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趙麒因前朝之事焦頭爛額, 這幾日也顧不上孟清詞,可她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濃,與丹雅兩人商量逃離之策,然含章殿中幾乎都是趙麒的心腹, 且隨著朝局越來越不利於趙麒, 含章殿守衛越發森嚴, 連清詞借口去看望嘉陽公主,都不再被允許。

到後來,她的心反而平靜下來, 大不了,一死而已。

無論如何, 這一世,已比前生好轉許多, 不是嗎?

紜兒仍然活著,還將有自己的孩子,她也走出宅門, 有了一段短暫卻不一樣的人生。

這已然足夠。

趙麒來時,清詞正在看一個宮人繡花,初夏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她眉目柔和,唇角噙著淡淡的微笑。

因這一刻的美好與安寧, 趙麒忽然駐足,他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幼時光陰, 溫柔的母親,慈愛的父親, 一家三口, 在啟祥宮如尋常百姓的日子。

痛徹心扉不過如此, 他曾以為自己是父皇最愛的孩子,而如今,往昔的慈愛卻不吝是最大的嘲諷。

宮人看到一臉陰沉的趙麒,惶恐地跪下請安,清詞亦起身行禮。,

趙麒喝了一聲:“都出去!”

丹雅吸了口氣,有些緊張地看了眼清詞,清詞搖了搖頭,示意她們趕緊出去。

她瞧得出,趙麒正在盛怒之中。

待屋中隻有兩人,趙麒盯著孟清詞,慢慢走近她,周身赫然散發出一股冷意。

清詞靜靜看著她。

猝不及防,趙麒伸手,將人一把拽進了內室,清詞一陣暈眩,待反應過來,已被趙麒壓到了**。

他將她禁錮於手臂之間,俯身看著她一瞬間蒼白的麵色,語氣森森,手卻是溫柔地撫在她的臉頰上,沿著側臉輪廓流連而下,落在她纖細的脖頸之上:“阿詞,遺詔是不是你拿出去的?”

“是嘉陽要你這麽做的麽?”

清詞定定看著趙麒,良久,她笑一笑,輕聲反問:“遺詔?什麽遺詔?我和公主每次說的話,不都有宮人一五一十稟報您麽。”

趙麒將信將疑,目光細細逡巡她的神情,不放過她的每一寸反應,直到在她清澈平靜的目光裏一無所獲。

他的臉色慢慢和緩,雖眉目間戾氣仍在,可語氣已然輕柔:“阿詞,你可知,這含章殿一進,不管朕碰沒碰你,你都已經是朕的人了。朕生,你生,朕死,你死。”

“永遠不要背叛朕。”

她與趙麒之間,何談信任?何談背叛?

清詞目光裏忍不住帶了嘲弄之意,側過臉不想看趙麒。

在這樣暗潮洶湧的對峙中,趙麒驀地低頭,扯開清詞的衣襟,不顧她的驚呼和掙紮裏,在那雪色肩頭狠狠咬了一口,抬頭看著滿麵痛色的她,緩聲重複了一遍:“永遠不要背叛朕。”才起身離去。

丹雅撲到床前:“姑娘,您怎麽了?”卻在看到清詞肩上如月牙一樣的傷口,已滲出了血絲時,驀然呆住了,訥訥道:“是陛下麽?”

“奴婢去找藥。”

屈辱的感覺湧上心頭,清詞眸中浮現一層淚霧,待丹雅敷好藥,她攏上衣衫,抿緊了唇,身子卻不住地發抖。

趙麒的瘋狂亦嚇住了丹雅,她低低道:”若陛下知道......“

四目相對,兩人從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憂慮之色.

......

午後,趙麒忽然將後殿的宮人都拿去慎刑司審訊,丹雅也在其中,清詞試圖阻攔卻無濟於事,眼睜睜地看著丹雅僅僅以口型說了“放心”二字便被帶走。

趙麒必然對她已有所懷疑,她不確定丹雅能不能熬過慎刑司的刑罰,亦不確定,趙麒若是得知她做了什麽,會怎樣折辱她。

她坐在窗前,看著天上的流雲,一直坐到夜色降臨,殿中被黑暗籠罩,卻沒有宮人如往常一樣進來掌燈。

死水一樣的寂靜,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清詞忽然皺眉,因她聽到夜風中傳來越來越近的廝殺之聲。

殿門猛地被推開,兩個女子身形的人提著燈匆匆進來,一人摘下風帽,燈光映照她清秀而沉靜的臉龐,赫然正是崔瀅。

她道:“阿詞,我帶你走。”

“為何?”清詞一怔。

“沒有人能受到了趙麒的刑罰,阿詞,我知道遺詔是你拿的。”崔瀅直接道,雙眸一眨不眨看著她。

清詞不意外她能猜得到,但意外她的到來:“若這樣說,是我害了趙麒,間接也害了你,你為何救我?”

為何救她?

