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其五十六

“常大人, 你的熟人?”

封介識相地拉著程係琅退後一步,為他們讓出敘舊的空間。

常意看向說話的那人,不是她記性差, 而是青年的麵貌變化太大。那時的半大少年,現在已經像禾苗一樣拔高了許多。他眉清目秀的,眼睛填著些狡黠的笑意, 一雙桃花眼裏滿是驚喜, 裏邊閃閃亮亮的,目光直白而坦**。

常意頓了下, 才把他和記憶裏那個機靈的少年對應起來。

那年皇上進城,多虧了這少年和爺爺把她撿回自家醫館,替她治好了手。

他似是怕常意已經不認得他了, 有些羞赧地解釋:“我叫孫千, 當年和爺爺在巷子裏開了一家醫館, 你來看過的,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孫千跟著爺爺在醫館裏打雜活打了好幾年,什麽人沒見過, 但讓他印象最深的,還是那晚那個衣衫襤褸、身負重傷的姑娘, 因此即使常意樣子變化極大,他還是第一時間辨認了出來。

但他意識到自己激動之下,過於冒犯了, 常意現在的穿著打扮, 看一眼就知道是富貴人家的姑娘, 一身貴氣。聽聞大家族裏的姑娘,是不能隨意和外男認識的,也不知道自己這一打招呼, 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壞了她的名聲。

孫千有些局促地瞥了瞥和她一起來的幾位大人,心中詫異,常意旁邊的人並沒有用懷疑猜測的目光看向他們,除了常意後麵那個白發的男子一直沒什麽表情地看著他,其他兩個人甚至注意力已經移開,在醫館裏四處查看起來了。

沒有人把她當做閨閣女子一樣嚴加看管,甚至給她讓出了談話的空間。

常意說道:“我記得的。你是阿千,你們的醫館搬到這兒來了麽?”

她還記得孫老頭的鋪子離城門那比較近,是在一個偏僻的小巷子裏。如今這醫館雖然看上去不大,但開在東街這邊,購置的花費顯然不菲。

常意這一問,他更難為情了,孫千撓撓頭訕訕道:“還得多謝你,常姑娘。那天過後,你不是托人給我們帶了十五兩銀子嗎?爺爺說要不了那麽多的,但送銀子過來的人非讓我們收下。後來爺爺拿著這些銀子在這邊租了個鋪子,生意還算湊合。”

如果不是出了這檔子事,他們祖孫還能安安穩穩地過十幾年。

孫千想到爺爺,麵上黯淡了幾分,但麵對外人,還是打起精神道:“我們這些年還能賺些錢,常姑娘,等會我去賬房給你撥些銀子,就當我們這些年的利息。”

既然這醫館是孫家爺孫倆開的,那封介口中的死者是哪個人,也不必孫千再格外介紹了。

常意頓了頓,心中也有些低沉下來。

她搖搖頭:“這銀子是給你們的,不是借你們的。古人雲,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隻不過我當時無法留在城內報恩,隻能托人送些銀子給你們。”

常意斷然拒絕了孫千要還回銀子的想法,問向他們道:“這是怎麽回事?”

“就是他孫子報的案,你可以直接問他。”程係琅實在困的不行,打了個哈欠,昏昏沉沉地說道。

常意的眼神又移過來,孫千猶豫了一會,這些人中他隻認得當初報案時來過一次的京兆尹大人,其他的一概不認識——但常意他是信任的,爺爺走後這麽多天,他第一遇到可以分享共同記憶的人,也許是遇到熟人一下子激動,連心口都有些酸澀起來。

孫千對常意說起了幾天前發生的事:“我不會醫術,隻能幫爺爺跑跑腿曬曬藥,爺爺每天都要在門口坐堂坐到宵禁。那天晚上,有個相貌平平的男人,要我爺爺去後院給他治病,我以為他傷處羞於見人,便沒多想。”

