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在這已然絕望的一刻, 忽聽殿門被叩,須臾,有人肅聲報:“陛下,寧夏王已入京, 正在進宮途中。”

趙麒眉目間的情.欲瞬間散去, 他轉身掀起帳子, 冷聲問:“人到了哪裏?為何此前未得消息。”

清詞鬆開手,方覺雖沐浴過後,但冷汗已濕透了衣衫。

趙麒問了幾句後回屋, 愧疚道:“寧夏王入宮,朕亦要去壽安殿, 今晚不能陪你了。”

壽安殿是大行皇帝停靈之處。

清詞心中如釋重負,強撐著緩緩露出微笑:“陛下有事自應去忙, 我回去罷。”

外麵依然風雨大作,看她仍是驚魂未定,楚楚可憐的樣子, 趙麒心下一軟:“這般晚了,折騰什麽,明早再回罷。”

說著便命人服侍穿衣出了含章殿。

清詞倚在床頭靜靜看著忙碌的宮人,直到眾人忙完了退出宮殿,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她站在**, 一邊聽著外麵的動靜,一麵沉下心來, 按著嘉陽公主那日所言,一點一點摸索著床頂的雕刻紋樣, 往複兩遍, 才在萬千繁複的雕刻中尋到一處與公主描繪相近的花卉圖案。

她試探著按住花芯, 隔著朦朧的光線,雙眼一眨不眨盯著那處,卻一點動靜也無,過了半刻鍾功夫,她盯得眼睛都酸了,氣餒地想定是錯的,那花紋卻漸漸旋轉凹凸,她默默想著嘉陽公主的話,按艮位三圈,坤位三圈,震位一圈的方向旋轉。

細微的“咯噔咯噔”聲音響起,又被湮沒於今夜的暴雨之中。

響聲過後,床頂多了道暗格,清詞伸手,從暗格裏抽出一個匣子。

她小心翼翼抱出匣子打開,果然見到裏頭是一道明黃的旨意,玉軸銀龍,不似偽造。

她蹙眉徐徐展開聖旨,目光落到那一句“宗社存焉,不可無主,軍國大事,不可停闕,皇二子恂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一句時,方露出笑意。

她將機關恢複原樣,旋即想到若趙麒去而複返,該如何是好?

想到此處,孟清詞一刻也不想在寢殿呆了,整理了衣服便拉開槅扇:“回後殿。”

丹雅亦候在外麵,聞言便道:“奴婢服侍姑娘。”

正殿的宮人試圖勸阻,清詞淡聲道:“於禮不合。”

宮人欲哭無淚,這位姑娘夙夜驚擾聖駕便已是極出格了,此時方覺不合宮規了?

這會子,丹雅已取過披風為她穿上,打開傘具,脆聲應道:“是。”

瞧今夜趙麒的上心程度,見她去意堅決,含章殿的宮人並不敢十分違拗她的意思,遂不再阻攔。

兩人直到回了後殿才鬆了口氣。

清詞屏退宮人,壓低了聲音道:“我已拿到先帝遺詔,明日一早咱們便將它交給公主。”

丹雅喜出望外:“奴婢想法子聯係飛鸞殿。”卻又在一眼瞥見清詞的臉色後有些不安:“姑娘您的麵色怎這樣差?”

清詞這次覺出小腹痛如刀絞,忍不住悶悶哼出了聲。

“莫不是來了葵水?”丹雅想到一種可能。

清詞蹙緊的眉漸漸鬆開,沒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這也可以解釋她半夜為何突然離開正殿回了後邊罷。

待她從淨房出來,丹雅已備好湯婆子和紅糖水,她歇下後,這一夜風雨如驟,她卻是因事成了大半,睡得極為安穩。

次日清晨,丹雅打聽了番,得知趙麒與趙恂兄弟相見,抱頭痛哭,趙恂因未見淳熙帝最後一麵,執意在靈前守孝,趙麒便也陪了一夜,早上直接去了金鑾殿上朝。

事不宜遲,盡管外頭雨勢未歇,清詞也隻匆匆用了幾口早膳,便換了衣衫去飛鸞殿。

不知為何,飛鸞殿的氛圍較上次來時好了許多,嘉陽公主的氣色亦有所好轉,多了一絲慵懶和嬌豔,倒有幾分從前的風情了。

她接過遺詔,忽然有些不敢看清詞明澈的目光:“阿詞,委屈你了,皇兄他.....”

清詞畏寒,加之又來了葵水,是以今日穿的衣衫領子極高,瞧不出什麽端倪。嘉陽公主不確定地想,父皇孝期,趙麒應該不會去做什麽罔顧人倫之事罷,但縱然如此,阿詞也定是付出了代價。

以她的性子,不知怎樣忍了下來。

若蕭珩知道她這樣利用了孟清詞,嘉陽公主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昨晚趙恂的出現如上天的垂憐,解決了孟清詞,況且她的冒險不單單是為了嘉陽公主姐弟,亦是為了顧紜和自己。是以她不過淺淺一笑:“大事重要,公主無需擔憂我。”

“你放心。”嘉陽公主握住她的手,“隻需再忍幾日,便是柳暗花明。”

趙恂既已回京,有了遺詔,蕭珩的支持也便師出有名,安國宮府亦奔走聯絡了不少支持正統的朝臣,想到此處,嘉陽公主麵上浮現篤定的笑意。

*

清詞每每來葵水候,都極是難受,她勉強坐了會兒,便起身回含章殿。行到半路,卻被人攔了下來。

黃公公的語氣平板,不帶絲毫感情:“太後娘娘召見許姑娘。”

應是昨晚的事傳進了太後的耳朵罷。

丹雅有些緊張,清詞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恭敬道:“有勞公公。”

這次林貴妃很快召見了她,待屏退下人,她打量了清詞半晌,疲憊道:“你便是許氏?”

