚是想念娘娘和二皇子。”

顧紜有些訝異, 既是想念她和煜兒, 為何不來鍾粹宮呢?思緒閃過, 她垂頭看了看自己的穿著,笑了笑:“二皇子剛剛睡下,卻是不便去的。還請公公稍待片刻, 容我換身衣裳罷。”

“是。”內侍恭敬回道。

七月的午後,天空藍若透明, 沒有一絲雲彩,烈日噴焰, 蟬鳴陣陣。

貴妃轎輦所經之路,被濃密樹蔭遮住了陽光,便是這樣, 亦不減燥熱,顧紜垂眸看地上印出的粼粼光斑,忽覺心浮氣躁。

到含章殿殿門前,她正要下輦,忽見一人從抄手遊廊轉出來, 緋色官袍,長身玉立, 似是因日色耀眼,他修長的手指遮住眸光一擋, 卻在看見她時怔了怔, 隨即俯身行禮:“臣見過貴妃娘娘。”

她居高臨下看著他, 從她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色,隻看見那烏紗帽的帽翅微動,而宋蘊之的手已落在垂係腰間的白玉佩上,輕輕撫了撫,似在擦拭並不存在的灰塵。

顧紜目光不經意地掠過,心中忽然一動,近來,她偶遇宋蘊之的時候未免多了些,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宋大人免禮。”轎輦停下,柔和的女聲響起,隨之窈窕的身影經過他的身旁,一陣細細香風撲入鼻端。

為消永徽帝疑心,他謀求外放,如無意外,應能得到允準,相隔千山萬水,再見她不知何時,忽然有一種衝動,想抬眸再看眼她的容顏。

卻也隻是想想而已,相見無益,又何須再見,隻因她的音容笑貌早已鏤刻在記憶的深處,歲月消磨亦不能褪色。

一念之間,顧紜已姍姍步入殿中。

殿中安靜至極,永徽帝負手立在窗前,鎏金風輪送過涼風,吹得他的袍袖泛起微微的褶皺,聽見她的腳步,他轉過身來,溫聲道:“紜兒來了。”

眼前女子,石青色撒花煙羅衫,隱隱透出白皙的肌膚,藕荷色曳地長裙,襯得纖腰一嫋,看著她,心便靜了下來,仿佛那清涼的風直拂入了心裏。

顧紜欲待行禮,膝蓋還未彎下,便被永徽帝扶起。

“你我夫妻,何必多禮?”永徽帝的語氣裏有幾分無奈,見她一人前來,有些怔然,隨即伸手摁了摁眉心:“瞧我,這個時辰煜兒必是已經午歇了。”

顧紜垂眸不語,任永徽帝攜著她的手,走到禦案前。

永徽帝笑指著案上一遝宣紙長卷,笑道:“今日無事,從禮部調來近年三甲殿試答卷一觀,果然是才高八鬥,文章出色,朕心甚慰。”

“紜兒素愛詩書,朕想著幾日未見,索性邀你一同賞鑒。”

顧紜看向最上麵一張,熟悉的字體映入眼簾,含蓄平和,暗有風骨。她唇角不由泛起一絲譏誚的笑意。

原來,他的疑心便是這樣迫不及待,昭然若揭。

那些深宮相救,寧夏相伴的日子,終究是過去了,如今,在她麵前的他,是一國之君,她是妃妾,亦是臣屬。

顧紜纖細的指尖點在紙上,輕聲念到:“問帝王之政與帝王之心。”隨即頓住,笑了一聲:“皇上若想談論文章,可召翰林學士,若想商討經國之策,有六部官員。”

“臣妾的學識,皇上最清楚不過了,說一句才疏學淺倒是恰如其分。”她倏然抬眼,直視永徽帝,眸光清澈,笑意盈盈,卻有朦朧淚意閃過,“所以,皇上,究竟想要臣妾說些什麽呢?”

“或者說,您究竟,想聽到臣妾什麽樣的回答呢?”

“紜兒,我......”這樣的顧紜,是永徽帝從未見過的,許是因少時經曆坎坷的緣故,她性子堅韌,自相識以來,便是在再難的情況下,他都未見過她落淚,畢竟是傾心愛過的女子,見她如此,永徽帝的心也驟然一縮。

“還是說,您在疑心什麽呢?”她喃喃自語,一滴淚終於忍不住,落在腮邊,她卻側過臉看向窗外,不讓他看到眼底的傷悲。

佳人泣淚,我見猶憐。

趙恂神情歉疚,便要去握她的手,顧紜卻後退了一步,將手藏在袖中。

“朕不是疑你,朕隻是......”在顧紜的淚眼中,永徽帝忽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或許,是因宋蘊之實在是君子端方,人物出眾,或許,是因顧紜待他,雖然溫柔體貼,卻從未表現出熾熱的愛意,而他的心緒,卻被她的一顰一笑而牽動,也因此,一句別有用心的進言,一道似是而非,卻查無實證的密報,便可輕易挑起他的疑心。

顧紜平靜了一瞬,啟唇道:“不瞞皇上,宋大人是孟夫人的師兄,時常出入孟府,臣妾與孟夫人相交莫逆,自然見過宋大人。”她語氣輕柔,說著誅心之言,“彼時臣妾仰慕宋大人才名,傾心不已,我二人互贈信物,私訂終身,卻因世事無常,兩相分離,不得廝守。”

是負氣之言,卻又何嚐不是他與她的命運寫照?

