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含章殿裏。

永徽帝站在書案後, 目光沉沉,落在階下行禮問安的宋蘊之身上,良久,他緩緩道:“起身吧。”

宋蘊之如今的官職是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 又領經筵官一職, 是以今日是一身緋色官袍, 玉帶皂靴,可便是這樣從俗的顏色,都無法掩蓋那一份蕭疏軒舉, 君子如玉的風神。

這樣的男子,也無怪連定國公府的嫡女蕭以晴, 安郡王家的臨康縣主這等心高氣傲的貴女都傾心不已,便是自己的母族安國公府, 近來也有意向他拋出聯姻的橄欖枝。

他本也視其為良臣。

永徽帝的手不覺用力,攥緊了案上一張薄薄的密報。

永徽帝是一位溫和的君王,這是朝中大臣對這位新任天子的共識, 可今日,宋蘊之感覺到一種隱隱的壓迫感。

“不知皇上今日想讓臣講哪一篇經書?”

“宋卿是淳熙五年的狀元?”永徽帝緩緩從禦座步下來,走到宋蘊之身旁,漫不經心道:“朕記得,那年殿試, 先帝出的題目是......問帝王之政與帝王之心。”

“是。”宋蘊之雖不明其意,仍恭聲應道。

又聽永徽帝接著道:“卿於其中提到的治國十策見解獨到, 讀之振聾發聵,是為帝王之政。”

“於帝王之心, 卿言, 使本原澄徹, 如明鏡??,照之??不見;使??軒豁,如空?虛室,約之??不容。”

“是臣之拙見。”

永徽帝淡淡一笑:“以卿之見,朕之心何如?”

“臣惶恐。”宋蘊之後退一步,拱手回道。

永徽帝不置可否地轉了話題:“宋卿是青州人氏,與定國公世子夫人係出同一師門?”

“皇上聖明,孟院長是臣之授業恩師,臣生父早亡,能有今日,多蒙恩師栽培。”宋蘊之答得謹慎。

“嗯。”永徽帝頷首,語氣如與臣下閑聊般,“孟昭文性情淡泊,但學問極好。朕聽說,他曾有意以愛女許嫁宋卿,才子佳人,青梅竹馬,便是在朕看來,也是一段好姻緣。不知宋卿為何推拒?”

宋蘊之心中一震。永徽帝登基時日尚短,雖表現出愛才之心,然他並算不上帝王的心腹臣子,但永徽帝可以隨口念出他答卷中的內容,一字不差,他對自己與孟清詞婚嫁未成,這種兩家都並未對外宣揚的事情都知之甚深。

夏日衣衫輕薄,殿外鳳尾森森,殿中鎏金風輪款款,送進涼風習習,便是在滿殿清涼裏,宋蘊之的身上亦起了一層細密的薄汗。

他定了定心神,回道:“臣不敢瞞皇上,於臣而言,恩師如父,因此,臣與孟夫人雖非血緣至親,卻視其如妹,並無男女之情。”

“孟夫人亦作此想。”

永徽帝倏然踱到他身前,語氣平靜“哦”了一聲:“那宋卿是另有心儀之人了?”

宋蘊之沉吟半晌,回道:“是。”

他垂著頭,便見那繡金線龍紋緝米珠朝靴停在了他身前,“既有心儀之人,宋卿為何蹉跎至今尚孤身一人?”他問得很慢,但宋蘊之能感覺到他盯著他的目光幽深,不放過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

話到此處,宋蘊之已可確定了永徽帝的用意,他沉默了一瞬,才鄭重答道:“臣確有心儀之人,然她並無此意,臣不能強求。”

“果真?”永徽帝笑了一聲,不辨喜怒:“以宋卿這般才學人品,奉上真心,竟還有女子不喜歡?”

“不知這位佳人姓甚名甚,居於何處?若卿仍念念不忘,朕可下一道聖旨,為卿賜婚。”

宋蘊之一驚,忙道:“皇上,不可!”

“有何不可?卿是朕股肱之臣,朕親為卿求娶,天下哪一家能拒呢?”

宋蘊之苦笑道:“皇上苦心,臣感激不盡,但既她無心,強求無益,反成怨偶,況她已嫁為人婦,夫妻和睦,臣做不來拆散人家夫妻之事。”

聞言永徽帝麵色稍緩,笑道:“聽說蕭臨簡的妹子對你情有獨鍾,為此推拒了不少親事,朕看你與蕭家姑娘在一起,也堪匹配,你與蕭家本就有親,親上加親,也是一段佳話。”

宋蘊之跪下,鄭重道:“皇上美意,臣惶恐不已,臣如今一心於公務上,暫無成家之意,恐耽誤了蕭姑娘。”

“況既說到此處,臣有一念,求皇上恩準。”

“嚐聞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況自古聖賢言學,鹹以躬行實踐為先,識見言論次之,臣不才,欲請外放。”

永徽帝神情中露出詫異之色,沉思一瞬,他淡淡笑了聲:“ 既卿有實政之心,朕會考慮。”

“謝皇上。”

*

定國公府。

清詞收到宋蘊之送進來的消息,神色變幻,驟然想起那日馬車上蕭以晴問的話,她凝眉沉思片刻,對白露道:“將今日蒸的茉莉花糕盛出一碟,隨我去瞧瞧三姑娘吧。”