“我當時在外邊,就看見他臉有些長,皮膚白白的,不像個中年男人,有些奇怪,就多看了幾眼。”孫千一邊回憶一邊說,聲線裏有著他自己都沒發現的顫抖:“過了半天,那人就出來了,爺爺也沒說什麽,隻是把鋪子關了。”

“當天晚上,爺爺就去走了。”孫千的聲音裏含著費解:“他是在睡夢裏走的,什麽也沒發生,讓其他大夫看了,也隻說是年紀到了。可我爺爺身體一直很好,每天都能繞著城內走一圈呢,怎麽就突然走了。”

他當時再無法接受,也隻能作罷,但就在他不再糾結這事之時,看到了談華鈺在城內張貼的畫像。

那長長的臉型讓人記憶深刻極了,畫像上畫的,不正是那天那個來他們家醫館的人嗎!孫千頓時把那晚的事聯係在了一起,決心報了官。

常意思忖了一會,說道:“沈閔行來醫館做什麽?”

“不知道,他也沒受傷吧。”程係琅把問題丟了回去,沈閔行是常意的人抓的,人是她親自審的,有什麽問題,這裏沒人比她更清楚。

“他沒……在被抓之前沒受傷。”常意本來想說沒有,想起沈厭一腳把他踢進牆壁裏的事,又突然改口道。沈閔行被收進天牢時已經被搜身過了,身上除了沈厭打出來的外傷,沒有其他有異的地方。

“那他來醫館做什麽?”封介走過來,問道孫千:“你可聽見他和你爺爺說了什麽?你爺爺收治他之後有什麽異常?”

孫千有些悲憤:“就是太不對勁,我才懷疑的。但前邊他們說話時,我因為沒聽懂就沒仔細聽。後來那人走之後,爺爺說他很累了,沒有跟我多言,就去休息了。”

他此時想起來,後悔極了。

封介皺眉:“既然沒有證據,也沒有說什麽,老人家或許真是因為歲數大了。”

孫千怕他不管了,有些惶惶地看著他們。孫千年紀也就比常意大一點,突遇變故,難免讓人有些心存不忍。

“去後院看看吧。”常意微微頷首,不再逼問他:“若如你所說,他是你們家醫館的最後一位顧客,一定有什麽痕跡留下。”

常意也不大相信巧合,既然沈閔行曾經來過,就不可能什麽都沒做——他不會浪費時間做一件無用的事,這是常意能夠肯定的。

孫老頭接診完他,隔日就莫名死亡,倒是符合沈閔行的行事作風。

常意都這樣說了,其他人自然沒什麽意見。孫千此時才發現,這幾個人中,居然隱隱約約是以常意為主的。

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緊了緊手。他倒不是羨慕或者嫉妒,隻是覺得她如今地位驟然拉大,讓他有些帳然若失罷了。

後院裏,孫老頭慣常坐的地方,幹幹淨淨,沒有一點痕跡。官府的人來搜時已經看過一遍了,什麽線索也沒找到。

封介和自己的下屬侯星一樣,不擅長這種案子,因此隻是在旁邊旁觀了一番,並沒有什麽動作,而程係琅早就看過了,什麽也沒發現。

沈厭本就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

算來算去也是榮朝權利巔峰的幾人,湊在一起也隻有常意一人在幹活。

常意看了一圈,把石桌下幾個藥簍都翻過來看了看,拿在手裏問道:“你收拾的?”