這孩子長相清麗柔美,氣質溫雅淡然,怎麽瞧也瞧不出半分狐媚的樣子,雖是有那麽幾分弱柳扶風的嬌弱,可好人家女兒的教養一絲不差。

論容貌,論風情,她不如王府中的諸多女子,若說是有些不同,也就是那通身的書香氣,可趙麒的正妻崔瀅也是才女,偏偏趙麒不喜歡,反而鬼使神差地迷上了她,朝思暮想,心心念念,最終將人從江南又帶回京來。又因她,母子二人多次反目。

所幸皇後大度,在宮中甚囂塵上的流言裏安之若素,隻是中宮無子,終究是個隱患。,

這短短時間,林貴妃轉過許多念頭,又問:“可知錯了?”

清詞忍不住想,宮中之人,最擅長揣著明白裝糊塗。

方才抬眸的瞬間,清詞驀然發覺,這位伊人如水,原看不出多少年齡的女子,似隨著淳熙帝的離世,眼角和唇角都多了明顯的皺紋,不免令人想到“美人遲暮”這樣遺憾而悲傷的詞語。

她應了聲“是”。

“錯在何處?”

“錯在臣女身不由己,隻能惟陛下的旨意是從。”她恭聲答道,“臣女不知是陛下之錯,還是臣女之錯。”

林貴妃的眉心狠狠一跳,竟從這嬌弱的女子身上,看出了些許不卑不亢的風骨。

她淡聲道:“若是沒想明白,便繼續出去跪著想罷。”

“是。”清詞出了殿門,便理了理裙擺,端端正正地跪在啟祥宮院中的漢白玉石板上。

細雨瀟瀟,落在她的衣襟和發絲上,她卻忽然覺得暢快,是很久很久都沒有過的暢快的感覺了。

隻是這漢白玉地磚確是涼意沁人,跪了一會她的腿便毫無知覺,小腹更是痛得有些**,忽然想到紜兒,她便是在那樣冷的天氣,在磅礴大雨裏跪了一夜。

她嘴角浮起一縷薄薄的笑意,冥冥中總有天意,紜兒,你值得這九重宮闕裏至高至上的位置。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清詞暈了過去,她模模糊糊聽到趙麒的斥責聲,怒吼聲,聽到丹雅的哭聲,她想睜眼,意識卻不受控製地陷入沉睡。

再醒來時,人已回到了含章殿的後殿。

膝上被敷了藥膏,細細地纏著白紗布,丹雅伏在床邊,眼睛紅紅地看著她。

這短短幾日,竟似也處出了些許主仆情誼。

她試著開口,想安慰她別擔心,聲音卻是嘶啞,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丹雅扶她起身,端了一碗藥進來:“您之前的風寒好不容易痊愈,這麽一折騰,險些入了肺,先把藥趁熱喝了罷。”

清詞心道:如此再好不過,也省得這段日子趙麒碰她。

“您今日怎麽就這般非要拗著太後娘娘呢,”丹雅絮絮道,“幸虧陛下來得及時,若再晚一步,您這膝蓋怎麽也得疼上一個月。”

清詞將碗中的藥一口氣喝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她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趙麒這莫名又瘋狂的占有欲而起,是以這樣的維護她根本不會感激。

*

之後,遺詔被嘉陽公主送出宮去,登基大典那一日,趙麒人生最誌得意滿之時,宗室的老王爺顫顫巍巍拿出了先帝的遺詔,滿朝嘩然。

趙麒本想命禦林軍與金吾衛控製宮闈,西山大營把控京城,然事不遂人願,西北軍入京,蕭珩手持先帝密信,明確支持寧夏王登基。

這些帶著戰場肅殺之氣的鐵血士兵,是養尊處優的西山大營和金吾衛遠遠比不了的。形勢逆轉,又有遺詔在手,人心所向漸漸偏向趙恂。

這日趙麒極為狼狽地回了含章殿。

淳熙帝臨終前,未有遺詔交付於他,他便隱隱覺得不安,然後來四處尋找,也未尋到,便隻能解釋是淳熙帝尚未來得及立詔。

然這遍尋不著的遺詔卻在趙恂回京後,恰到其時地出現並給予他重重一擊。

宮人們都被趕到殿外,趙麒眼中滿是血絲,如困獸般在滿地狼藉的殿內轉來轉去,憤怒和戾氣在血液裏遊走,他忽然抬頭,望著屋頂的藻井,這雕龍畫棟,象征天子之威的宮室,原來隻是短暫地屬於過他。

似有什麽影影綽綽從腦中一閃而過,他抬步往後殿走去。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