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理寺。

羈押重犯的地牢裏, 四壁都是高牆,隻屋頂開了一線天窗,因此便是白日,光線也極為昏暗。

地上雜亂鋪著幹草, 身穿囚服, 長發披肩的男子背對著門, 席地而坐,雖是囹圄之中,身姿依然筆挺。

鴉雀無聲的靜寂中, 長長的過道裏響起的腳步聲格外清晰,腳步聲越行越近, 直到停在了牢門前。

須臾,門前的鎖被打開, 有人走了進來,但囚服男子並不為所動,目光定定落在眼前的土石牆上。

進來的人沉聲道:“阿瑾。”

男子一震, 轉過身來,在看到蕭珩的刹那,目中一瞬間閃過諸多情緒,訝然,欣慰, 歉意,頹然, 最終化為了然之色:“你終於來了。”

蕭珩頷首,坐在裴瑾對麵:“許久未見。”

裴瑾垂眸, 淡淡道:“從前咱們三人長聚, 彼時推杯換盞, 話題不斷,如今想來,你我皆是寡言之人,應是有子琛一直插科打諢的緣故。”

一夕之間,昔日摯友,身份已然天翻地覆。

蕭珩唇線緊抿,忽然問:“為何如此?”

裴瑾一滯,隨即往後倚靠在土牆上,抬頭看牢房最上頭一線天窗,神情便有些悵惘,良久,他懶懶道:“你既心知,何必問呢?”

“值得嗎?”

為了她,放棄你的家族,親人,錦繡前程,大好人生?

裴瑾搖頭:“我也不知。”

思念如火焚身,她卻冷若冰霜,若不如此,該如何讓她看他一眼,該如何靠近擁她入懷?

蕭珩眸中掠過一絲痛色:“好,我明白了!今日我之所以未與子琛一起過來,是因還有一事問你。”

“若你當我是兄弟,便不要隱瞞。”

“好。”

蕭珩靜了靜,緩緩道:“趙麒命人將阿詞帶回京,你是否知曉?”

裴瑾默然不語。

蕭珩眸中濃雲翻滾,語氣依舊平靜地沉默:“你知不知她被困在含章殿?你知不知這對一個女子,意味著什麽?”

裴瑾長久地沉默,艱難啟齒:“此事是我對不住你,對不住嫂夫人。”

“為何?”

“你助他控製宮禁,他允你達成心願,你二人各取所需,這也罷了,但阿詞何其無辜!你明知她是我的妻子,卻看著她落到如此境地,袖手旁觀?”

“數十年摯友之情,通家之好,同袍之義,換不來你對我妻子的一點點照拂?”蕭珩厲聲問,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爆發的怒氣,他忽然出手,扼住裴瑾的咽喉上。

裴瑾並未躲閃,而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若說我起先並不知情,臨簡可信?”

“含章殿裏全是趙麒的心腹,我的人亦進不去。直到嫂夫人去見公主的那一日,我才得知此事。”

“彼時我與他一頓爭執,不歡而散。趙麒對嫂夫人勢在必得,哪怕我以兵權為脅,亦不肯讓步,隻向我保證,他對嫂夫人的心意,不比我對公主少半分,既將她留在身旁,定會好好待她。”

“我雖憤怒,亦知不妥,但對趙麒無可奈何,畢竟當時局勢未穩,我二人仍需聯手。”

“卻不知,趙麒的命數止步於此。”

蕭珩婚後,他見過孟清詞幾麵,印象裏是一個溫婉柔弱的女子,然他從未想過,便是這樣柔弱的女子,竟能夠在趙麒的眼皮子底下拿到了遺詔,而看似甘心屈服於他的嘉陽,借著他對她的至死迷戀,將這份遺詔送出了宮。

若是孟清詞未進宮,若是遺詔未見天日,趙恂即位便要大費周折,趙麒也不會一朝事敗,可人生沒有如果......

“那日我救出阿詞之時,便殺了趙麒,若那日你也在,我或許也會......殺了你!”裴瑾說完又沉默下來,便聽蕭珩如是道,隨之,扼在他喉上的手亦是一緊。

裴瑾頓時喘不過氣來,卻露出一個釋然的笑:“死在你手裏,不冤。”

蕭珩看著這樣的裴瑾,緩緩鬆開手,朝外道:“拿進來。”

一直守在牢門口的許舟上前,恭恭敬敬放下托盤,盤裏是一壺酒,兩個青花瓷盞。

蕭珩執壺,將兩個杯子一一斟滿,清冽而又甘醇的酒香頓時彌漫在狹小的牢房裏。

裴瑾嗅了嗅:“醉春風?”

蕭珩舉杯:“罨畫樓年的的醉春風。”

“好酒!”