孫千揮了揮手,爺爺走的突然,他這些天忙都忙不過來:“我哪有心思收拾……”

常意淡淡:“那便是有人給你收拾的了。”

孫千愣了下,一陣涼氣從腳底板竄到天靈蓋上,猶猶豫豫道:“不會吧……替爺爺理過後院的藥簍了,或許是爺爺自己抓完了。”

常意拿著這個藥簍,纖長的手指抓住邊緣,徑直倒過來,讓他看清楚:“看到了嗎?什麽都沒有,若是自己抓完的,藥簍裏肯定有殘留的藥渣、殘片,但這幾個藥簍裏什麽都沒有,很顯然是有人特意倒置下來清理過。”

沈閔行就喜歡幹這種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事。

孫千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幾年前,麵前的人還是個小孩時,他就知道她很是聰明,但現在的她,讓他感覺多智近妖到有些恐怖了。

進院不過一炷香時間,她便從看上去什麽都沒有的地方輕而易舉地找出了線索。

常意問道:“這幾個空了的藥簍裏,之前裝的是什麽,你能辨別出來嗎?”

孫千囁喏了一下,不確定道:“我試試,上麵應該還有味道。”

他雖然不好讀書,不能繼承爺爺的醫術,但幫了十幾年的忙,對藥材還是熟悉的。

他把幾個藥簍拿起來,挨個聞了聞。

“附子、馬錢子、蟾酥……應當是這三味藥。”

常意聞言:“你看看你們醫館的藥裏,是不是少了這三味?”

孫千被她一說,也不想別的,聽她的乖乖去了庫房。

封介好奇:“常大人有何高見啊?沈閔行好好的,要這三味藥材做什麽?”

“附子、馬錢子、蟾酥,都是劇毒的藥。”常意皺眉,拈了下藥簍的邊框:“他怕是不安好心。”

沈閔行精通藥理毒性,不然也不可能養出一個常步箐。他拿這三味藥,必然不是為了治病,是為了下毒,就是不知道他的目標是誰了。

這邊孫千跑過來,因為太急,語氣都有些不穩:“確實、確實少的是這幾味。”

不出所料,常意頷首。

“那、那是為什麽?就因為這幾味藥,他要害我爺爺?!”

他要真想買藥,他們也不會不賣啊?為什麽……就因為這種荒唐的理由,害死了他爺爺。

孫千有些迷茫地看向常意,這幾個人中,他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麵前的少女。

“這幾味藥不是隨便拿的,去年起,這樣的藥材賣出去,就必須得向上報備了。”

常意頓了頓,艱難地解釋道:“他盯住你們這家小醫館,大概是因為你們藥材很全,但店不大,也不起眼,他借治療之事進隱蔽之處商量,應當是想出錢讓孫爺爺暗中賣給他這些藥,而不進行報備。”

這隻是她的推測,但結果很明顯,孫老頭因此被殺,不管沈閔行當初對他提出了什麽要求,他必然是沒有答應的。

孫千還是不能接受,傻傻地站在原地,喉嚨裏發出嗚咽的聲音……爺爺就因為這樣的事情死掉了,如果他知道了,他寧願偷偷把這些東西賣給那人,這些藥、這些醫館他都可以不要。

常意沒有說出口的是,即使答應了與沈閔行交易,他也照樣會被滅口,因為沈閔行就是這樣的人。

高高在上的皇族後裔,是不會在意腳下螻蟻的死亡的。

“那、那他人呢?”孫千期翼地看向常意:“你們會讓他罪有應得的,對吧。”

明明他們倆才是現在管這事的人,孫千這毛頭小子卻全程都在期期地望著常意,仿佛她就是主心骨一般。雖然自己確實沒出多大力,但被人直接無視,程係琅還是感覺到一點莫名不爽。

封介看看孫千黏在人身上移都不移的眼神,再望望常意,最後側眼瞄了瞄沈厭,更覺微妙。

常意說道:“我保證,他會受千刀萬剮之刑,在肮髒的鬧市斬首示眾。”

讓他經受自己用過的毒的痛苦,讓他這樣心比天高的人在肮髒的集市,在自己瞧不起的人麵前被斬首,是常意從識破沈閔行這個人時就為他安排妥當的結局。

孫千抬起手按住自己的眼睛,不想在她麵前暴露自己的窘迫,發顫地說道:“可爺爺,永遠回不來了。”

