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今夜無月, 卻有璀璨星光,點綴在浩渺的天幕上。

蕭珩站在門前,夜合花的清幽香氣隨風彌漫在靜謐的安瀾院中,暖黃的燭光從支摘窗流淌出來, 也映出窗前纖細而窈窕的身影。

一顆心於此時奇跡般地平靜下來, 卻又充盈著歡喜。

這種感覺, 很難言說。

關山飛度,飲馬冰河,沙場百戰, 不過是為了這一盞燈火,一隅安寧。

蕭珩眸中泛起一絲笑意, 抬步進了院中。

因著他的足音,安靜的小院霎時熱鬧起來, 在紛擾的行禮問候聲裏,他一眼便看到倚在門前的她。

疊雪為衫,煙霞籠裙, 她抬眸朝他盈盈一笑,漫天星光便沉入那一雙杏眸之中,顧盼生輝。

蕭珩見她披在肩上的發絲猶帶著一絲水汽,蹙蹙眉:“怎麽不絞幹呢?明日又該嚷頭疼了。”便見妻子顯然心虛,拽著他的衣袖, 柔柔道:“正擦著呢,你回來了。”語氣不由一軟:“可用了飯沒?”

“等你。”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聽在蕭珩耳中, 依戀而又繾綣。

“抱歉,我該遣人回來說一聲......”蕭珩的心亦是溫軟如春水, 又不知該怎麽解釋。

孟清詞早瞧見蕭珩方才麵上的凝重之色, 知他必有煩心之事, 不想他再為這些許無關小事歉疚,遂笑著打斷他:“好啦,快點去洗漱吃飯,我都餓了。”

她頰上梨渦淺淺,笑容甜美,輕而易舉攫住了蕭珩的目光,蕭珩心中一動,駐足問道:“方才作畫了?”

“你怎麽知道?”在蕭珩意有所指的目光下,清詞十分疑心是臉上濺了一點墨汁,雖想著明明方才沐浴了啊,卻下意識抬手擦拭:“這裏麽?”

蕭珩搖頭。

清詞便要去看鏡子,被蕭珩拉住:“為夫幫你。”語氣裏透著十分真誠與溫柔。

清詞信任地仰起臉,視線裏蕭珩一張俊臉靠近,卻遲遲未動,剛要催促,便見蕭珩挑眉一笑,風流恣意,瞬間亂了她的心神,她一怔之間,左頰梨渦處便落下輕柔一吻。

清詞睜大了眼,萬萬想不到蕭珩這般不苟言笑之人,竟有這般孩子氣的舉動,一時怔在那裏,待到反應過來,他人已進了淨房。

聽著裏頭的水聲,清詞羞惱不已,唇邊卻不由翹起淺淺的弧度,旋即想起今晚要與蕭珩提起之事,眸光又暗了下來。

因著偷香成功,蕭珩心情甚為愉悅,他於飲食一道素日並不熱衷,屬於極好養的哪一類人,今日卻是每嚐一道菜,便挾與她:“滋味甚好,阿詞多用一點......”

清詞滿腹心事,本沒有多少食欲,隻是陪著蕭珩用飯而已,見他如此,她垂眸掩下目中潮意,嗔道:“你隻用你的,我都吃不下了。”說著用銀箸指了指自己已冒尖的碗。

蕭珩便湊近她耳邊低低說了一句,下一瞬清詞如玉的臉上飛起紅霞,這人整日都在想些什麽!忍不住橫了他一眼:“吃飯!”語氣卻是嬌嬌軟軟,並沒多少威力。

蕭珩朗聲大笑。

......

一頓飯吃得膩歪而又甜蜜,蕭珩今日仿佛有意逗她開心,清詞麵上笑靨如花,心裏卻越發沉重。

待兩人用了飯,清詞思之再三,正要開口,蕭珩卻先一步問道:“阿詞今日做什麽了?”

“嗯,與晴姐兒逛了街,又去玲瓏坊看了看。”說到這裏,她忽然想起今日回來,去文暉堂請安,王氏卻道頭痛犯了,並未見她,便對蕭珩說了,又道:“母親這些日子似乎犯了頭痛,還是請太醫瞧瞧罷。”

話音未落,卻見蕭珩神色嚴肅起來:“母親還說了什麽?”想到方才在文暉堂王氏的一番話,不由目光灼灼盯著她。

清詞不意蕭珩反應如此之大,忙出言安慰:“母親這也是宿疾了,世子不必擔心。”話音未落,卻被蕭珩截斷,他目光緊盯著她的神情,似要瞧出什麽端倪來,又重複了一遍:“母親還說了什麽?”

清詞莫名其妙:“並沒什麽,”想了想又道:“聽文暉堂的丫鬟說,舅母今天下午來過,隻我和晴姐兒在外麵,待回來時她已走了,未能得見。”

說來也奇怪,晴姐兒剛從武寧侯夫人那裏回來,有什麽話不能帶回來,還要巴巴地再來一趟?

京中流言蜚語蕭珩早就得知,也已想到了法子解決,因此本心裏並不希望清詞知曉徒惹煩憂,見她茫然心下暗鬆了口氣。

此時屋內炎熱,即便是擺著冰鑒,他用了飯身上又微微出了汗,便命人將竹榻小幾擺到後院,拉著清詞的手,道:\"阿詞陪我納涼好不好?”

