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七月十六, 是鄧皇後生辰。

鄧皇後是今上發妻,自潛邸之時永徽帝便極敬重這位妻子,雖因著淳熙帝薨逝不能大辦,永徽帝仍下旨令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及家眷進宮慶賀, 並在太液池旁的淥波殿設宮宴款待。

王氏頭疾告假, 孟清詞一早便按品大妝, 帶著蕭以晴進了宮,二人先去中宮拜見皇後。

她到得算是不早不晚,彼時殿中亦坐了幾位命婦, 正在兩兩攀談,見她進來, 便有人頗有意味地瞧了她一眼。

清詞並不看向四周,隻神色端正, 一步一步穩穩走到殿中,裙裾不動,帶著蕭以晴行了大禮, 恭聲道:“妾身謹賀娘娘芳辰,願娘娘仙椿日月,福壽無極。”

上座傳來輕輕的一笑,語氣溫和卻有些虛弱:“免禮平身。”

鄧皇後身著明黃綴金嵌珠和團壽紋朝服坐在寶座上,妝容精致完美, 然孟清詞看著,竟覺她比前年見時更加不好, 雖敷了粉,也掩不住臉色的蒼白。

待她一開口, 更印證了她的猜想。

鄧皇後下首, 坐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兒, 相貌生得極為文雅,應是那位被鄧皇後養在膝下的大皇子趙景然了,永徽帝如今隻有兩位皇子,因尚年幼都暫未封王。

清詞又給大皇子行禮,趙景然禮節甚是周全:“夫人免禮,蕭將軍為國之柱石,戰功累累,景然甚為敬佩。”

鄧皇後笑道:“這個孩子,總纏著他老師講蕭將軍打的勝戰,回來再給本宮講,本宮這些日子絮煩得不行。”

清詞起身站到一側,聽鄧皇後這麽說,自然謙虛了一番。

鄧皇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因著皇後不說話,殿中頓時一片安靜,還是安國公府的老太君笑了聲:“孟丫頭過來。”

“老太君安。”清詞屈膝行禮。

老太君執著清詞的手,嗔道:“你這丫頭,從杭州府回來了也不過府見我,白疼你了!”說著,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遍,點了點頭:“人雖還瘦弱,氣色看著甚好。”

清詞登時心中雪亮,眼眶一熱,原來這就是蕭珩的安排,安國公府是今上母族地位尊崇,老太君德高望重,有了她的背書,京中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她垂眸掩下心中思緒,溫婉道:“在江南時,多虧伯父伯母照拂,夢笙陪伴,清詞甚為感激,隻婆母和夫君近來都有些不虞,想著過了這段時間再去拜見老太君的。”

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知道你的心,”她看向皇後,笑道:“這孩子太實誠了些,她和夢笙往來得多,我看她和自家孫女是一樣的。”

“孟夫人家學淵源,知書達理,怨不得老太君疼她。”鄧皇後唇角微勾,緩緩道。

對這位老太局,鄧皇後自然是尊敬的,老太君言辭之間對孟清詞甚是維護,她便是看在永徽帝的麵子上,也要給安國公府,給老太君幾分麵子。

雖是如此,心下不由有幾分複雜,原來安國公府與定國公府私下,已有這樣深厚的交情了麽?

皇後都讚了孟夫人,一時殿中諸人各懷心思。

宮人進來稟告,道宮宴已備好,請諸位夫人移步淥波殿,鄧皇後回過神,笑道:“諸位先去罷,本宮稍後便至。”

殿中諸人於是紛紛起身,清詞正要隨著老太君往外走,忽聽鄧皇後道:“孟夫人請留步。”

......

“坐吧。”待命婦們都離開,鄧皇後看向孟清詞,溫聲道。

她不得不承認,孟清詞身段雖有些過於纖瘦,模樣卻是長輩們中意的那種,清麗標致,乖乖巧巧,尤其是那眉眼間的書卷清氣,更是令人移不開眼。

忽然便想起鍾粹宮的顧貴妃,那絕色容顏的女子,雖出身寒微,卻擁有著這宮中女子求而不得的帝王真心,但她看她卻與孟清詞一般,讓人生不出惡感。

明明她的煜兒,是景然的最大威脅啊。

鄧皇後沉默得太久,以至於孟清詞忍不住微微抬眸,想從她的神情上看出些許端倪。

鄧皇後倏然一笑,道:“本宮還未謝過孟夫人。”

“皇上原想下旨嘉獎夫人,卻被本宮攔下,不知夫人可明白本宮的意思?”

“娘娘盛愛,臣婦感激不盡。”孟清詞起身,又拜謝道。

遺詔之事,雖於趙恂是功勞,於她,傳揚出去卻於名聲無益。

鄧皇後顯然很滿意她的通透識趣,秀氣的眉眼舒展開,笑意微微:“本宮今日留你,是想私下裏問問,夫人可有所求?”

