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蕭以晴抬眼瞧了瞧她, 又垂下頭,手指扭著衣角一言不發。

若論起耐心,清詞比蕭以晴不要好上太多,何況有時候, 追問更容易讓人反感, 莫如扮演好聽眾, 等著人家自己想傾訴的的時候,自然會說。

果然,盞茶功夫之後, 蕭以晴沉不住氣了,猶猶豫豫問:“嫂子, 貴妃娘娘是不是長得極美?”

清詞沉吟片刻,道:“自然是華容婀娜, 國色天香。”

蕭以晴眸光暗了暗。

清詞在眼瞼掃了一層薄薄的粉遮住了眼下的青影,狀似隨意道:“怎麽想起問這個了?”

蕭以晴頓了頓,旋即很快道:“昨兒聖駕離開, 我見皇上旁邊有一女子,單看背影便覺說不出的好看,就有些好奇,後來聽母親說是貴妃娘娘伴駕。”

昨日永徽帝攜顧紜來國公府其實極為突然,皇帝不欲聲張, 除了他夫妻二人之外,也隻王氏奉召覲見, 溫聲問候了幾句便命退下了。彼時蕭以晴即便在府裏,也沒有見到顧紜的時機。

“晴姐兒不必遺憾, 下月十六, 是千秋節, 屆時宮宴必可一睹貴妃娘娘真容。”清詞拍了拍蕭以晴的手,溫和道。

蕭以晴似還有話想問,她躊躇了一會兒,低聲道:“聽說貴妃娘娘亦是出自青州,您從前認識她嗎?”

清詞斟酌片刻,點了點頭。她和顧紜的關係,若著意探尋,並不是秘密。此前顧紜隨趙恂居於寧夏,不為京中諸人所熟悉,但即便如此,她的美貌與盛寵,亦在趙恂登基後不久,隨著她的冊封,而從宮中流傳出來。

一個有美貌,有寵愛,有子嗣傍身,卻無顯赫家世的妃子,是很難不引起眾人矚目的。

蕭珩與她提過蕭家與永徽帝達成的協議,紜兒昨日也很感激地和她說起,煜兒的出生,她的平安回京,都有賴於蕭珩的援手,為著煜兒的平安,蕭家與顧紜的關係,也得漸漸拿到明麵上。

是以,她並不打算隱瞞蕭以晴:“我在閨中,便與貴妃娘娘多有往來,後來,她家裏遭遇變故不知所蹤,我嫁進國公府,才在京中與她重逢,不想她有今時的機緣。”

清詞寥寥幾句帶過,可便是如蕭以晴這樣心思清淺的姑娘,都能從她微翹的唇角和輕柔的語氣中,窺到了一絲情誼深厚的味道。

她忽然聯想到昨日那一幕,青衫男子深深凝望著前方帝妃的背影,但她的直覺告訴她,宋蘊之看的並不是永徽帝,而是他身旁的貴妃娘娘。

她在他身後,雖不能得見他的神情,可不知為何,單單看著那背影,她便能感覺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傷。

這是一種她能夠感同身受的情緒。

求而不得,輾轉反側,無可奈何。

“那宋大哥也識得貴妃娘娘麽?”蕭以晴默了默,又出聲問。

蕭以晴的敏銳,清詞頗有些訝然,但此事事關重大,她不能給其他人一點牽強附會的機會,於是笑了笑,漫不經心道:“彼時宋師兄之風采才學,便是連青州閨閣都傳遍了的,無不以一見為榮。”

忽然想到,她曾經遇見過另一人,風流倜儻,名動江南,不知他可曾歸來?可曾看見她寫給他的信箋?

心頭掠過淡淡的悵惘,她起身,不待蕭以晴再問,拉著她道:“今日還未與母親請安,晴姐兒陪嫂子一起罷。”

蕭以晴隻得咽下口中的話。

*

自她回府,王氏待她的態度不鹹不淡,清詞知這裏有諸多原因,譬如她去歲的不辭而別,譬如蕭以晴對宋蘊之的鍾情,但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子嗣。

她能理解婆母的心事,阮珍的兒子蕭彥是個虎頭虎腦的小胖子,她見了都很喜歡,何況王氏?

若是從前她必然誠惶誠恐,但或許是曾見過天地廣闊,又幾經生死,也或許是因著蕭珩愛屋及烏,她隻是覺得有些抱歉,卻能平心靜氣接受王氏的冷淡。

王氏隻與她說了幾句便道乏了,讓她們二人自去忙罷。

出了文暉堂,蕭以晴覷了覷孟清詞的臉色,小心翼翼解釋:“嫂子,母親近些日子睡得不好,是以心情不虞,她看我也心煩,不是單單對嫂子。”

“我明白。”清詞安撫地拍了拍蕭以晴的手。

“嫂子從回來後便沒出府,今日哥哥不用你照顧,要不要出去散散心?”蕭以晴想了想,挽著她的手臂笑吟吟問。

清詞沉吟一瞬,想到自回京還未去玲瓏坊看過,雖蕭珩說了,懷繡夫妻早就出了獄,一家子並未受什麽大罪,清詞也不免掛念。聽蕭以晴的提議便有些心動:“好,我順便去繡坊看看。”

