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見清詞已走到他身邊, 趙麒似笑非笑地收回劍,淡聲道:“帶下去。”便有侍衛上來,將凡霜押了下去。

他用那隻擦拭過劍上血痕的手刮了刮她的臉頰,眸光幽暗:“原來阿詞這兩日的乖巧和溫順都是裝出來的, 竟差點騙過了朕。”

“這世上, 敢這麽騙朕, 朕還相信了的,也隻有兩人,一個是站在這裏的你, 另一個,你猜, 在哪裏?”

清詞嗅到淡淡的血腥氣,冷聲道:“應是死了罷。”

“你不若把我也殺了。”

“雖然朕的確這麽想過, 但怎麽舍得呢?”趙麒在她耳邊,如情人般的喃喃低語,“何況, 阿詞對我,還有大用。”

“既然盡頭都是往生,我們來點有意思的吧。”他笑了一聲,下令:“去幹安宮門。”

重重宮門,緩緩開啟。

冷月如鉤, 映照朱紅宮牆,也映照幹安門外, 無數軍士明亮的鎧甲,在月下閃著幽幽的光。

當前兩人, 一人玄衣箭袖, 眸光淩厲, 一人白衣帶孝,神情慈悲。

然而於清詞而言,於千萬人之中,她的眼裏,隻看到了一人。

他靜靜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看著在趙麒懷裏的她,清詞分明看到他的目光有一絲不可置信,轉瞬又變為涼薄淡漠,越過她,落在了夜色裏遙遠的九重宮闕之上。

她的心不可抑製的一痛,卻又鬆了口氣,這樣也好,方才幾乎在趙麒開口的那一霎,她便想到了她之於趙麒的作用,便是製衡蕭珩。

於她本心,她實承受不起,蕭珩如上次那般棄戰事於不顧,再因她放棄眼前生生大好的局麵。

好在上次離別時,兩人分說清楚再無關聯,蕭珩已知她心有所屬,他如今看她如陌路人一般的眼光,已證實她心中所想。

她如今在他的心中,不過是一個陌生人而已。

這樣很好。

但夜色朦朧,兩人距離又過遠,她並沒有看到,蕭珩在身後做了個手勢,隨之便有人悄無聲息從隊裏撤了出來,調頭向另一個方向奔去。

許舟看清了這個手勢,他無比震驚地盯著蕭珩的背影,世子之意,是要出動國公府在宮中的暗線來救夫人,想到因這條暗線國公府幾代人所耗費的心血,許舟暗暗可惜,但想到世子對夫人的在意,又覺這是在情理之中,畢竟於世子而言,夫人隻有一個。

趙麒含笑問候:“蕭世子,許久不見。”旋即又森然道:“定國公府世代忠君,既見君,為何不下馬,不跪拜?”

蕭珩在馬上冷冷睨著他,良久,緩聲道:“王爺矯詔,雖登位,卻非蕭某之主君。”

“好!好!好!”趙麒縱聲大笑,“若朕不能讓你跪拜,那麽她呢?”他扣緊了清詞的腰,卻將劍徐徐橫在她的頸上。

月色清冷,女子身姿纖弱,如玉的麵頰上有幾道鮮明的血色痕跡,秋水般明淨的劍鋒倒映著清冷的月光,也倒映著她蒼白的唇,平靜的眸。

她看起來楚楚堪憐,可她似乎並沒有那麽懼怕。

蕭珩攥緊了手中的韁繩,神情卻並無多少變化,冷酷地吐出兩個字:“不能。”

趙麒一愣,隨即狂笑不止:“都說蕭臨簡冷心冷情,今日瞧來,果然如此,對結發妻子的生死,都能漠然視之,這世上能有幾人?”

蕭珩隻淡淡看著他,不置一詞。

趙麒伏在清詞耳畔低聲道:“原來他待你不過如此。”

清詞抿唇不語。

兩人之間的鋒芒相對,看在對麵的人眼裏,卻是趙麒有意的親密欺淩,而那女子一臉不堪受辱之色,不免激起義憤之心。

趙恂忍不住道:“皇兄,朝局大事,何必拿弱女子作伐?”

“還請皇兄放下兵器,放過無辜之人,今夜之後,皇兄依舊是恂的皇兄。”

“哦?”趙麒挑了挑眉,認真地詢問:“你的意思是,我放了她,你放了我?”

“一載未見,恂甚是想念皇兄,皇兄與恂之間,何必走到如此地步,父皇在天之靈,必不願看我們兄弟相殘。”趙恂懇切道。

趙麒連笑了幾聲,才道:“若我就是不放呢。”

話音剛落,蕭珩手一翻,已多了張弓,在周遭一片驚詫的目光裏,他搭箭,拉弓,深黑箭頭的方向,穩穩指向孟清詞。

清詞心中一片平靜,趙麒現在就是在折磨她,與其這樣,她寧願死在蕭珩的箭下,但不能是此刻。

他們二人成婚時,來了不少蕭珩軍中將領,很多人後來也見過她,她不能讓蕭珩在他的屬下心裏,留下薄情寡義的形象。

她忽然綻開如春花般的笑容,挑釁地對趙麒道:“敢不敢讓我和他說幾句話?”