她出於禮數移開視線,靜靜凝視著天空。無論沈閔行死多少遍,被他奪走的,她認識的、不認識的生命,都永遠回不來了。她能做的,也隻是無力地嚐試為逝者討回公道,不至於讓罪行掩埋。

但這世間,終究不是公平的……尤其是生與死。

“既然如此,我們先走了。”

主要是因為牽扯到的人結局已定,沒什麽再審判的地方。

封介和程係琅他們本是來調查緣由的,但在其中根本沒出多大力,常意便已經看完了。

看事情也解決了,封介拉著程係琅就要告辭。

常意被孫老頭的事擾亂了心神,雖然麵上不顯,但自己根本不記得之前說過的話了。

她剛想跟著封介一起離開,被封介一手攔住。

封介對她擠眉弄眼地說道:“你不是要給沈將軍看胳膊嗎?別忘了呀。”

封介和程係琅雖然是好朋友,但比起程係琅,封介真正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沈厭和常意的事都敢往上湊。

常意回頭看了沈厭一眼,這人傷什麽樣,她還不知道麽?

但沈厭一反常態,居然沒有反駁的意思,常意不好在外人麵前把之前隨口說的嘲笑改口,隻好回頭握住了沈厭的手腕。

“那就看看吧。”常意淡淡說道,走回醫館。

孫千愣了愣,看著常意拉著身邊男人的手腕,神情又是晦澀、又是失落,尷尬地說道:“以前醫館都是爺爺在管,我並不怎麽會看病。”

“沒事。”常意溫和回道:“有紗布就行,我替他看。”

孫千臉色變白了一點,倉促地應了幾聲,進屋拿藥去了。

沒了其他人,常意壓低聲問他:“你傷哪了,傷到腦子了?”

她握著沈厭腕子的手緊了一點,暗含威脅之意。她手上用力,掌心貼在他腕子上。

沈厭甚至能感覺到她手心的溫度。

沈厭垂眸,任由她使勁,突然開口打斷她道:“你之前在這看了什麽病?”

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院子裏,好像在看什麽,但這院子早就搬了,常意當初治手,也不是在這裏治的。

常意怔忪,但她什麽樣子沈厭沒見過,倒沒有瞞著他的必要:“我之前從常家逃出來,身上什麽銀兩也沒有,便是這位大夫給我看的手。”

她說話時,手不自覺地動了一下。常意不是喜歡喊疼的人,但不喊不代表疼痛就會減輕。即使多年過去,那時割肉剜骨般的疼痛,還縈繞在她手邊,時不時地抽痛一下。

她的手……

沈厭冰冷的神情裏夾雜了些晦澀,他手腕動了動,向下了些,輕輕碰了碰常意的手。

算不上輕挑,他的觸碰裏也沒有任何的情緒,好像隻是想單純地碰一下罷了。

好像隻有貼近本能的觸碰,才能表達他此刻的心緒。

他的手有些燙。

常意的手微微顫了一下,皮膚相觸的地方莫名有些刺痛。

她縮回手,不再看他。孫千這時正好端著東西出來了,雖然常意說隻要紗布就行了,他還是找來了金瘡藥之類的藥品。

“這位大人……是傷了哪?”孫千還沒弄清楚沈厭的身份,謹慎地問她。

常意似乎有些不想理沈厭,淡淡瞥了他一眼,說道:“傷了胳膊。”

“那、那常姑娘方便嗎?”孫千的視線在兩人麵前不斷打轉:“要不還是我來吧。”

沈厭穿的是方便行走的窄袖交領,袖口還套了銀打的護手,看上去似乎是個武將。這樣要給胳膊上藥,定然是要脫掉上衣**胸口的。

常姑娘還梳著少女的發髻,雖然不清楚他們兩人的關係,但是讓一個未婚的少女幫赤。裸的男子上藥肯定是不妥的。

再加上他的私心,孫千並不想讓常姑娘親自動手。

常意側目,有些詫異地說道:“有什麽不方便的。”