姑嫂二人乘車出門,先去首飾鋪子和西洋鋪子轉了轉,清詞大致知道了這些日子京城的流行風向,待用過午飯,下午徑直去了玲瓏坊。

遠遠地便見絡繹不絕的人群進出,與先前她離京時並無二致,清詞才鬆了口氣。

久別相見,兩人都是眼含熱淚,又驚喜不已,懷繡並不知事情的曲折,隻以為是繡品的問題,慚愧道:“都是我不謹慎,險些連累了夫人。”

清詞心知起因全在於自己,隻這些事並不能與懷繡說,她細細問過,得知確如蕭珩所言,趙麒隻命人將他們仨扔到獄裏便沒人管了,宋蘊之暗中使錢脫了人照顧,宮變那日之後,他們便被放了出來,這才放下心來,笑道:“誌哥兒怎麽不在,可長高了沒?”

懷繡也笑:“他呀,長了一歲越發頑皮,這會子必是在後頭鄰居家裏,和一群混小子玩呢,我這就去叫他回來拜見夫人。”

“外頭人多,夫人和三姑娘先去雅室坐會兒喝茶,前幾日,知宜恰隨著繡品送了些料子過來,我瞧著顏色都極好,很是應著時令,夫人和三姑娘看看,不拘擇幾匹回去裁衣服罷。”

玲瓏坊因之前買下姚家鋪子,如今寬敞了不少,想著京中有閨秀不喜拋頭露麵,擠在人群裏挑挑選選,懷繡便隔了兩間雅室出來,用來招待講究一些的貴女們。

此時一間門扉緊閉,顯然已有客人,懷繡便將她們帶到另一間,剛命人將料子送了進來,外頭便有人尋她,清詞笑道:“姐姐先忙,我來了這裏和自家是一樣的,不必管我。”

蕭以晴隻看了幾眼便失了興趣,恰誌哥兒過來請安,他長得可愛,懷繡又收拾得幹淨,蕭以晴逗著他去後院看看,清詞也便隨她去了。

她早上沒睡好,整個人懨懨的,隨意挑了幾匹便停了手,隻半闔著眼靠在椅子上歇著。

午後暑氣正熾,窗戶大開,迷迷糊糊中,清詞忽聽到隔間的雅室裏隱約傳來女子說話的聲音,起初是談論顏色花樣,後來話題便轉開了,清詞聽著無趣,更加昏昏欲睡。

忽然聽到其中一人道:“你方才說這是蕭府那位世子夫人的嫁妝鋪子?”

“嗯。”另一個道:“她家的花色和料子都極新穎,市麵上難得一見的,前些日子不知怎地關了,我還遺憾得不得了,不想今日又開了。”

“是因那位世子夫人吧?”

“此話怎講?聽說她在江南養病不是?”

便聽另一人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清詞依然聽到了大概:“......這我卻不知,我聽說的是蕭世子將夫人從宮裏救出來的。”

“她怎地竟在宮裏?”

“說是和先頭那個祈王有關,祈王抓了她來威脅蕭世子,世子夫人性情剛烈,便在兩軍之前橫劍自刎,卻偏偏沒有死成,又被祈王帶走,過了兩日蕭世子才尋到了人。”

“哦,那世子夫人豈不是.....?\"另一人失聲道:“這也太倒黴了罷。”

“如此一來,那蕭世子還會要她麽?”

“不知,不過據說世子極喜歡這個夫人的,可惜了。”那聲音道:“女子名節為重,想來便是世子不寫休書為,她也得自盡或者出家,來保全國公府的名聲罷。”

“不對,怎地我聽說那不是世子夫人,而是祈王的寵妾,不過是和世子夫人長得極像,祈王便是為了使人誤會。”

“不可能,若是祈王的寵妾,世子去追做什麽。”

清詞的指甲不覺攥入手心,兩人往下再說了什麽她卻是無心聽了,而昨夜和蕭珩相對時的那瞬間惶恐忽然又湧上心頭,將這一日的愉悅心情毀了幹淨。

她緊緊咬唇,這並不是她的錯,可受傷的是她,承受流言蜚語的是她。

忽然便想到,自兩人回府,蕭珩從未問過她此前在宮中遭遇了什麽,她將之當成他的體貼,可,若他其實是在意的呢?

清詞的臉色頓時一白。

她在心裏對自己說不會的,她應該相信蕭珩,若是蕭珩在意,便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她,不會在親眼目睹她那般狼狽的情形下,仍明白地告訴她他的心意,這些日子以來,他如何待她,她能感受得到。

她不應因別人的話便揣測他,誤解他,夫妻之間貴在坦誠,他說往後待她再無隱瞞,隻要她問,他便會答。

那麽,無論如何,她要聽他親口說。

她想,若他有一絲的猶豫彷徨,她便回青州去,不使他為難;可若他選擇相信她,選擇與她站在一處,那麽,她又何懼風霜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