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孟清詞脾氣甚好,安安靜靜的。

他脫口而出:“她從未與我置氣。”

她甚少動怒,也從未急躁,總是從從容容地打理好該做的事,這裏頭包括家事,也包括他的事。她從不置疑他的決定,在他外出,亦極少問他的緣由。若是有閑暇,她似乎是極風雅的人,插花點茶,品詩作畫,她的生活裏,不需要有他,也能過得很好。

這個突如起來的認知讓蕭珩心裏更是一堵。

“怎麽可能?”顧子琛難以置信地瞅著他,半晌,才歎了口氣,同情地拍了拍蕭珩:“依我的經驗,她若是不表露於外,便是一件一件累積在心裏,一旦哪日爆發,你就自求多福吧。”

“女子要哄,她高興了,你就安生了。”顧子琛語重心長,“比如,買件好看的首飾,從酒樓裏帶一道特色的菜,給她買愛吃的點心,帶她出去散心,讓她知道,你心裏有她。”

“且你又在外半年,更要打起精神,多多溫存,才能家宅和睦。”

蕭珩若有所思,又想到今日在繡莊裏,孟清詞一句一句問得甚是細致,對繡莊的運營很是上心。她何時對這些經濟之事有了興致?莫不是缺銀子用?但她又從未向他開口。

蕭珩轉了話題:“今晚主要是為子琛接風的,不談其他。你回來時,北戎可還安分?”

談到戰事,顧子琛也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臉:“自今春那一戰之後,北戎又有幾次小規模的進犯,都被老國公率軍打退了。我離開的時候,北境尚且算是安寧。”

“你無需擔憂,老國公雄風猶在,正是老當益壯之時。”

聽顧子琛如此說,蕭珩安心不少,父親家書寥寥幾字,報喜不報憂,不過到了夏日,草原水草豐美,北戎無心進犯,隻是隨著冬歲降臨,北境就要加強防備了,且冬日的糧草,亦是需要提前籌備的事情,今年他在京盯著,可不能再出現去歲那般的事。

蕭珩神色凝重,屈指在桌上敲了敲。

“璃月姐也要回京了,你知道嗎?”顧子琛忽然道,卻給了裴瑾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不知。”蕭珩一愣。

“你竟沒接到她的信?”顧子琛揶揄道,“她與沈大哥夫妻一行,比我早一些離開了北境,據說是先去逍遙山莊,再轉道來京。”

蕭珩與趙璃月的關係也是撲朔迷離,曾經一度,他們這些好友都以為兩人必是要在一起的,門當戶對,誌同道合。誰知,高貴的郡主看上了江湖豪俠,執意下嫁,而蕭珩另娶淑女為妻。

蕭珩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她自然不必與我說。”

他的語氣淡漠,似說著毫不相幹的人。顧子琛與裴瑾麵麵相覷,一時沉默。

......

已是過了子時,夜深人靜,明月高懸。

知宜也喝了不少,但三人之中,她最為清醒,先服侍已經醺醺然的清詞洗漱安頓,又把知微扶回了屋裏。

正要解衣入睡,忽聽院外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知宜一愣,隨即聽到守門的婆子嘟嘟囔囔起身去開門的腳步。

知宜想了想,急步走出屋子。

“知宜姑娘怎麽也還沒睡?”婆子見到她,忙笑道。

“媽媽去歇著吧,我來開門。”知宜笑了笑。

門開了,映入眼簾的是許舟一張方方正正的臉,在看到許舟扶著的那個人時,知宜不覺凝住了眼神,一聲驚呼脫口而出:“世子爺......”

不是,世子爺怎麽突然回院了!

蕭珩正以手撫額,隻覺頭突突的疼,他甚少放縱自己喝這麽多酒,然而,今夜也不知是怎麽回事,隻是一杯接一杯的飲下,待他醒過神來,已不知灌了自己多少杯,不由心生懊悔。出了罨畫樓被風一吹,竟有了醉意。

知宜便見蕭珩清淩淩的眼神瞟了過來。

世子爺一向如山中白雪,冷淡而疏離,然而,醉了酒的世子爺,似乎有了點人氣兒,眸光深邃得仿佛能讓人一腳跌進去,暗含了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月色朦朧,他的眼波比月色還朦朧。

知宜心跳了跳,不敢再看,忙伸手要攙扶蕭珩:“世子爺,奴婢扶您進屋。”

許舟躊躇:“知宜姑娘,你一人恐是不行,世子爺醉了,這......”他有心想幫知宜一把,但這是內院,他一個男子並不適宜進去,不過,夫人呢?