她無視了旁邊的金瘡藥,直接拿起紗布,直接就在沈厭的胳膊上包了起來。

衣服還沒脫呢,即使孫千沒治過病,也知道紗布綁袖子上是沒用的。

孫千咂舌:“這、這……”

常意從他的手一直包到小臂,連著他的袖子一起把他包成了一個圓,包紮得嚴嚴實實,手指動都動不了,才結束了她的包紮,說道:“好了。”

不是喜歡裝病嗎,她成全他。

沈厭也不反抗,隨她鬧著玩似得讓她把整個小臂包紮起來。

常意為沈厭“治好”傷,笑意盈盈地對他說道:“不用客氣,沈大人,藥費我來出,回去好好養傷。”

她掏出五枚銅板,放在石桌上。

沈厭和她對視了一眼,似乎在問她身上怎麽會帶著銅錢。

常意沒理他。

孫千從常意的話裏聽出了點意思,這兩人的關係或許並不是他想的那樣,聽他們倆對話,似乎也不怎麽和睦。

他猶豫了一會,叫住了打算離開的常意。

他舔了舔嘴唇,關心地問道:“常姑娘,我想問問,你的手傷怎麽樣了?”

常意嘴角微彎:“挺好的,能保下我這隻手,甚至說這條命,還得多謝孫大夫。”

孫千說道:“到底是剜了一回骨,雖然肉長出來了,但若是養護不當,逢梅雨時節還是會疼的,爺爺之前做過一些養護的膏藥,用過的病人都說效果不錯,爺爺還念叨著,若是你在京城,定要給你用用。”

他說完,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小瓷瓶,從進屋拿金瘡藥時,他便想著把這瓶藥膏給常意了,隻是一直找不到機會。

常意抿了抿唇,低垂下的睫毛有些黯然,似乎想起了那個和顏悅色、過於良善的孫老頭。

孫千也是一片心意,她伸出手讓孫千看了看,示意自己手上的肉長的還不錯,不必擔心。

孫千垂眸,剛想細看一下她手上有沒有留下傷口,伸出的手還沒碰到,就感覺到一股滲人的眼神。

那股寒涼至極的眼神落在他手上,仿佛一把開了刃的刀,他再靠近一點,就能當場把他的爪子剁下來。

他用餘光抬了抬,看見那個常意口裏姓沈的高挑白發男人,就站在常意背後一步之遙的位置,因為體型有些差異,常意被他身子投下的陰影完全攏照住,進而像是整個人都被他護在懷裏一般——而常意本人渾然不覺,又或是習慣了。

那個男人皮膚蒼白,頭發比皮膚還白,像雪一般在肩頭落下少許,看上去像個精致的假人。

可他卻至少比孫千要高出兩三個頭,身形雖然被衣服包裹,但也看得出不是單薄的體型。

孫千此時用餘光細瞟,從他的臉看過去,他鼻梁高挺、薄唇淩厲,這樣的長相本就讓人難以生起親近之意,他的每一處生冷的表情,都更顯得孤傲疏離。

孫千從進門起就被他涼薄的眼神看了好幾眼,還沒弄清楚狀況。

但此刻,沈厭站在常意身後,那雙清冷的眼睛裏已經生了戾氣,毫不掩飾地落在他身上。

這是明晃晃的警告。

都是男人,孫千幾乎一瞬間就明白了沈厭未說出口的話。

——別碰她。

沈厭給他的壓迫感,讓他那一瞬間真的以為自己會死。

孫千瑟縮了一下,頓時什麽也不敢想了。

他的手打了個彎,臨時調轉了方向,規規矩矩地收了回來,將藥瓶遞到常意手裏,輕到不能再輕地說道:“這藥一日揉一次便好,最好用化開了揉。”

