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其五十七

她自懂事起, 便很少這樣真心的笑過了,但此刻笑起來,也並不難看。

“還甜嗎?”常意歪了歪頭, 問他。

這幾年,她沒看沈厭再吃過糖,行軍打仗時沒這個條件, 回京城後也沒見他對吃食有什麽需求。

在長堰村、在那墓裏, 僅有的兩次吃糖的記憶應當已經被他徹底忘卻了,又或許是, 他本就不愛吃糖。

常意想想,大概是她自作多情了。

那天他醒來之後,就再也沒有跟她提起過之前的事。沈閔鈺嫌厭這個名字來頭不好, 要給他改名字, 他卻堅持不改, 最後隻得叫了沈厭。

常意不知道他是真忘了, 還是假裝不知道。

他明明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卻不記得過去, 也不記得自己從前該是什麽樣子了。

沈厭從不與她提起過往,就像之前什麽都沒發生過那樣。

常意漸漸認識到, 沈厭是沈厭,他可以成為皇帝最鋒利的劍,也可以成為榮朝的戰神。但他既不是那個長堰村叫厭的少年、也不是在墓洞裏喂血救她的那個小怪物了。

久而久之, 他們兩看生厭, 彼此之間再也沒說過一句好話。

明明已經很久沒有真正正視過沈厭這個人, 但常意走到那攤販前,還是鬼使神差地買下了這塊銀絲糖。

沈厭給了她麵子,把那塊糖一口一口吃下, 聲音沙啞地回了她的問話:“甜。”

他到現在也隻記得常意給他的那一種甜味,常意給他吃的東西,都是甜的。

常意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怪她記性太好,想起他吃起糖來,永遠都是這一個表情,在長堰村裏也是,明明吃的是嘴裏的糖,眼神卻那麽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像是被投喂了的小狗。

她歎了口氣,一直暗暗淤在心裏的那一口氣,莫名釋懷下來。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突然向前走了一步,踩在沈厭烏金的靴子上,輕輕踮起了腳尖。

沈厭猝不及防,伸手攬住她,就常意的體格,踩著他倒是不重。他隻怕她站不穩跌了下來,用另一隻手扶住了她的後背。

沈厭斂下視線看她,她頸項修長,露出的皮膚白皙得過分,仿佛能被人吹散一般。再往下些。他骨節分明的大手箍住了她大半的腰,這樣的距離,有些過分近了。

他心跳驀然停了一瞬,不自覺地亂了頻率。

下巴被她揚起的頭蹭了一下。常意把頭抬起來,又勉強踮了踮腳。

常意的手輕輕擱在他臉上,微涼的柔軟觸感離他隻有一指的距離,透過手指粗略的縫隙,似乎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空間,親密無間地混合著糖的甜香。

常意不大喜歡重複說過的話,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但此時,她被沈厭摟在懷裏,微微揚起頭,除去被她遮擋的那隻手,完全是親吻的姿勢。她開口時微微的顫動,甚至能讓手心那一端的男人描摹出她的口型。

“真喜歡我麽?沈厭。”她聲音淡淡的,重複了一遍她之前問過的話。

沈厭修長的脖頸已經紅到了耳根,他腦子一片空白,周圍的一切都在慢慢褪色,他的周圍好像隻剩下自己湧上來的心跳聲,和懷裏柔軟的少女。

他的心仿佛在水裏泡了一.夜,又酥又軟,又開始揪著發疼發燙,沈厭的手慢慢收緊,似乎要把她揉碎在身體裏。

他已經抱住了他在這個世上的全部。

他箍著常意腰的手仿佛鐵打的一般,把她牢牢鎖在他懷裏不得動彈。常意被他一隻手提起來,連踮著的腳都漸漸懸空,感受到她的掙紮,他的手臂繃得更緊了。

沈厭眼角泛著淡淡的紅色,從太陽穴開始漸漸浮起紅黑色的紋路,一路向下延展,若隱若現,似乎被人刻意壓製一般,又很快消失不見。

常意氣急了,像小時候一樣,張嘴就在他脖頸上一口咬下來,沈厭頓了頓,立刻反應過來,手上的力氣鬆下來。

“嗯。”沈厭有些急促,低低地應了她的質問,埋進了她的頸窩,幾縷白發和烏黑的秀發糾纏不清,幾乎混在了一起,怕懷裏的人聽不見似的,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的氣息,在一遍又一遍的耳鬢廝磨間,把懷中少女的耳廓染到潮紅。

——

次日朝會,所有人都得知了一個驚掉下巴的消息。

有的身居高位的朝臣,可能已經打聽到了些消息,早有心理準備。對其他人來說,不亞於晴天霹靂、五雷轟頂。

皇帝輕描淡寫地宣告,他和皇後多年前流落在外的小皇子,被找回來了。

這下可一下子炸鍋了。

多少人還在等著皇後讓出位置,又或是皇帝退步開後宮選秀、抑或是下下之測,重新從宗族裏選人過繼。

他們想好了每一個對策,唯獨沒想到皇帝能從外頭找回一個孩子。他們知道皇後曾有過一個孩子,但是不是早就流了嗎?這個孩子又是從哪冒出來的?

