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其五十八

“姐姐、姐姐。”

常意放下手裏的東西, 依著聲音的來源看過去。

桌子對麵沒有人影,常意頓了下,往桌子底下看了一眼。

一個圓子般粉.嫩可愛的小孩鑽了出來, 二話不說撲在了端坐著的女子膝上。

“劉圓子。”

常意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白白嫩.嫩的臉蛋,戳了一下,忍住笑意問道:“你怎麽進來的?”

小孩捂住自己的臉, 傻乎乎交代;“姐姐, 我現在叫沈圓子啦。父皇說我沒事可以來這裏看你,我就來了, 門口的人說我可以進的。”

當然了,他是未來的太子殿下,誰敢攔他。

看她是假, 讓她照顧孩子才是真。常意看著煥然一新的沈圓子, 在宮中養了幾日, 本來就可愛的小臉更加粉雕玉琢, 穿金戴銀的也不突兀。

皇帝給他擬了個正式的名字,名昭。

昭為光明燦爛之意, 皇帝給他定了這個名字,也是心疼他丟的那幾年, 希望他日後光明正大,得親人愛護、受萬人尊重。

但這個他原本用了幾年的名字,皇帝也並沒有否定。

常意拍了拍他的小手, 他身上肉還沒養起來, 不難看出身上的消瘦, 她也心疼這個孩子,但除了給他原有的身份和生活,總有人得教他怎麽成人。

她語氣嚴肅下來:“皇上日理萬機, 命我教你讀書。你現在是太子殿下,會有很多人盯著你的錯處。以後不可叫我姐姐了,要叫老師,知道了嗎?”

沈圓子張了張嘴,乖巧地說道:“老師。”

“嗯。”常意想到了什麽,叫了門口的內侍進來,搬了張椅子放在她旁邊。

“坐這兒。”她拍了拍身邊的椅子,讓他別失了身份,繼續膩在她膝上:“以後你便坐這裏,不止我在的時候,其他人在樞機處值班時,你也可以在這旁觀,學學東西。”

她驀然想到沈厭的大字報,話停在嘴邊:“若是沈大人值班,你可以不用來。”

沈圓子在她手下不情不願地挪了挪身子,說道:“我隻想跟著姐……老師一個人學。”

他進了宮,發現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能說話的隻有一個皇帝爹爹,父皇雖然對他很好,但忙得團團轉,每次來看他也是抽出時間,臉上的疲憊讓他看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的娘還沒醒過來,他常去看,可娘睡著,還沒回應過他。

他見了常意,忍不住就想湊上去多親近一會。

常意輕笑了一下:“少貧,你識了幾個字了。”

沈圓子在劉兵足那個無賴家中是沒讀過書的,字也不識幾個,常意雖然是太子太師,也沒那個時間手把手地教他識字,太子行宮裏自然有啟蒙的老師在教他。

常意問起來,沈圓子明顯有些慌了,磕磕巴巴地給她背了幾篇榮朝給兒童啟蒙的冊子。

常意一一聽了,發現他字雖然識的不多,但從學的這麽點時間上來看,沈圓子顯然是天資不錯的那一卦。

“學的不錯。”常意誇了他一句,還沒等他尾巴翹起來,誰知道她是先禮後兵。反手從後邊的書架底層抽出一本書。

兩本。

三本。

……

十七本。

沈圓子目露驚恐地看著桌子上碼放整齊的書冊,縮回了凳子上。

常意用書打發了他,繼續處理桌子上的事務。

沈厭走進來,便看見常意手旁堆著的一堆冊子,這些書被打眼地堆成一個塔狀的建築,而中間的空隙裏露出一張白嫩的小臉。

沈圓子此刻隻覺得不管做什麽,都比起看這些枯燥無味的冊子有趣,一點點動靜都能讓他轉移注意力。

他兩條小腿蹬蹬地跳下椅子,跑到沈厭麵前。

他吧嗒了一下眼睛,仰起頭來看沈厭,好高呀,看起來還是那麽可怕。不過聽了常意的話,沈圓子知道了沈厭是大將軍,便不覺得他可怕了。

那些冊子比沈厭可怕多了。

沈圓子心有餘悸。

沈厭淺淡的目光始終落在常意身上,稍稍移開,拂開下擺,半跪下說道:“太子殿下。”

沈圓子還有些不適應身份的變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頭看向常意。

常意已經放下了筆,一隻手支著下巴,淡淡地看著他們兩個。

沈圓子連忙拽了拽沈厭的袖子,讓他起來。

常意說道:“正好,他也沒心思看書了。你帶他去獵場騎騎馬?”

小孩子本就敏銳,他感覺到常意和沈厭之間的氣氛變了,變得好像有點微妙的不一樣。

但具體是什麽樣,他也說不出來。

沈厭坐到了桌子對麵,落下目光道:“讓張京帶他玩。”

在外頭候著的張京應了一聲。

沈圓子有些不樂意,但比起在書房裏繼續讀到生無可戀,他還是選擇了出去玩。

小孩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跟個小馬駒似得嘚嘚嘚跑了出去,留下書房裏的兩個人。

常意用折子遮住半個臉,向他眨了眨眼睛,明知故問地說道:“沈大人是來做什麽的?今日又不是你值班,難不成是來幫忙處理奏折的嗎?”