知宜此刻非常慶幸自己方才的一番收拾,她噓了聲,麵不改色解釋道:“夫人今日身子不適,先睡了。”

醉酒,也算身子不適吧。

“無妨。”蕭珩站直身體,出聲道。

許舟聽他聲音清晰平靜,放下心來,行禮道:“那屬下告退!”又不放心對知宜叮囑:“知宜姑娘,記得給世子煮些醒酒湯用下。”

知宜:以前怎不知道他話這般多!

一路行來,蕭珩的確清醒很多,孟清詞沒有等他,在他意料之中,可是仍是有那麽一點失落。

其實正屋亦有淡淡的酒氣,然而知宜細心,早開窗通了風,又刻意燃了安神香,不過蕭珩自己都滿身酒氣,根本未察覺出來。

“奴婢服侍您洗漱?”知宜猶豫片刻,還是問出了口。

以往世子自是不用他們的,但今日夫人顯然是指望不上了。

蕭珩擺了擺手。

“那奴婢待會煮完醒酒湯端過來,世子用上一碗。”

蕭珩自去了沐浴的隔間。

三人共飲時,知宜就讓小丫鬟們了醒酒湯,夫人和知微都隻用了一點就睡了,,熱一熱便好,用不了多長時間,是以當她把醒酒湯端到屋裏時,蕭珩還在沐浴。

知宜離開時,不放心的朝內室看了看,又覺自己是杞人憂天。

......

蕭珩不欲大動幹戈,隻是用了隔間殘留的半浴桶冷水,水中飄著一層花瓣,他皺眉,似乎自己身上也沾了那隱約的冷香,是以沐浴完,他整個人徹底清醒了,沒有絲毫睡意。

他抬步走到床邊,輕薄的紗帳,透出其中裹著薄衾的纖細背影。無論冬夏,孟清詞都不喜用厚實的羅帳,總說悶不透風,他於生活瑣事上一向不在意,自是隨了她去。

帳中人香夢正酣。

清詞確是在夢中,夢裏天是藍的,風是暖的,青草滿坡,山花爛漫,陽光耀得人眼花。

顧紜提著一個纖巧的竹籃,正在采那草叢中金黃的野山菊,似是察覺到她的注視,她抬頭,朝她嫣然一笑,這遍山風光,便成為她的背景。

清詞在她身旁坐下:“你采這野菊做什麽?我前些日子得了兩盆綠菊,花瓣如碧玉一般,說是極稀有的品種,我送你一盆呀。”

顧紜搖頭:“我娘這些日子總睡不好,夜裏驚醒,我聽說野菊曬幹了裝入枕中,可醒目安神,便想著采些來。反正漫山遍野都是,也不花錢,隻是費些力氣罷了。”

她將一朵野菊插在孟清詞的衣襟:“我采了許多,等也給你做個菊枕。”

“我又沒有睡不著,你盡著伯母罷。”鼻端是野菊淡淡的馨香,混合著身下泥土的清香,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清詞也幫顧紜采了一些野菊,又覺得無趣,她的目光不經意落在竹籃上,驚訝問:“這籃子好生精致,也是你自己編的?”

“嗯。”顧紜笑了,“猜著你必是喜歡這樣子的,我也給你編了幾個,等會你走的時候記得拿著,便是盛了野菊掛在牆上,也是一番野趣。”

“紜兒你為何這般手巧?”清詞抱著顧紜的胳膊,感歎道:“我這手,卻是笨得很。”

