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其五十九

“咳……咳咳。”

封介的眼睛不自覺地在常意手裏毛筆上停留了片刻, 不敢再看沈厭那邊。

他正色道:“常大人,沈閔行也抓到了,這常家……你打算怎麽處置。”

常家一家人被關在天牢裏, 皇帝不管不問,此事全權交於常意管,出於常意這層關係, 至今無人敢在她發話之前插手。

但這一家子總關在天牢裏也不是個辦法, 侯星還常常掛念這他那個昔年同窗,時不時就來向封介打聽一下情況。

封介被煩的不行, 左思右想,幹脆至今來問常意了。

常意聽他說話,似乎才想起來似的, 捏著指節說道:“之前便擬好罪詔了, 不過我還是先去看看他們吧。”

她前一刻還是一副全然忘卻的樣子, 現在要去看常家眾人, 未嚐沒有點逃避沈厭的意思。

封介看破不說破,頷首道:“那好。”

可惜沒能隨常意的願, 沈厭也不知怎麽回事,跟在常意後麵不走, 封介不大樂意摻和進他們倆的事,但無奈也說不了他什麽。

沈厭那一拳能打他八九個,他還能說什麽?

到了天牢, 封介識相地回避。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他還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目送兩人遠去的背影, 封介拉了一把身邊的侯星,摸著下巴說道:“你說沈厭怎麽回事,常意家裏人的事, 他也要摻和進去?”

侯星從堆成山的書卷裏迷迷糊糊地抬起頭,封介都搞不清楚的事,他就更摸不著頭腦了。

上司的話不能不回,他隨口道:“也許是不清楚狀況?”

“他又不是你……他怎麽就從來不管。”封介噗嗤一聲笑出來,突然說道:“我看近日是有好事要成了,我入宮的路上,還看到了好幾隻喜鵲呢。”

什麽也沒聽懂,還被封介嘲笑了一番的侯星無奈地摸了摸鼻子,繼續投入到無限的工作中了。

自常家大火後,常意便沒再看過常家一家人。這些日子的天牢生活,把這一大家子養尊處優的貴人折磨到形銷骨立,活像一群山裏逃出來的野人。

涉及到謀反的罪名,關他們的地方連獄卒也不能隨意出入。因此乍一看到走進來的常意常意和沈厭兩人,他們一時之間呆愣著居然沒有什麽反應。

還是常熙回反應快,從麻木的呆滯中緩過神來,激動道:“常意……”

他先是看到常意,再是看到她背後高挑的男人,朱衣白發,衣服上金色的麒麟紋繡若隱若現,是一品武將的象征——那是沈厭。

常熙回的臉由黃到紅再到白,隻在眼神變換的那幾息間,看到沈厭,他原本激動的聲音也變小了下來。

常家其他人終於從長久的黑暗與寂靜中回過了神,看向了牢獄中唯一有光的地方。

淮陰侯難言地看著她,心情複雜,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若是要開口,除了求情的話,也說不出別的。

但早在被抓之前,他就見識到了這個女兒的無情,他不敢再當眾丟臉。

他往前挪了挪,和常意垂下的目光對上了視線,但他們之間沒有什麽話可以講。他詞窮,就像當初接常意回來時那樣不知道該與他說什麽,現在也是。

在這十幾日快要逼瘋他的黑暗中,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對常意來說可能不是一個好父親。從一開始,他們那點輕薄的血緣就已經被常意斷了個幹淨,看她抄家抓人的樣子,沒有絲毫情誼,是他還心存癡念,一直想著找回春娘的女兒。

常笑鶯一張白白嫩嫩的小臉餓瘦了不少,眼神也不敢往上抬了,縮在她母親懷裏畏懼又期翼地看著她。

常意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他們覺得她是什麽樣的人,對她沒有半分影響。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就好。

世上的東西很多,她總不能全部握在手裏,魚和熊掌不可兼得,所以把握住最重要的那個就夠了。

常意開門見山道:“沈閔行,或者對你們來說應該叫常成雨,他已經被捉了。可惜你們趕不上他行刑的日子了。”

淮陰侯立刻撇清關係:“他不是常成雨,也根本不是我們常家的人,他自己混進常家,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和我們什麽關係都沒有。”

到了這個地步,淮陰侯還在撇清關係,大約是之前幾十年被自己的母親保護的太好了。

常意無所謂道:“這很重要麽,和你們朝夕相處十年多的人,是他,而不是那個早就死在井下的常成雨吧。”

她聽了皇帝的描述,起了興趣,暗中調查了之前的常成雨,據之前常府的一些老仆說,常成雨確實如同皇帝話裏所說的那樣,不愛講話,也不被家裏人所待見。

機靈的常成衛和常成工經常丟下他去玩,而他進宮當了同樣不受寵的六皇子的伴讀後,情況也沒有好許多。

最後他死在井裏,可悲的是記住他的人,居然隻有那個害死了他的沈閔行。

而他的母親視殺害自己的人為親子,決口不提他的存在。

活了十幾年,常成雨在這個世上留下的痕跡,也不過隻有死前勒緊在手心的那一條鏈子。

常意命人把井裏的骨頭帶出來安置入殮,常家老夫人已經在火裏被燒死,再說其他的也無濟於事。

“罪詔已經擬好了。”常意鬆了鬆指尖,淺淡的麵容上神色不顯:“不日起,你們一家就要流放滄州,日後再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其他人還想說什麽,常熙回卻用袖子抹了把臉,拉著妹妹噗通一聲跪在了草垛上。