自那日千秋節蕭以晴中了暑回府,近些日子一直懨懨的未見好,人也失了以往的活泛勁兒,隻窩在猗蘭軒裏未曾出門。

清詞到的時候,許是午歇剛起的緣故,猗蘭軒裏安安靜靜的,蕭以晴坐在窗前,望著午後的斜陽,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麽,都沒有聽見她進來的腳步聲,直到清詞將手搭在她肩上,才悚然回首,喚了聲:“嫂子。”

“好些了沒?”清詞坐在她身旁,邊從食盒裏取出茉莉花糕,邊笑問道。

做好後又特意用冰湃過的茉莉花糕呈半透明的鵝黃色,還沒入口便聞到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若是往常,蕭以晴定會興興頭頭與她商量泡什麽茶來配,可今日她隻是瞥了一眼,有氣無力道:“多謝嫂子,可我今日胃口有些不好,先放著罷。”

清詞的手頓了頓,隨即示意屋裏的丫鬟出去,待隻有他們二人,才對蕭以晴道:“晴姐兒一向與嫂子親密,今日嫂子想問你一句話,晴姐兒可能如實答我?”

蕭以晴睫毛閃動,抬眸看了她一眼,不作聲。

清詞恍若未注意到她的神情,接著道:“嫂子想問的是,娘娘千秋節那日,晴姐兒究竟是看到了什麽,或者,去做了什麽。”

“那日你問我,若是一個人無意做了錯事,卻傷害了別人,還記得嫂子是怎麽答你的嗎?”

“亡羊補牢,猶未晚矣。”

蕭以晴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

清詞目中帶著鼓勵看著她,足足一刻鍾的功夫,蕭以晴才猶豫著道;\"那日,我隨縣主去劃船,並沒有見什麽人。”

話音未落,便見孟清詞臉上流露失落之色,歎了口氣:“原是如此,那待你哥哥回來,我們再想辦法罷。”

“出了什麽事?”蕭以晴忍不住問道。

孟清詞告訴她:“是我師兄,千秋節那日不知為何惹怒了皇上,許是會被貶謫出京。”

“但師兄怕我擔心,什麽都不與我說。”她鬱鬱道,隨之起身:“罷了,這本也與你無關。”

蕭以晴一把拉住她:“嫂子,不是這樣的,宋大哥他,他沒有錯,是我的錯。”她“哇”地哭了出來:“是我害了他。”

清詞本就是誑蕭以晴的,見她肯說實話自然鬆了口氣,但見她哭得厲害,又有些不忍,拍了拍她的手:“不急,晴姐兒慢慢慢說。”

在蕭以晴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清詞才知事情的始末。原來那日蕭以晴並未隨晉康縣主去劃船,而是自己在太液池夕波亭旁的假山旁發呆,忽見幾個穿朝服的官員簇擁著永徽帝過去了,邊走邊議論著朝事,其中便有宋蘊之,但幾人並未看見她,是以她也未起身問安。

但恰巧這時,貴妃娘娘的儀仗過來了。

貴妃拜見過皇上後便繼續前行,宋蘊之卻不知為何落後了一步,她正想上前打招呼,貴妃娘娘卻帶著一個宮人去而複返,似是掉了什麽東西,過來尋找。

兩人對望片刻,宋蘊之行了一禮,貴妃娘娘側身避過,不久便各自離去。

“他們有說了什麽嗎?”清詞皺眉問。

蕭以晴搖了搖頭,抽抽噎噎道:“後來.....後來我在那站著發呆,德妃娘娘過來瞧見了我,問我在看什麽......我當時不知怎麽想的,就說......就說見到方才貴妃娘娘和宋大人在這兒。”

她不禁想起那日的情形,遠處,太液池碧葉連天,紅荷映日,眼前,一對風采無雙的人兒相對而立,縱默然無言,但素日大大咧咧的她,卻能感受到那一份靜靜流動的情愫和悲傷。

“德妃娘娘笑了一聲,問我是不是喜歡宋大哥......我說沒有,德妃娘娘也未追問,便自去了。”

她攥著清詞的手,顫聲道:“可我後來,越想越是不安,我會不會,會不會給宋大哥招來什麽禍事......”

原來如此。

後宮女子,察言觀色是基本的生存法則,孫德妃能從蕭以晴的神色中瞧出端倪,並不奇怪,而她,想必是永徽帝的後妃中,對顧紜得寵最耿耿於懷的人。

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查,很容易便會查到青州往事。

是夜,清詞無比煩惱地與蕭珩說起此事,苦笑道:“果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蕭珩倒是比她淡定許多:“情竇初開,互有好感亦是常事,皇上心胸寬廣,海納百川,許不會在意,隻他們二人可互有信物?”

提起信物,清詞便忽然想起因著玉佩一事與蕭珩起的齟齬,忍不住橫了他一眼,才猶疑著回憶:“據我所知,應是沒有罷。”

蕭珩顯然想起了同一件事,頗為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安慰她:“以我來看,娘娘性子極為謹慎,你若實不放心,改日遞牌子入宮去見見她罷。”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結倒計時。

1.“問帝王之政與帝王之心。”以及“使本原澄徹,如明鏡????,照之????不見;使????軒豁,如空??虛室,約之????不容。”一句出自明朝狀元趙秉忠的殿試答卷,現存於青州博物館,網上有全文譯文,真滴是才華橫溢,有興趣的可以找找看一看。

2.“自古聖賢之言學也,鹹以躬行實踐為先....."一句出自明·林希元《羅整庵困知記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