清詞的手修長纖細,可是拿起繡花針就不知如何下手,特意請的繡娘無語,這姑娘一雙纖纖素手看著靈巧,實則就是兩個棒槌,繡娘教了一月,也沒有什麽成效,無奈告辭而去。

孟昭文對此無可無不可,他是拿長女當男孩兒教養的,一向課業抓得緊,然而這些卻不甚在意,是以於刺繡一途,清詞算是徹底放棄了。

孟清詞本來沒什麽,但看顧紜手下所繡之物,無不活靈活現,且顧紜愛琢磨,時不時就想出新的繡法,讓清詞很是羨慕。

顧紜輕輕拍了下清詞的手,她自然知道清詞所歎何事,嗔道:“你讀書識字豈不更好,你喜歡什麽,我給你繡便是了。”

“紜兒你總是對我這般好。”清詞懶洋洋地倚著顧紜,日光太暖,曬得她昏昏欲睡,“什麽都想著我。”

顧紜伸臂攬著她笑:“肯定是又熬夜看話本子了,你睡一會子罷。”

“才不是,”她閉上眼,卻不忘反駁,但話音未落,也笑了。

她在夢裏笑出了聲。

真是和小孩子一般,做夢還笑,蕭珩想,隻是一晚低沉的心情,忽因這笑聲而消弭。

他掀起帳子躺到榻上,見她仍是背對著他,臉朝裏睡著,姿勢一變也未變,忽然很是不爽,他伸臂用力將她攬入懷裏,才闔上了眼。

清詞正在夢裏倚著顧紜的手臂,忽然覺得顧紜的手臂變得如鐵堅硬,簡直要硌斷她的骨頭,不由嘟囔了一句,下意識地想掙脫開,卻怎麽也掙脫不開。

蕭珩被她鬧得不安寧,忍無可忍沉聲道:“你若是再動,我不保證自己要做些什麽。”

懷中的人兒終於安靜下來。

......

次日晨起,清詞對鏡梳妝,許是因心情實在愉快,又被知宜勸著其實比沒喝上幾杯,這宿酒今日對她沒有絲毫影響。她神采奕奕,專注盯著鏡中的自己,淡掃蛾眉,輕點朱唇,又在臉頰撲了些許胭脂,為氣色添些紅潤。

知微為她梳攏長發,一層層盤成如今京中時興的瑤台髻,斜插一支紅翡滴珠點翠步搖。待梳妝完畢,清詞便上一套海天霞色縷金絲扭牡丹花紋煙羅衫,搭著玉色繡折枝堆花曳地長裙。

她一向穿得素雅,甚少這樣華美裝扮,不免令人驚豔。

屆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

“今日為何如此?”蕭珩忍不住問道。

“女為悅己者容。”清詞玩笑道,見鏡中蕭珩眸色轉深,這才想起昨天晚上蕭珩回來的時候她已入睡,忘了與蕭珩說嘉陽公主之事,不過想來趙劍應早已稟報了蕭珩。

“應公主之約,總不好太過簡素。”清詞解釋道。

那日趙劍確將此事告知蕭珩,想到趙劍說起公主與夫人似是相談甚歡,蕭珩微微垂眸。

提到嘉陽公主,不能不想到睿王。

近日來,又有老臣提奏冊立太子一事,聖上還如以往一樣留中不發。朝中諸臣心中皆清楚:聖上寵愛貴妃,屬意祈王。然而,睿王卻是皇後嫡子。如今兩位王爺俱已長成,儲君人選之爭在所難免。

在外人看來,定國公府向來保持中立,定國公遠在北境,蕭珩是京中定國公府的當家人,難免考慮多一些。然而,蕭珩卻知,實情並非如此,聖上的傾向,雖然未在朝堂明確地透露,有心人卻難免窺到一二,而聖上對定國公府的期待,並不僅僅是中立,至少,他這段日子,有意無意地碰到祁王,便不是巧合。

“世子可是覺得不妥?”清詞自然了解國公府在此時的態度,她放下手中的梳子,貌似踟躕。旋而她蹙眉,語氣悵然:“那妾身便告病吧,隻是妾身在京中難得遇到能談得來的朋友......”

蕭珩並不在意女眷之間的結交,但忽然想起前日顧子琛的話:“無妨,既是答應了公主,你去散散心也好,午後我去接你。”

清詞莞爾一笑,其實她是有一點以退為進的,但蕭珩回應得這麽爽快,也是出乎她的意料。

作者有話說:

1.屆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出自《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