“多謝。”

常熙回短短一句,卻有千鈞重。一頓飯得十幾口人分,他每日進的食水都極少,因此聲音也萬分沙啞,幾乎聽不出原本清朗的少年音色。

常意垂了垂眼,避開他的動作。

“不必謝我,現在本就不是前朝連坐的律法了,倒是你……”

出事之前也是京城的天之驕子,金尊玉貴的小少爺,如今一夕之間墜入深淵、物是人非,他還能保持這樣的心性,甚至沒有對她沒有一絲埋怨,和以前大不相同。

常熙回撐起身子,消瘦的臉上骨頭的棱角都清晰可見,他避開常意的眼神,既愧疚、又有些難堪,輕聲說道:“我生來享受家裏的好處,出了這樣的事,自然沒有不擔擔子的道理。”

皇權鬥爭這樣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就這樣發生在他的麵前,甚至無情地奪走了他的家人。他以為和藹可親的三叔,居然是前朝的皇子,把他們家當做躲避的幌子。

老夫人和他知道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許多人,都死在了常家的火裏,殘酷的現實幾乎要把他擊垮,而他沒有任何還手的餘地。

常熙回艱難地抬頭,望了常意一眼,她身上一塵不染,還是如同月餘之前回來那樣不沾凡塵,但此刻他們已經有了天壤之別。

天意如此。

他莫名又想起了,兒時那個幹巴巴的妹妹,在角落安靜地看著他們玩耍。如果當時他能對她好一點該多好,可他們當時做了什麽呢?強迫著把她拉起來,嘲笑她是賤人生養的孩子,罵她是個醜八怪,嘲笑父親根本就不在意她這個女兒。

其實當時有幾句話是出自他真心呢?不過都是對著大人的話學舌罷了。但說了就是說了,再怎麽樣也挽回不了的。

他看見了常意身後的人,苦笑了一聲。或許曆經突變,他心中有所感悟,看到沈厭始終隻有一人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些什麽。

“若有沈將軍這樣的人照顧你,倒也是一件好事……我之前真是說了笑話。”

聽到自己的名字,沈厭抬了抬眼,目光裏有些警告。

常熙回拉緊了妹妹的手,聲音有些沙啞。

“常大人,我自知不配做你的兄長,但還是祝你往後都不再受小人磋磨,尋得良人,平安喜樂。”

常意沒否認他的話,隔著鐵欄微微傾身。

一個熟悉的香囊被常意放在他手裏,常熙回手裏下意識地抓了一下,卻發現香囊內沉甸甸的,已經不是之前香料的觸感。

他驚詫地抬頭。

常意淡淡說道:“我也祝你,一路平安。”

——

沈閔行於集市行刑後,常家抄家流放滄州,封鎖了幾十天的京城終於重開城門。

當然,談華鈺也不用守城門了。

“你不去送送嗎?”在皇城門口碰到常意,封介說道:“侯星都去了。”

“他不用上朝,我要上朝。我去做什麽?”

常意詫異。

“也是,休沐結束第一天,你缺席可不行。”

常意和他一起入皇城,隨口道:“侯星倒是重情重義。”

常熙回之前在國子監那些朋友,如今常家出來事,恨不得離八百裏遠,這是人之常情。唯獨侯星這個之前關係一般的同窗,從頭到尾都不曾變過態度。

常熙回在看人的眼光這方麵倒是沒錯。

當然,常意猜想其中也有些侯星不通人情世故的因素在。他所作所為幾乎不權衡利弊,都是從心之舉。

“他這樣的人,也有優點。”封介感歎,侯星的心意太過明顯,他其實有點想和常意推銷推銷自己這個傻下屬。

他和常意也共事不少時間了,兩人之間算得上是比較了解的朋友,常意這樣容易多思多慮的性子,其實配侯星這樣一根筋的人會簡單輕鬆不少。

但他轉念想到沈厭,又把肚子裏的話咽了回去。

都是來上早朝的,難免在一條路上遇見,封介望見談華鈺注意到了他和常意在閑談,正往他們這邊走過來。

封介壞心頓起,左右望了一遍,沒看見沈厭的身影,安下心來,假裝沒看見談華鈺,用恰好讓他們這一圈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那你知道那小子偷偷愛慕你很久了嗎?”

“什麽?誰?”

談華鈺原本端著的嗓子破了音,尾音都有些變調,三步並兩步走過來,沉著臉問道:“封大人在說誰呢?讓我也聽聽。”

常意退後了一步,她知道封介和談華鈺曾是同鄉,對他們二人說話並不感興趣。

封介似乎才看到他似的,笑眯眯地說道:“原來是談大人啊,我剛剛說什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