“多謝。”

常意還要給銀子給他,但孫千說什麽也不敢收,隻是規規矩矩地把倆人送到了門口。

折騰了這麽久,出來時已經快天黑了,兩個人走在路上,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看上去倒是有種別樣的和諧。

常意低頭走出醫館,不知何時沈厭已經不見了,她抬頭時也沒有太過驚訝,轉頭走向了東街的市集。

她本來就是要來東街的。

東街也是單雙宵禁,若是沒有宵禁那天,晚上定是很熱鬧的。

常意逛了一陣,停在一個小攤子前。

攤子的主人招呼她,看她身上裙子的布料在暗光下也流光溢彩,一眼價值不菲,便問她有沒有零錢,要不要換些銅板。

常意拿出幾枚銅板:“不用,我有。”

這是她來之前,特意換的零錢。

另一頭,孫千剛心有餘悸地鎖上門,心裏默念著,希望再也不要碰見那個白發男人了。實在是讓他怕得慌。

下一刻,門又被敲響了。

孫千心裏一顫,罵自己多想,還是去開了門。

門打開的那一刻,他甚至想重新關上門,然後拿釘子鎖死門口。

沈厭冷冷地伸手,銀的護手抵在門框上,哐當一聲,把孫千想關門的動作堵死了。而另一隻被常意剛剛包紮的手,他居然沒拆,還是那樣圓滾滾的,有些滑稽。

但他不敢笑。

孫千戰戰兢兢地學著常意的稱呼:“沈大人,有什麽事嗎?”

沈厭沉默了一會,丟給他一塊東西。

孫千勉強接住,拿在手裏揉了眼睛一看,居然是一塊金的牌子。

“藥錢。”沈厭說道。

什麽藥錢,不是給過了嗎?孫千難言地看了看男人胳膊上的紗布,反應過來不是這個藥錢。

他給的是剛剛送給常意的,那瓶藥的錢。

“那也用不了這麽多。”孫千麵對他,不敢不收,又怕收的太多。

“不止藥錢。”

沈厭語氣冷淡,說出的話卻讓孫千逐漸睜大了眼睛,他居然是來問常意十年前來他們醫館那段往事的,甚至不惜出錢讓他說。

沈厭說完,沉默了一會,似乎有什麽比聽那記憶更重要的東西,又問了孫千一個問題。

“她……哭了嗎?”

——

走出孫氏醫館,已經是半夜。

即使今夜沒有宵禁,大半的商販都已經收攤了。

他走出來,連燈籠都沒剩幾盞,整個街道都黯然地伴著他腳下的路。

沈厭眸色淺,黑夜裏也看得清,倒是習慣,連身上的火折子也不曾點一個。

但他習慣,有人不習慣。沈厭往前走了一截,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提著一盞集市裏買的兔子燈籠,倚在橋邊,向他看過來。

常意看到他,起了身,對他搖了搖燈籠,兔子燈籠的尾巴可愛的晃了晃,她笑起來,似是往常那樣暗藏玄機的嘲諷,又好像隻是隨口一說罷了。

“想知道什麽,幹嘛不親自問我,連燈也不打一盞,是做賊心虛麽?”

四周盡是淺寂的黑夜,而沈厭的眼裏唯一的光亮,便是她提著燈籠的模糊影子。

沈厭還是走到她身邊。

常意轉頭,那笑意很淺,卻比麵對其他人時都要真實得多。

她把另一手裏一直提著的東西放在沈厭手裏,也沒看他,隻是說道:“銀絲糖上供宮裏之後,改名叫龍須酥了,好像隻有東街這一家還在賣。”

那一小塊潔白蓬鬆的糕點,被油紙方方正正地包在裏頭。

常意抬起手,用兔子燈的竹柄戳了戳他的臉頰,惹來沈厭不情願的側臉。

“嚐嚐吧,吃點糖,別苦著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