“傷透心了?”趙麒嗤笑一身,將劍從她頸上移開少許,意味深長道:“有什麽話盡管說吧,以後可見不著了。”

清詞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聞言不以為意,她目光看向蕭珩,冷靜決然無一絲旖旎情愫,聲音卻不是以往的柔和溫婉,而是帶了點吳儂軟語的嬌媚,顫巍巍地偏又語速極快地道:“將軍手下留情,妾是姑蘇沈氏,不是將軍的什麽妻子。”

又偏頭對趙麒泣道:“陛下前幾日那般寵愛妾,今日卻拿妾做伐子,妾活著還有什麽意思!”言罷,她便朝著前頭的劍鋒迎了上去,下一瞬桃花灩灩,盛開於玉雪般的肌膚之上。

事發突然,蕭珩的心跳幾乎停滯,勃然色變,趙麒此刻無意殺她,卻想不到她如此剛烈,大驚之下,忙不迭地將劍往後一撤,大喊:“關宮門。”

旋即抱著人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吼道:“回含章殿。”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蕭珩隻來得及帶兵衝進了宮門,便朝著含章殿策馬狂奔,將尚未止息的兵戈拋於腦後。

初夏的風本是暖的,他卻隻覺全身冰涼,阿詞,你是因我的話傷了心罷,亦是為了了我以後不惹人非議,可我,要這名聲有何用?

方才我所言所行都隻是為了麻痹趙麒,並非出於真心,隻需再拖延半刻,至多半刻鍾,我便可將你救出。

此時蕭珩心中悔之莫及,那日姑蘇城外,清詞對洛長歡的維護令他心灰意冷,最終失落北上,但其實他並沒有放棄對她的執念,直到月夜訴情,孤山尋梅,兩心相知,兩人之間發生的事,被錦衣衛呈於他的案頭,他才終於死心,接受了她徹底放下了他,卻為另一個人心動這個不爭的事實。

當轉過年來,肅州戰事吃緊,許舟問他還再不再繼續遣人跟隨夫人時,他搖了搖頭,便如她所願,不再打擾她的生活了罷。

但洛長歡,是怎麽保護她的?

空氣中有濃煙飄了過來,蕭珩驟然抬頭,便見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那方向正是含章殿。

他眼前一黑,狠狠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猩紅,但抱著萬一的希望,他策馬衝到含章殿前,便見火光已自殿中各處燃起,宮人亂紛紛地提水奔走:“含章殿起走水了!”

“阿詞。”蕭珩如墜冰窟,趙劍和許舟趕到時,已是晚了一步,眼睜睜看著蕭珩翻身下馬,毫不遲疑地衝進熊熊火焰之中。

二人俱都大喊:“世子!”

趙劍搶了救火的宮人一桶水,從頭到腳澆下來,也衝進了殿門,道:“你等著,我帶人去尋世子。”

含章殿是天子居所,占地寬廣且屋舍眾多,蕭珩縱然心急如焚,衝進去後也隻得一個屋子一個屋子找尋,但火勢蔓延極快,頃刻之間,有幾間屋子已根本進不去人,空氣越來越稀薄,濃煙彌漫熏得他眼睛淚流不止,他卻連擦拭都顧不上,因他隻有一個心思,找到她。

阿詞定是嚇壞了。

趙劍帶人尋到此處時,正見蕭珩滿目血色,神情如狂,抱著一個女子從內殿出來,趙劍大喜:“救出夫人了?”

蕭珩卻把人往他懷裏一扔,便又衝進了含章殿深處的天子寢宮。

既不是夫人,趙劍如法炮製,將女子扔給身後的軍士:“送出去。”隨即追著著蕭珩的身影而去。

趙劍在後頭怎麽呼喚他都充耳不聞,但越來越烈的火勢排山倒海,撲麵而來,令他呼吸困難,步伐也越來越慢,直到一根橫梁受不了烈火的焚燒,斷了下來,正砸在蕭珩身前,而蕭珩如失了神智一般,還要往前奔時,趙劍再也忍不住,狠狠一個手刀砍在蕭珩後頸上,蕭珩沒有絲毫防備地倒了下去,趙劍抱著他飛掠出去,身後,雕花槅扇溶於一片火光之中。

許舟見他抱著蕭珩出來,忙上前問:“夫人呢?”

趙劍麵色慘然搖了搖頭:“火勢太大,內殿已經進不去了。”

他在江南保護孟清詞很長一段時間,倒是明白世子為何對夫人念念不忘,畢竟,這世上能有幾個如夫人這樣聰穎而又靈動,端莊又不失俏皮的女子呢?再有,若是知微知道......他歇了口氣,忍不住大罵:“趙麒就是個瘋子!妥妥的瘋子!”

“卑鄙無恥,老子看見他,非得斬了他不可。”

許舟垂頭看昏迷之中仍然眉頭緊蹙的蕭珩,目中憂慮,沉沉歎了口氣,若再拖延那麽一兩分鍾,若趙麒不縱火自焚......

冥冥之中,隻差了一步,卻是一步誤,步步誤。

世子對夫人的執念,遠比趙劍以為的更深,他不敢想,若世子醒來得知夫人噩耗,屆時會怎樣。

此時,趙恂和嘉陽公主亦趕到含章殿前,趙恂麵色凝重,嘉陽公主瞪大了眼看著眼前這狼藉的景象,忍不住落下淚來,喃喃喚了聲:“阿詞......”

她心中忽起厭倦之意,便是為了這至高無上的位置,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