若是別人幫忙還有幾分可信,讓沈厭來,怕不是要把這些冗詞贅句、廢話連篇的請安折子都打回去,讓寫的人滾蛋。

她眼型姣好,眨眼時仿佛兩隻蝴蝶在他胸口撲騰,激起一池的漣漪。

沈厭放在桌子上的手不自覺握緊了點,偏過頭不語。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來這,不知不覺地過來了。

除了這兒,他好像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他隻想去有她的地方待著。

沒有戰場和敵人供他發泄滿腔無措的情緒,他感覺自己像一口被逐漸灌滿水的井,除了麵前的這個人,裝不下任何東西。

隻是看看就好。

有些東西沒有碰過還好,一旦碰過,就像滲進骨頭裏染了癮,夢裏都是她被自己抱在懷裏的暖意。隻是看不見她半天,他都快要控製不住自己的癮。

沈厭甚至連提都不敢提昨日半分,怕握在手裏的種種隻是他混淆了一場夢。

手腕上冰冷的觸感拉回了一些他混沌的神智。

常意的指尖搭在他脈上,瞬間讓他冷靜下來。

常意說道:“你的脈有逆行之勢。”

沈厭迅速抽回手,端著說道:“沒有。”

常意蹙眉,手伸過去拉住他,果然脈象又恢複了正常,她沒想到還能這樣耍賴,沉默了片刻:“記得喝藥。”

她心裏始終還記著沈厭的病。

沈厭發病她隻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長堰村山上的墓裏,第二次就是在常家那口舊井之下。除此之外她知道的,沈厭在這幾年中還發過幾次病,但她機緣巧合被事絆住,沒見過他發病的模樣。

在經過常家那一.夜之前,常意還不知道那天在墓室裏的小怪物,原來是他發了病的樣子。

他怎麽會出現在墓室,又為何會發病,在山洞裏看見了什麽,臉上的怪斑是怎麽消失的——常意一無所知。

沈厭不提,常意也沒想過逼他說出來,淡淡地斂下眉眼,又執筆批起了折子。

沈厭看她不再看自己,冷清的眉眼染上了些許燥意。頓了一會,他放在桌子上的手移動了一點,試探地碰了碰常意左手的指尖。

兩人皮膚間的溫度不同,即使是一點點若即若離的觸碰,異樣都分外明顯。

紙上流暢的墨跡停頓了一瞬,字形的末尾留下一個小點,又若無其事地寫了下去。

可人總是貪得無厭的,在戰場上所向披靡、能征慣戰的大將軍,在任何事物上的野心與欲.望都同樣昭然若揭。

那隻比她大的多的手和她的手逐漸重合,骨節分明的手指插入她的指縫,被他完全攏在手裏。

沈厭的手清臒修長,仿佛鐵打的一般,上麵長年持握劍爬滿的繭子粗糲地磨著她的手,又硬又疼。

常意被他的動作帶得右手也抖了一下,筆尖在空中劃出一小道弧線,從硯台裏濺出幾滴墨汁。

常意忍無可忍地蜷了蜷手,聲音裏都帶著些惱意:“——沈大人,你收斂些。”

她指尖輕顫,惹得沈厭抬眼,他手上緊繃著浮現出幾道青筋,一直繃到了小臂。他小心翼翼地鬆了些力道,但還是像叼到了骨頭的小狗,一點不舍得放手。

常意的手像一塊綢緞,裏頭撐著些竹條,消瘦,但是棱角並不突出,摸著是柔軟的。沈厭握住了,又輕得好像什麽也沒有握住。

十指相扣,指縫間有些不屬於他的細小的疤痕磨蹭著他的繭子,是常意留在指間抹不去的傷口。

他傾了些身子,在常意微微怔忪的眼神中低頭吻住了她的指尖。

他的吻不帶任何欲.望,隻是極輕柔地落了下來。沈厭握著她的手,從指尖再到指腹,順著她的指骨一點點向下溫柔地親吻。

冰冷柔軟的觸感在常意手指上分外清晰,或許是因為重新長過一回,她手上的皮肉比別處都要敏.感許多,沈厭的每一次觸碰,都讓她控製不住輕顫,密不透風的吻幾乎包裹了她。

潮濕又熾熱的氣息,在她皮膚上遊走。

“沈厭!”常意聲線顫動,連本來陰陽怪氣的沈大人都不喊了。她閉上雙眼,不願看他:“你能不能……別這麽放肆。”

回應她的是更加纏.綿的動作。

外頭突然傳來內侍急急忙忙的拜見聲。

“寺卿大人,常領事在裏邊呢……”

外頭的男聲應了一聲,敲了敲房門:“常大人,有事找。”

“進來。”

常意驀然睜開雙眼,聲音冷靜下來,回應道,正好和握著她手的沈厭對上眼神,沈厭抬眼,似乎有些不滿,帶了幾分戾氣。

他本性全露,透出些野獸般直截了當的貪婪和占有欲,和當初那個小怪物沒什麽兩樣,也不知道他發病了沒有......常意不看他的眼神,抿著唇努力恢複原本若無其事的樣子。

封介走進屋子裏,腳步頓了一下,眼神在沈厭臉上打了個圈,低聲咳了一下:“沈大人可真是滿腹經綸啊。”

他訕笑了一聲。也不知道他們倆幹了什麽,若是知道沈厭也在,他必然要挑個其他時間過來。

他移開視線,開玩笑道:“莫不是剛剛把硯台吃了。”

沈厭側了側臉,嘴角邊沾了一些不明顯的墨痕,在他白發襯托下確實有些打眼。

他懶散地抬起手抹了下,那點墨的痕跡像女子的口脂一般,被抹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