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今上對睿王雖情分一般,但頗寵愛嘉陽公主這個長女,或因公主不涉政事之故,是以禦賜的府第深闊,占地極廣。

引路的宮女名喚華蕊,十五六歲年紀,翹鼻菱唇,甚是活潑靈動,她朝清詞施了個標準的宮禮,未語先笑:“公主正在沉香榭等候夫人。”

前堂富麗精雅,後園卻是江南風情。

落葉知秋,微風徐徐,清詞帶著知宜,沿臨水複廊緩緩行來,見黃葉映於花窗,光影投於粉牆,水木明瑟,一泓**漾,又聽琴音悠悠,過水而來。清詞感歎:嘉陽公主,真是一個會享受的人呢。

沉香榭浮於水中央,四麵虹廊相接,清詞走進水榭,一個白衣男子正背對著她,跪坐於席間,墨發披肩,素手撫琴,嘉陽公主倚在窗前美人榻上,輕紅色薄紗裙鋪瀉在榻上,手中持著碧玉酒杯,含笑望向男子的眼神慵懶繾綣。

聽到清詞進來的腳步聲,嘉陽公主抬眼,不由眼前一亮,拖長了音調:“今日這般裝束,甚美。”

清詞抿嘴一笑,先端端正正行了大禮,才按著嘉陽公主所指,在她對麵坐了下來。她眼神掠過撫琴的白衣男子,見他五官精致,麵容姣好,似是那日與公主一道的青衣少年,又好像不似。

清詞的臉盲症又犯了。

轉念一想,據說公主府內養有十數名麵首,風姿氣質不一,但均是美貌少年,或許美人總是相似的。

嘉陽公主見清詞麵色微有訝異,很快有神色自如,並未因陌生男子在旁而舉止拘謹,越發覺得她是個很有趣的姑娘。

聽說孟清詞的父親是青州名儒,她幼承庭教,端莊守禮,這樣看來,她內裏的性子其實並不是那麽循規蹈矩的。

嘉陽公主指著白衣男子道:“這是慕玖,如何?”

清詞眼皮跳了跳,淡定道:“琴音好,人亦美,公主的品味自然不同凡俗。”

其實她不敢多看。

嘉陽公主噗哧一笑,懶懶地朝她晃了晃手中酒杯:“佳人在側,正宜飲酒。來人,給孟夫人上一杯西域春。”

孟清詞垂睫看著杯中酒,略一猶豫,便舉在唇邊:“良辰美景,與君共賞。”說完抬袖,一飲而盡。

又道:“若是公主不棄,喚我阿詞便好。”

孟清詞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放飛自我了!身為侯府當家主婦,竟接連兩日飲酒作樂,想到蕭珩得知一臉寒霜的樣子,她持杯的手不由抖了抖,蕭珩是必不許她與嘉陽公主再往來的。

然而,管他呢?

嘉陽公主沒想到她如此豪氣,愣了愣,這西域葡萄酒入口綿柔,後勁卻大,隨即又笑了起來,纖指指著孟清詞,笑得花枝亂顫:“你呀你!”

孟清詞雖言笑自若,臉頰卻泛了紅暈,可見酒量極淺。

華蕊在旁直皺眉,公主做事越發隨心所欲了。

身為天之嬌女,她看似前呼後擁,扈從如雲,身處繁華錦繡叢裏,但實則周邊危機叢生,一步不慎便是萬丈深淵。

公主,她其實是個很寂寞的人。

哦,至於那些麵首,在華蕊心裏,不過都是給主子解悶兒的。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孟夫人,人家也應約而來,兩人在府中賞美人,飲美酒,然此美人非彼美人,傳出去很好聽麽?

想到這裏,華蕊朝慕玖揮了揮手,示意他自行退下便是。

慕玖不舍地看向嘉陽公主,但見她今日的興致明顯不在他身上,心有遺憾,恭敬施了一禮,抱琴翩然而出。

“其實你就是年紀還小,眼界未開。”嘉陽公主同孟清詞感慨道:“還不能體會與美人相處的樂趣。”

“整日對著蕭珩的冷臉,不膩歪嗎?”