“皇上,臣妾的回答,您滿意嗎?”她冷聲道,隨即屈膝一禮,“若無他事,臣妾便退下了,煜兒想必也醒了。”

顧紜正要轉身離去,卻被永徽帝拉入懷中。

他歎息一般道:“是朕錯了。”可他無法說出口的,便是貴為帝王,亦害怕真心錯付。

“朕雖不能給你皇後的名分,但在朕心中,紜兒便是朕的妻子。”永徽帝語氣懇切。

“臣妾不敢。”顧紜咬唇,“皇上這樣說,將皇後娘娘置於何處?”

便是曾因他的話有過不切實際的希翼,而今,也終是心如寒池水。

“是不一樣的。”永徽帝急急解釋,“朕與皇後,是結發夫妻,有夫妻之義,朕對紜兒,卻是念茲在茲,無日或忘,一日不見,思之如狂 。”

顧紜貼在永徽帝胸前,聽著他的心跳,唇邊笑意淡薄。

她說的明明是真相,他卻不願相信。

嗬,帝王之心。

*

千秋節後,貴妃為時氣所感,風寒纏綿數月未愈,她謝絕了一眾外命婦的探望,直到中秋節前夕,孟清詞再一次遞了帖子,才得以進入鍾粹宮。

寢殿內彌漫著一股淡而微澀的藥味,清詞臉上不禁露出淡淡的憂色。

顧紜倚在床頭,長發披在肩上,許是這些日子常臥榻上的緣故,臉色有些蒼白,卻襯得眸越發黑,唇越發紅,整個人美得越發驚心動魄。

見孟清詞進來,她微微一笑,但尚未張口,孟清詞已鄭重拜了下去,待宮人上前攙扶,她已完完整整地行禮全禮。

“何必如此?”顧紜忍不住道。

清詞抿唇一笑:“禮不可廢。”待顧紜命服侍的人退下,她才低聲道:“你如今可是在風口浪尖上,宮中這麽多雙眼睛看著呢。”

她細細看了看顧紜的麵色,才舒了口氣,道:“如今可好些了?何苦呢,與他置氣,傷的還不是自己?”

\"他是皇上,我哪敢呢?”顧紜輕嗤了聲。

清詞沉默一瞬,忽然道:“宋師兄已外放了綏州同知,不日便將上任 。”

“在一眾空缺之中,綏州......離京城最遠。”

\"是我害了他。”顧紜垂眸,輕聲道。

“不單單是為你,”清詞安慰道:“其實宋師兄早有此心,恰好因勢促成,其實,曆練一番,也是好事。”

她想,顧紜與宋蘊之兩人,她還是更心疼顧紜一些的。宋蘊之的選擇,於顧紜而言,是眼下最安全的做法。

“紜兒,便是為了煜兒,也......”清詞瞥了眼帳外,欲言又止。

顧紜淡淡一笑:“我懂,適可而止。”永徽帝已非彼時的落魄王爺,如今也不是在寧夏王府的時候,他身旁除了她,還有旁的女子,明春大選,宮中亦會再進新人。

她稱病這些日子以來,永徽帝的賞賜如流水般送進了鍾粹宮,她雖未能侍寢,帝王的寵愛卻絲毫未減。

這是他的歉意,也是他的示好。

思及此處,顧紜眉間不由浮現倦意,以後的日子,真是有的心煩。

清詞也想到了此處,長歎了口氣,可是宮中便是這個樣子,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顧紜膝下有煜兒,不爭是不行的,便是有定國公府,顧紜母子也要先自己立起來。

清詞憂心忡忡,顧紜見狀不由笑了出來:“瞧你眉頭皺的!”她故作輕鬆:“你以為我是你,心思全在臉上。”

“放心,我有分寸。”永徽帝對她仍有情意,隻是這份情意的持續期不知有多長罷了,往後,她便收了那些有的沒的心思,趁著這份情意還有效,早些為煜兒做打算吧。

畢竟,若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便會被他人掌控,而她,已過夠這樣的日子了。

“倒是你,定了要隨世子去肅州麽?”她問。

“過了春節才走,隻是舍不得你。”清詞感歎。

“去吧。”顧紜歎了口氣,神情悵然:“我這一生,便是在這宮牆之內了,阿詞可以到處去看看,你曾去過江南,如今,再去看看肅州的山水,與江南,與青州有什麽不同。”

清詞也很神往:“嗯,我見到了好風景,便畫下來送與你。”說到這裏,忽然一陣難過,抱住顧紜道:“我若不在,你定要保重自己。”

她附在她耳畔低聲道:“紜兒,守住自己的心,我們都要走得,更遠一些。”

“好。”顧紜心中湧上一股暖流,情愛難求,但有知己如此,足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