*

如今知微和知宜不在,安瀾院便是白露主事,她是知宜一手帶出來的,作風行事頗有知宜之風,將一應物件安排好之後,白露抿嘴一笑,便帶著一眾丫鬟退了下去,將後院留給小夫妻兩人。

蕭珩將人抱在懷裏,涼風習習,軟玉溫香,他愜意地舒了口氣,想到裴瑾,眉宇間又攏上陰雲。

“世子,”他的懷裏寬厚而溫暖,她的眼中卻有了淚意,抿了抿唇,該說的話遲早還是要說,拖延也無益,卻被蕭珩摟緊,他下頷蹭了蹭她肩頭,悶悶道:“今日我見了阿瑾。”

蕭珩從未有過這樣傷懷和低落的時候,清詞到了唇邊的話登時頓住,她知蕭珩與顧子琛裴瑾三人自小相識,情意甚篤,說是親如手足亦不未過,一時默然。

便聽蕭珩又道:“他背棄了兄弟情意,又眼見你在宮中受苦卻漠然視之,阿詞,原本我恨他惱他,想殺了他,可一見他,便心有不忍。”

忍不住在榻上重重錘了一拳:“他怎能如此色令智昏!”

清詞在宮中時,倒是想到了裴瑾必是與趙麒早就勾結,但他連嘉陽公主都能囚禁背叛,她對他更無期望,倒是聽著蕭珩言辭中的落寞,有些心疼自己的夫君。

想了想,她依偎在蕭珩胸前,柔聲道:“這是裴公子自己選擇的路,世子已為他做了許多,無需自責。”這些日子蕭珩雖未出門,卻一改往日邊將少與朝臣聯係的低調作風,接連見了幾個都察院的禦史和大理寺的官員,如今這些事他都並未瞞著孟清詞,孟清詞便知蕭珩做這些都是為了給鎮遠侯府脫罪。

如裴瑾這樣的謀逆之罪,鎮遠侯府竟隻是收回了丹書鐵券,降等襲爵,可想而知蕭珩在其中所耗費的心力,清詞歎了口氣,她心中實有另一層隱憂,卻不好對蕭珩說。

永徽帝不是昏聵君主,清詞直覺他的溫和無為並非本性如此,而是因為朝中權利並未全部收攏之故,蕭珩這番操作,無意中昭顯了定國公府實力並不僅僅在北境,京中亦是不容小覷,怎能不引起君王忌憚?但事涉裴瑾,她並不好多勸。

她想,如蕭珩這樣的人,並非沒有想到這一層,隻是為了和他情同兄弟的裴瑾,暫且顧不上這些了。

“阿詞,為了一個對他無心的女人,他值得嗎?”蕭珩喃喃道。

清詞不由有些惱怒,她與嘉陽公主之間,雖沒有如顧紜那般過命的交情,亦存了相互利用之心,可不妨礙她們兩人的相互欣賞,在清詞眼裏,嘉陽公主是個極拎得清的女子,格局簡直不要比裴瑾大上太多。

她坐直身子,忍不住譏誚道:“原來世子亦覺是因公主之故,才導致裴公子如今下場?難道不是他罪有應得?”

“我倒是覺得,什麽紅顏禍水,無非是男子為了推卸責任,強加在女子身上罷了。男子把持不住自己的心誌,治理不好國家,與女子何幹?不想世子竟也對這等言論深信不疑!”她越說越氣,不由想到因著趙麒而遭難的崔瀅,又冷笑道:“世子覺得是紅顏禍水,我倒覺得男子在外頭行事不端,牽連了自己的妻女。趙麒的妻妾何辜?崔相的妻女何辜?”

蕭珩也知謀逆之罪再無可涉,而永徽帝初登帝位,趙麒已死,不好再追究,裴瑾、蕭家等追隨趙麒的世家卻必是要嚴懲不貸,以儆效尤的,自己能保住鎮遠侯府,已是用了全力,也虧得父親在邊疆鞭長莫及,若是在京中定不許他如此,也因此,他方才不過是心下不忍,有感而發。

聽清詞如此說,蕭珩驀然回神,見妻子一張俏臉氣得通紅,狠狠瞪了他一眼,便掙紮著起身。

蕭珩立時知她是真的惱了,連忙道歉:“阿詞,我錯了。”他手臂箍住懷裏的人,低聲道:\"我不是責怪公主迷惑阿瑾,公主的態度自始至終都很明朗,是阿瑾心存妄念,才走到這一步。阿詞,我隻是涉及阿瑾,關心過甚,並無輕視女子之意,阿詞,我錯了。”

說著便輕輕親了親她耳垂。

懷中女子仍有惱意,螓首低垂不看他,語氣冷冷:“世子曾為了救我險些身死,如今我才知,世子心中原是怪我的。”

蕭珩本要低聲下氣將懷裏的人安慰一番,聽她如此曲解自己的情意,目中溫柔斂去,亦垂眸看她,便聽懷裏的小女人又接著冷聲道:“我被困深宮,並沒有指望誰,生死都是我的命,早知如此,世子何必救我?”

聽她如此說,蕭珩的臉色也徹底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