裴瑾握住杯盞的手緩緩抬起,仿佛有千鈞重。

酒杯相碰,脆音泠泠,一滴酒落在手背,裴瑾垂睫,掩住眸中灼灼熱意。

“皇上已下旨,念在侯府病不知情,免於牽連,但收回鎮遠侯府丹書鐵券,降爵而襲,以儆效尤。”

“是我連累了他們。”裴瑾苦笑道,他心裏感激,知謀逆之罪若不牽涉家族幾無坑,“多謝你代為周全。”

蕭珩沉默片刻後又道: “侯府已將你除族。”

“甚好。”

再無他言,蕭珩舉杯一飲而盡,擲杯於地,霍然起身:“我走了。”

“我還有一事。”生命的盡頭,他已一無所有,卻還想再見她一麵。

“我會使人轉告公主,但見與不見,取決於她。”蕭珩駐足,淡聲道,隨之他出了牢房,鎖鏈重被扣上。

裴瑾聽著那腳步聲漸漸遠去,周圍的一切重歸於死寂,陡然失了全身力氣,倒在了冰涼的地麵上。

杯酒盡,恩義絕。

那些京城中彎弓射箭,把酒言歡的過往,那些疆場上並肩抗敵,托付生死的時刻,都化成了不堪回首的曾經。

裴瑾顫著手去摸酒壺,壺中還有不少酒,他緩緩抬手,將一壺酒灌入喉中,芬芳的酒液順著臉頰淌下,如淚。

但願長醉不複醒。

*

蕭珩回府,已是夜幕初垂。

他在大理寺呆了許久,便打算先將衣服換了再去文暉堂請安,孰知母親早遣了小廝在門口等他。

蕭珩有些無奈,但想母親或有急事,隻得先隨小廝至文暉堂。

丫鬟掀開簾子,蕭珩邁步進去,才發現屋中隻有王氏一人,她支肘坐在桌前,擰眉沉思,聽到他進來也沒轉頭。

“母親,”蕭珩行禮後問:“今日頭痛可好些了?晚飯用了多少?”

王氏這才瞥了他一眼,冷聲道:“死不了。”

蕭珩揉了揉眉心,在王氏對麵坐下,溫聲道:“母親何必如此說,若不好,兒子這便去請太醫。”

“......”王氏頓時一噎。

“母親可還有事?”蕭珩直截了當問。

王氏也知曉兒子秉性,素來最不喜七拐八彎,夾纏不清,擔心他不耐,想了想,索性道:“今日你舅母來了。”

便見蕭珩一雙劍眉立時皺了起來。

知蕭珩不喜武寧侯府登門,王氏忙道:"你舅母今日來,是一番好意。我近來多在家裏,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你都不與我說,還多虧了你舅母,我才得知,”說著王氏不由傷心,“也幸而如今知道,若晚一步,損了國公府的名聲,我可怎麽見你父親!”

蕭珩耐著性子問:“不知母親所言,究竟是何事?”

“我問你,你媳婦兒是從江南回來的,還是一直在宮裏!”王氏驀然坐起身,盯著蕭珩的眼睛,肅聲質問。

“你莫給我打馬虎眼,外頭都傳遍了,說她自進了宮,便住在含章殿裏。”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不是口口聲聲與我說,將她送至江南養病,人怎麽會出現在宮裏頭,還和那祈王爺不清不楚!”

蕭珩神情猛地沉了下來,眸中一抹厲色閃過,正要開口,又聽王氏道:“我想了一下午,孟家雖救過你父親,可你也把她從宮裏救了出來,這救命之恩便算抹平了。”

“國公府不能要這樣的兒媳,由我做主,你與她和離了罷。”

“她自帶著嫁妝回青州,待這事過了,再為你議一門親事。”

話音未落,蕭珩驟然起身,語氣如凝了霜:“這話,母親可與阿詞說了?”

“未曾,”王氏一愣,隨即不悅道:“這不與你商量麽?”

蕭珩鬆了口氣,今日見過裴瑾,他心緒低落,此時言辭中便有些不耐:“既是流言,理它做什麽。”

“舅母整日閑來無事,每每登門便要挑唆生事,母親聽聽便行了,萬不可因一麵之詞,弄得家宅不寧!”

王氏又是一愣,隨之氣得手都有些發抖:“是我生事麽?是我鬧得家宅不寧?不是你媳婦出了事,別人如何會說她?”

“你隻一味袒護她,可想著國公府的名聲!”

“你妹子還未許人家呢。”說著王氏便滴下淚來。

蕭珩歎了口氣,此事之曲折說與王氏她也不明白,但任由她這樣鑽了牛角尖,更不知會生了什麽事。

沉思片刻,他撩起衣袍,跪在王氏身前,懇切道:“兒子一時心急,說錯了話,還請母親寬宥。”

“但也請母親聽兒子一言,阿詞進宮之事另有緣由,且她對今上即位有大功,許不日宮中便有封賞下來。若此時和離,如何與宮中交代?”

“至於那些流言蜚語,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咱們不搭理便是了,”

“成親以來,阿詞待母親至孝,視晴姐兒如親妹,打理中饋井井有條,請母親先想想阿詞的好處,亦請母親將心比心,想想若這是自家女兒,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而她的夫家在這樣的時候休棄她.....母親覺得這樣的夫家如何?”

“兒子相信阿詞的清白,還請母親莫聽他人教唆,靜心等待澄清在之時。

“隻兒子求母親,事情未有定論之前,切勿在阿詞麵前提起。”

“拜托母親。”蕭珩言罷,深深俯身拜下。

作者有話說:

最近更新很不準時,作者深感抱歉,在此鞠躬~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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