鄧皇後,也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啊。

定國公府已是超品國公府,封無可封,孟清詞並無子嗣,家中幼弟也尚未入仕,便是推恩也並沒有那麽合適的人選,當然,中宮可以賜下豐厚的賞賜,可於定國公府的身份地位,這些不過是錦上添花。

鄧皇後許是隨口一問,不想卻問到了孟清詞的心坎上。

因恰巧,孟清詞確有所求,且此事在她心中盤桓許久。

聞言她起身拜下:“臣婦確有一事,求娘娘允準。”

“臣婦願以此微末之功,為原祈王妃崔瀅換一個自由身。”

便是沉穩內斂如鄧皇後,也再難掩飾眸中的詫異之色,又聽孟清詞娓娓說道:“臣婦被困含章殿中,曾多得崔王妃維護,且她明知遺詔之事與臣婦相關,最後關頭還是放了臣婦,自己卻險些被祈王殺死。”

“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求皇上和娘娘恩準。”

孟清詞語氣謙恭,心中卻篤定此事可成,自那日她從顧紜口中得知永徽帝並無為難崔瀅之意,心中便有了打算。

此事她並不想將顧紜或蕭珩牽涉在內,若是鄧皇後什麽都不說,直接賞賜下去,她反而要大費一番周折,能這樣水到渠成的解決,最好不過。

世事難料,當年祈王沒有子息,崔瀅為此受過不少責難,但誰知到如今,對她而言,卻成了一件好事。

鄧皇後顯然也想到了此處,她溫聲道:“知恩圖報,是人之常情,本宮能夠理解,然此事涉及祈王,本宮還需稟報皇上,待皇上定奪。”

“娘娘體恤,臣婦感激不盡。”鄧皇後雖未應允,可從她的語氣裏能聽得出,此事十有八九可成,清詞不由心下一鬆。

*

出了坤寧宮清詞便去尋蕭以晴,方才鄧皇後留下她,清詞不放心,索性將蕭以晴托給了安國公老太君。

待她尋到老太君處,老太君笑嗬嗬道:“陪著我們這些老骨頭有什麽意思,喏,”她指了指太液池上層層疊疊的荷葉之間,若隱若現的幾條小舟:“晉康帶著幾個丫頭去采蓮去了。”

都是當娘的人了,玩心還這麽大,何況,清詞看了看高懸正上空的日頭,沉默了。

宮宴將要開始之時,蕭以晴總算回來了,清詞這才放下心來,低聲問她:“臉怎麽這般紅?”

蕭以晴拿手碰了碰臉頰,猶豫道:“許是曬的罷。”

清詞還要再說,忽聽殿外傳來內監的通報聲:“貴妃娘娘到,德妃娘娘到,淑妃娘娘到——”

眾人不約而同朝外看去,眼前均是一亮,便見當先一個烏雲高綰的絕色麗人緩緩走進殿中,淺紫色百花如意鳳尾裙逶迤在身後,如煙如霧,遠遠望去,仿佛仙子踏雲而來。

一時間,眾人都屏住了呼吸,隻覺目眩神移,腦中均不由想到:如此顏色,也無怪可得君王萬千寵愛於一身。

一眾人皆起身行禮,清詞忍不住瞥了眼身邊的蕭以晴,如今這丫頭的好奇心可滿足了罷,然餘光看過去,卻見蕭以晴低著頭,竟有些神思不屬,便連內監喊了“起”都還怔怔跪在那裏。

清詞將蕭以晴的奇怪看在眼裏,但如今也不是追問的時候,隻得將疑惑放在心裏。

貴妃的容色,將後頭的孫德妃和許淑妃硬生生襯成了背景板。

然清詞不知是自己的錯覺還是別的,能感覺到孫德妃落座後,眸光意味深長地在她身上轉了轉,又不急不慢地收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帝後聯袂而至,永徽帝舉杯說了幾句話,鼓樂聲起,身穿七彩衣裙的舞女翩翩舞進殿內,宮宴正式開始,殿中氣氛也隨意起來。

因二皇子離不開母親,顧紜隻略坐了坐便告辭離去。

清詞便見蕭以晴心事重重地朝顧紜離開的方向瞥了一眼,又過了會,她捂著頭對清詞道:“嫂子,我有些不舒服,頭痛,想吐。”

清詞見她此刻臉色蒼白,摸了默額頭上也有細細的冷汗,想到方才她在大日頭下泛舟,不由有些擔心:“莫不是暑病罷?”

蕭以晴伏在桌案上,瞧著確是有些難受。

清詞原本想宮宴結束後,帶著蕭以晴去鍾粹宮見顧紜,如今看蕭以晴的情形,顯然是撐不到那個時候了,便尋了個宮人,和她一起將蕭以晴送至偏殿,便要使人去請太醫。

折騰了這半個時辰,蕭以晴麵色倒是好看了許多,她攔住清詞:“嫂子,不用麻煩,我想回府了。”

“讓太醫瞧瞧罷。”清詞蹙蹙眉。

“不用了,我隻想回府。”蕭以晴執意,“暑病有什麽可瞧的呢,我想回去歇著,在宮裏什麽都不便。”

拗不過蕭以晴,清詞隻得匆忙告退,帶著她出了宮。

馬車上,兩人皆有些默然,清詞是遺憾,好不容易進宮一次,她卻並沒有看到煜兒,正思忖間,忽聽蕭以晴輕聲道:“嫂子,若是一個人做了錯事,傷害了你,卻不是有心的,你會原諒她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