清詞心有戚戚然,其實她很羨慕嘉陽公主這樣的活法,恣意而為,不失暢快。

但性格,身份不同,她並不能成為公主這樣的人,對於未來,清詞目前最樸素的想法不過是,若離開定國公府,便回到青州,承孝於父母膝下,於青山綠水間悠然度過此生。

清詞從身後的知宜手中接過食盒,起身打開,笑道:“公主府中什麽都有,清詞實在不知該帶些什麽來,隻能親手做了些糕點,請公主品鑒。”說著便從食盒中將四色糕點端了出來。

接到公主的請帖後,她苦思冥想,不知該如何投公主所好,思來想去,唯有真心實意,親手所製,或許才能打動眼高於頂的公主。

嘉陽公主饒有興致地坐起身來,看向盤中點心。

搭配甚是賞心悅目。

胭脂紅瑪瑙盤中,方形糕點色如霜雪,花心以金色桂花點綴;天青色荷葉盤中,菱形糕點晶瑩剔透,裏麵似乎還裹著餡兒;黃釉描金菊瓣盤中,花瓣形糕點色澤碧綠,對比鮮明;甜白釉水墨盤中,是柿子和花生狀糕點,栩栩如生。

她指了指胭脂瑪瑙盤:“這是桂花山藥糕。“又指向黃釉盤:“這是冰皮綠豆糕?別的卻是瞧不出來了。”

清詞示意華蕊上前,一一以銀針試過,才解釋道:“這道曉露秋暉,確是桂花山藥製成;這道霞戲碧波,卻是水晶蝦餅;這道冰裏藏花,是以綠茶粉製成;這道一生一柿,用的是蛋黃和栗子。”

嘉陽公主心裏暗讚清詞謹慎,又笑了起來:“你這都是從哪裏來的促狹心思?”

華蕊感激地看了眼清詞,不動聲色地將兩人的酒杯換成了熱茶。

桂花山藥糕是宮中常見點心,嘉陽公主不覺得清詞能比禦廚做得更好吃,但看她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她,期待獲得她肯定的樣子,便拈了一個放在口中,香甜軟糯也就罷了,意外的裏頭餡料絲滑,竟還夾著流心。

一道一道嚐來,綠茶糕微澀回甘,韻味無窮,水晶蝦餅溫如軟玉,鬆而脆甜,柿子花生糕口感暖糯,卻是甜而不膩。

不過是每一樣品嚐了一塊,嘉陽公主端起茶盞:“味道都好,本宮尤其喜歡霞映碧波和冰裏藏花。”

“我把方子交給華蕊姑娘,公主若是喜歡,便可讓府中廚房做來。”清詞笑道。

時下世家府中常常辦宴,而每府中都有自己那麽一二道特色的食饌,若是客人喜歡,主人便大方地將方子抄與客人。然而,有眼色的客人通常不會問。

嘉陽公主原隻是單純的讚賞,然而孟清詞如此大方,她愣了愣,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卻之不恭了。”

兩人就著點心閑聊品茶,待聊到讀書,清詞隨口說起:“少時最喜看雜書,有一套《四時遊記》愛不釋卷,作者的名號是靈均客,此人應是雲遊四海,將四季之美與宜居之地結合,且每到一處典故舊說信手拈來,加之用詞清雅,讀之恨不得差了翅膀飛去。”

“春在龍塢品茶,最好是瀟瀟細雨時,看漫山染翠;若夏至金陵,一定要是木繡球開時,從花樹下走過,拂落一身雪。”嘉陽公主抿了口茶,笑吟吟地接到。

孟清詞眼睛亮了:“公主也讀過這本書嗎?”又歎:“可惜後來這位靈均客銷聲匿跡,再也不寫了。”

嘉陽公主笑得神秘,悠悠道:“自然是讀過的。聽說此人家中忽逢變故,如今卻是不會寫這些了。”然而她不欲再往下說,轉了話題。

兩人還手談一局。於此道,嘉陽公主一向是世家貴女中的佼佼者。不過令她沒想到的是,清詞的棋藝竟然也不俗,尤其是棋風,頗為淩厲,與她溫婉的外表極不相符。

最後,清詞以半目之差落敗。

“清詞甘拜下風。”清詞笑吟吟地收著棋子,這一局棋,可耗費了她大半心神。

不能贏,但也要輸得有藝術。

嘉陽公主執著團扇靠在榻上,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忽然慢悠悠地說道:“阿詞是個聰明的姑娘。

孟清詞的心猛地跳了跳。

嘉陽公主的語氣似說著天氣般的尋常舒緩:“你應是事先打探過本宮的愛好,是以,過府之後,你一言一行,無不恰到好處,完美地契合了本宮的脾性,以及審美。可是,以你如今的身份,以定國公府的立場,以蕭世子的能力,你其實本不應,也無需與本宮過多來往。”

“雖說本宮是長公主,可眾所周知,本朝公主是不掌實權的,不過一個尊號而已。”