“皇上,不是微臣掃興,這孩子的來曆,還得再查查啊。”留著山羊胡子的老臣一把胡子一把淚地跟他鬧:“若是混淆了皇室血脈,這可是大事啊。”

換句話說,就是這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小孩,是不是皇帝皇後的種還說不定呢。

沈閔鈺吹鼻子瞪眼:“血也驗了、人也看了,你還要怎樣驗他是不是朕親生的,把他塞回肚子裏看看大小是否合適嗎?”

他揮揮手,讓這些人都不必再提意見了。

“除此之外,禮部——”

皇帝給禮部尚書使了個眼色,禮部尚書一陣牙酸,又不敢不從,隻好唯唯諾諾地出了列。

“挑個合適日子,封太子。”

他這句話落下來,其他人倒不怎麽驚訝。皇帝對皇後的情誼天下皆知,之前無子嗣還好,有了皇後的孩子,不封太子才不符合皇帝的性子。

但沈閔鈺的話還沒說完,他頓了一口氣,又緩緩說道。

“另擇十娘子常意......為太子太師。”

皇帝身邊的太監機靈地應了一聲,捧著聖旨下去了,看來皇帝並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就擬好了東西。

堂下不知是誰短暫地驚呼了一聲,又歸於一片寂然。

皇帝不僅要封這個剛找回來的孩子為太子,還早就想好了太子太師的人選。

常意這個名字並不廣為人知,但說到十娘子,他們就都明白了。

不說剛建國不久的榮朝,縱覽中土,從未有過女子擔任的太子太師,這簡直是牝雞司晨、陰陽倒錯,從古至今未有這樣的事。

誰心裏多少都有點不服,但沒人敢在這地方說出來。

畢竟常意雖然是女子,可不是能讓他們隨意評價的女子。她手裏一直都握著皇後留下的兵馬實權,還是樞機處的大臣。

如今被封了太子太師,可謂是諸多權柄加身,一時風光無兩了。

都說誰拳頭大,誰才有說話權,他們這些不服的人,實際到了她麵前,也是不敢有半點質疑的。

一時氣氛凝滯,不少朝臣都暗戳戳地往台階上看。

他們看的是站在台階上,身居武官首位的沈厭。

沈厭身長如玉,一如既往沉默不發一言,他身為武將,又是皇帝純臣,朝堂鬥爭都與他無關。

他今日穿了件立領的朝服,半闔著眼,睫毛在高挑的鼻梁上投下一道側影,一隻手輕點著唇邊,似乎在走神。

雖然他平常也敷衍得很,但今日卻顯得更加心不在焉了。

這一群人眉來眼去的,皇帝難道還不知道什麽意思麽?

無非是看沈厭平常與常意不合,兩人就像放在一柄秤上一般,常意得勢,必然就會反過來壓沈厭一頭,他們這些人,都想看他們倆會不會打起來。

若是放在以前,皇帝肯定會和他們有一樣的擔心,但多虧了沈閔行一番話的點醒,皇帝的心態已經脫胎換骨、煥然一新了。

是他之前想岔了,他們兩人都是好孩子,再怎麽心口不一,也是一家人。

皇帝對他們這些小心思一清二楚,氣得發笑,冷哼一聲,索性隨他們心意道:“沈將軍可有什麽看法?”

沈厭隻聽到皇帝提了常意的名字,並沒聽到具體的內容,因而頓了頓,並沒在第一時間回話。

封介側過臉,看見身邊一個胡子拉碴的侍郎,用力地盯著沈厭的後腦勺,嘴裏念念有詞,似乎在發力禱告,讓沈厭當麵頂撞皇帝,收回封常意官職的旨意。

“......”

封介嘴角抽了抽,變換好幾次才控製住了自己的表情。他小聲自言自語道:“問沈將軍,這不是自家人問自家人麽,還有什麽好問的。”

程係琅站在他後麵,耳朵尖得很,用手裏的笏板戳他屁.股:“怎麽會?他們倆不是老搞不來的嗎?之前常意還把他出征邑族的折子駁回了,他不得報複回來?”

那明明是時機不對,之前沈厭出征,哪本折子不是常意批的,隻駁了一本,沒看沈厭不也沒說什麽嗎?人家自家人的事情,輪不到他們說三道四的。

程係琅根本什麽都不懂。

封介頗有些過來人居高臨下的得意感,對他搖了搖頭。弄得程係琅一頭霧水。

那頭沈厭果真什麽也沒說,隻是淡淡道:“皇上聖明。”

封介已經能感覺到周圍肉眼可見的失望了。

接下來也沒人再提常意,若無人領頭,他們這些人彈劾常意,不僅沒什麽用,之後說不定還會被她知曉了清算。

畢竟十娘子可不是什麽良善之輩。

下了朝,大家都神色各異地緊繃起來。

常意受封新官,不日便也要上朝,又多了個儲君太子——如今的朝堂,怕是要大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