其實她也不知原因,或因那隱隱的愧疚之意,或因那一日她的剖心之談,或因那一句“他,配不上你。”,也或因,這世間知音難尋。

世人都道趙麒是天家貴胄,她能嫁與他,是她的福氣,這世間男子,有幾個潔身自好?祈王府鐵打的正室流水的妾室,又何況趙麒於人前,一向待她這正妻溫和尊重,她便是有怨,都無法說出口。

可她崔瀅,亦是有血有肉的人,論才華眼界見識,她自信不輸於趙麒,卻隻因她是崔家女兒,便不得不成為這一場利益聯姻之下的犧牲品,沒有人問過她的意願。

崔瀅默了默,並未回答她,而是催促道:“快,金吾衛換崗的時間隻有一刻。”她解開身上的外衣,扔給清詞,簡短道,“穿上我的衣裳,我已安排好,凡霜會帶你出宮。”

清詞從她的話裏聽出了別的意思:“我們不是一起走?”

崔瀅唇角勾出了笑意,眼中卻閃著細碎淚光:“阿詞,我是世人皆知的祈王妃,我無處可去,與趙麒生死與共的女人,隻能是我。”

你不能和我搶。

這一生已然如此寂寥,我總要擁有一些什麽,哪怕再不堪,再不屑。

“我不能這樣做,”清詞斷然拒絕:“趙麒回來會殺了你。”

“他已是強弩之末,便是不看夫妻情分,我身後還有崔家,他不敢動我。”崔瀅催促道:“凡霜,服侍孟夫人換上衣服。”

凡霜含著淚懇求:“孟夫人,時間來不及了,若再拖延,陛下回來,娘娘也會暴露。”

清詞不動。

崔瀅歎了口氣,握住她的手:“方才你問我為何救你,其實我私心裏亦有一事,眼下情形來看,趙麒必敗,崔家也會倒,屆時,請你看在這一晚相救的情分,保住我年邁的母親,免受牢獄或流放之苦。”

“若你因趙麒而死,蕭臨簡的怒火,會將祈王府和崔家燃燒殆盡,誰也無法保全。阿詞,這個理由你能接受嗎?”

她為清詞扣上衣衫,肅聲對凡霜道:“記住我方才叮囑你的,務必保證孟夫人的安全。”

“您放心。”凡霜鄭重頷首。

崔瀅灑脫一笑:“阿詞,我既來了,便是決心已下,傷感或者猶豫都是對時間的浪費,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快走。”

清詞被凡霜拽走,到了門口,她忽然駐足回頭,深深道:“娘娘,多謝您,也請您保重。”

“正如您自己所言,不要因他做無謂的犧牲。”

門被重新闔上,兩人的腳步已漸行漸遠,崔瀅才起身,坐到清詞方才的位置,閉上眼,她徐徐舒了口氣,許久沒有的如釋重負的感覺,讓她幾乎要微笑著落下淚來。

殿中彌漫著帝王所用的龍涎香獨特濃鬱的氣息,其中若有若無清甜的柑橘香氣隨著孟清詞的離去而消失。她想,趙麒啊,既然我這一生,想得到的都沒有得到,那你,也將求之不得。

但我對你,終是狠不下來。

......

凡霜對宮中的情形極為熟悉,她手持令牌,帶著清詞避開巡邏的錦衣衛,走過曲曲折折偏僻的小徑,卻在臨近宮門不遠的正儀殿前,聽到今夜宮城已被大軍包圍的消息,此時宮門大羅神仙也開不了。

凡霜麵色凝重,拐到一處被竹叢遮掩,極不起眼的角門處,輕輕叩門,這似乎是一個信號,兩聲一停,一共三次。

無人應答。

如是重複了兩次,凡霜麵色變了,她喃喃道:“不可能,人呢?”

清詞問:“是有人在這裏接應你?”

凡霜連連點頭,惶急道:“是夫人的人,絕對可信。”

清詞皺眉,正要說話,忽然聽到一個低沉的男聲道:“是很可信,所以朕索性把他殺了”

這聲音無比熟悉,近來日日夜夜在她耳畔響起,如惡魔的低語,兩人倉皇回眸,便見一群人擁著趙麒,不知何時已站在她們身後。

趙麒仍然穿著明黃色的金龍團花朝服,卻像是經曆了一場鏖戰,頗有些狼狽,他披頭散發,手持長劍,好整以暇地看著清詞,清詞目光淡淡掠過他,落在他的長劍上,以及滴落的血滴上。

她心中一驚,駭然抬頭:“你殺了崔瀅?她是你的妻子!”

趙麒手徐徐擦過如秋水般的劍鋒,無謂道:“是又如何?”

清詞想不到趙麒是如此無情無義之人,此刻悔恨至極,悔恨因一己私心,求生之欲連累崔瀅,她眼中一下子湧出了淚,張了張口,徒然道:“她是一心為了你啊。”

崔家會沒落,但罪不至死,她之所以放我走,終究還是為了你啊!

趙麒漠然道:“背叛朕的人,都該死。”

月色下,他朝清詞走近,伸出手來:“阿詞,過來。”

他的聲音稱得上溫和,卻令她毛骨悚然,清詞不覺後退了一步。

趙麒的劍忽然一提,直衝她的心口而來,既知趙麒殺意凜然,她索性不躲不避,劍鋒卻掠過她的耳旁,直點在凡霜咽喉上。

凡霜臉色煞白。

“別殺她!我隨你走。”千鈞一發之際,清詞決然道。既不能逃脫,便不能再害了旁的人,畢竟,崔瀅已因她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