“然而今日,你來了,那麽本宮想,你必是有極棘手的事情,而此事,你不想讓蕭世子得知。”

孟清詞苦笑,嘉陽公主看似沉溺於溫柔鄉裏,其實心如明鏡。

她走到屋子正中,鄭重跪下:“清詞確有一事相求。而且此事確不宜我夫君出麵。”她懇切道:“清詞有一手帕交因家中卷入景王一案,親人俱亡,她被沒入宮中,自此音信全無。清詞來京之後,多方打聽,才得知她如今在睿王爺府中。”

“公主與清詞有緣相識,清詞應對公主坦誠相告。定國公府與睿王府素無往來,清詞亦不想夫君為此為難。若是公主能幫忙讓我見她一麵,清詞感激不盡。”

“對清詞而言,山中相遇是天意,無論公主信與不信,無論公主置疑我到底懷著什麽樣的目的,與公主交往,的確是出於清詞本心。”

“清詞不是以蕭氏世子夫人的身份請求公主,所以清詞不能以定國公府為公主作出什麽承諾。但她對我極為重要,若公主幫忙,清詞感激涕零,當對公主竭盡所能。”

“若公主無意相助,公主也定是有自己的思量,清詞心中,公主也始終是清詞的朋友。”

她的目光微垂,落在嘉陽公主薄紗裙裾上,那裙裾折射著金色陽光,深深淺淺流淌的華麗的紅,令人想起歡宴,燈火樓台,夜半笙歌,盛世繁華。而顧紜她,卻在此間輾轉流離,她想著,眼中便噙滿了淚。

亭中是漫長的安靜,唯有徐徐拂近的風的聲音無比清晰。

在這段時間裏,清詞甚至想過,若是公主拒絕,她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那也隻能是蕭珩了。可是,蕭珩會為了她,去做可能會影響國公府的事嗎?

孟清詞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聽到嘉陽公主輕笑了一聲,隨即她俯身,柔軟滑膩的手捏住了清詞的臉頰:“來,讓我瞧瞧這張小嘴是怎麽長的,好話壞話都讓你說了,蕭珩也被你撇得幹幹淨淨的,嗯?”

見孟清詞窘得耳朵都紅了,看似鎮定實則緊張,嘉陽公主又覺得她不過還是個小姑娘。

“起來吧。這小模樣,怪讓人心疼的。”

“公主,您答應了?”清詞抬臉,驚喜地看向嘉陽公主。

“對本宮來說,輕而易舉可以做到的事兒,為什麽不答應呢?”嘉陽公主懶洋洋啟唇道:“至於其他,本宮才懶得理會。你要找的人是哪般模樣,說來聽聽?”

“多謝公主。”清詞喜出望外,“她的身量比我高一些,一雙長眉入鬢,在女兒家的美麗之外,又帶著三分英氣.......。”

清詞描摹著顧紜的樣子,卻又覺言辭有限,難以描繪她的風采,“請公主賜紙筆,我畫與公主一觀。”

她執筆細細描繪記憶中顧紜的樣子,不過,三年已過,她還是原來的樣子嗎?

“哦,是個美人兒。”嘉陽公主嘖嘖。

“人美,心善,冰雪聰明,隻是我筆力有限,畫不出她的風神之一。”清詞歎。

嘉陽公主被勾起了好奇心,喃喃:“睿王府裏竟藏了這樣一個美人兒,阿弟莫非眼瞎?還是,已經參禪悟道了?”

一個外院的宮人匆匆進來,通報蕭世子已在門外等候。

嘉陽公主似笑非笑地朝孟清詞挑了挑眉,蕭珩心裏,似是很看重這位小妻子嘛!

孟清詞的神色卻很平靜,亦沒有新婦的嬌羞,隻是笑著起身:“清詞拜托公主了。”

“本宮自己的妹子糟心得很,看著你,像是多了個姐妹。這樣的客氣話,無需說了。等我消息。”嘉陽公主拍了拍孟清詞的手,“若是閑了,便來與本宮說個話兒。”

“是。”清詞脆生生應道。

“去吧,你家世子等得急了。”嘉陽公主起身,親自送了孟清詞過了臨水複廊,才命人送她出府。

瞧著孟清詞嫋娜遠去的背影,嘉陽公主自言自語:“本宮今日,倒是多管了一把閑事。”

“公主心善。”華蕊道。

嘉陽公主搖了搖頭,手搭在華蕊臂上,轉身款款回水榭:“罷了,算是為阿恂結一份善緣罷。

“傳慕玖過來吧,可憐見的,也等了半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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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