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其四十三-溯往

“連你自己都不清楚的事。”常意說道:“別人隨便猜測幾句所謂的真相, 你就要這樣認命。”

她說這話,著實有些直白尖銳了,少年的喉結輕輕抖動了一些, 發出晦澀的聲音。

“你懂什麽。”

“我不懂,你告訴我。”常意貼近了他一點,逼問道。

少年不願看他, 擋著臉悶悶地說道:“萬一我真是不好的人呢?”

常意聽出來他聲線裏暗含的顫抖, 他呆在這鬼地方這麽多年,每個人都說他有罪, 他怎麽能不信自己有罪。

常意頓了頓,說道:“反正你是大壞蛋,幾歲的時候就能把你爹一個漢子撂翻, 殺其他人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幹嘛還在這破地方受氣。”

少年聞言胳膊動了動, 眼睛睜大了些, 似乎有些震驚。

常意一隻手撐在他肩上,淡淡道:“你看, 你不會這樣做。”

他說不出來辯解的話,隻能沉默下來。

“你一點都不想弄清當初的事情?”常意說道。

“你也是人, 心還能跳、手也能動,我不信你就願意這樣糊裏糊塗的過一輩子。”

“不要你管。”

少年咬牙吐出幾個字,神色變化, 蒼白的手指骨節僵硬地攏在一起, 手臂上筋骨暴突, 他不想再看常意的眼睛,隻想離開這裏。

他一時忘了常意還跪在他手肘上,手肘虯結一用力, 差點無意間把常意掀翻了。

常意也沒想到他力氣能大到這種程度,怔忪了一下。

看到她往後倒,他頓時從一片混亂的情緒裏清醒過來,支起身子拉住了常意的手。她輕得像一片紙,他還沒感覺到什麽阻力,就把常意拉了個踉蹌,跌坐在了他腿上。

少年想了想,開口撇清責任:“是你太輕了。”

“就算是頭牛,也得被你拉著走。”

常意瞥了他一眼,拍拍裙子自己站起來:“我跟你說這麽多,隻是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你要是也想弄清楚真相,我們可以合作。”

少年站起身來,神色晦暗地拒絕:“這是我的事,你因為憐憫而幫我,我卻什麽都不能給你,這樣不叫合作。”

他悶聲不響的,其實心裏門清。

常意抱手:“現在我想弄清楚這事,和你無關。你就算願意待在這裏窩囊,我也會去查清楚。”

“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厭握住拳頭,話口總算鬆了點:“通往之前山上的那條路上每天都有人看守。”

“為了看住你?”常意有些驚訝。

少年無聲默認了。

常意想弄清楚當年的事情,首選肯定是去當時事發的地點,最好的帶路人就是這個當事人少年,如果能在其中發現當時的線索,還原出真相,也能解了他的心結。

但上山的路被人看守,這是常意從來沒聽說過的,她觀察過,長堰村裏沒有什麽特別看管的東西。

如果有異,她肯定會第一個懷疑。

少年為了說服她,解釋道:“我想上去過,還沒到底下就被抓回來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其實差點要了他半條命。他不是傻子,被這樣對待不是沒不甘過,換來的卻是被村裏的人打的奄奄一息,好幾次差點就沒熬過來。

他眉眼低垂,好似在回憶著什麽:“他們怕我上了山又被附身,害了村裏人,隻要我想上山,他們都會互相通知的。”

原來是這樣。她之前就和關扶說過,這樣以宗族凝聚起來的村子極其團結,對少年的看管也是無聲無息地融入在了每家每戶中,成了約定成俗的東西。

越是這樣,常意便越覺得其中有異常。

常意用手揉了揉額角:“我想辦法讓他們沒空看著你,然後我們上山。”

“我一個人去。”

少年緊接著開口:“你不能去。”

“為什麽?”常意挑眉,分毫不讓:“你想過河拆橋,我打聽過了,這山不高,也沒有野獸,放心,我不會拖你後腿。”

“不是!”

少年立馬反駁道:“我沒這麽想。我一個人去,萬一真像他們說的那樣——你在我旁邊,我才是危險。”

常意回他:“我不信鬼神。若真有什麽鬼神,這村子裏這些人還能好端端地活著?隻有你這個傻子會信。”

被她罵傻子,他也不還口,固執得像一塊刀槍不入的石頭。

他臉上浮現出茫然,明明是一張猙獰的臉,常意卻在他臉上感覺不到絲毫惡意。

“你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他說:“但你別信我了......我不想傷了你。”

常意和他兩人一人站一邊僵持相視。

常意沉默了半天,轉身離開。

她丟下一句話。

“世上像你這麽傻的人不多了。”

——

常意如約讓人引開了住在村子北邊的住戶,村子裏都知道常意雇了少年去河邊做事,厭的身影不在村子出現,他們也不覺得奇怪。

剛開始一天都沒有動靜。

晚上常意是被窗外的火光驚醒的。

她睡眠淺,外頭隻是有點和往常不一樣的光,都能讓她從夢裏醒過來。

常意貼著牆站起來,走到窗子旁邊,外麵幾人的竊竊私語隔著牆有些模糊,但不妨礙她捕捉到被不斷提起的關鍵字詞“找”、“他跑了”。

他們在找人。

村子裏沒有更夫報時,常意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但至少也過了子時了,這時他們還要去捉人,看來他們也不是什麽都不知道。

關扶和保護她的那些兵都打草席睡在她屋外。

常意沒叫醒他們,悄無聲息地重新回了**,強龍敵不過地頭蛇,她沒想過在沈閔鈺他們來之前和這些人起正麵衝突。

但那少年上了山,到現在還沒回來。

他走之前對她說過,村子裏的人一般上山下山最多不會超過一天,他身子好,速度肯定比一般人還要快些。

可到現在已經一天一.夜了,他沒回來,在山上失蹤了,村裏那些人也察覺到了他的消失。

常意深吸一口氣,準備繼續裝睡,聽聽他們有什麽動靜。

天不遂人願,沒過片刻,她屋子的門就人被敲響了。

常意蹙眉,做出剛剛被吵醒的樣子,打開了房門。

外頭打頭的人是裏正,卻不止他一個人,他看到常意出來,臉上笑意比之前淺淡的許多,他語氣還是客氣的:“常姑娘,這麽晚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你也知道這麽晚了。”常意臉上帶著疲倦,不假辭色地說道:“有什麽事嗎?”

“我想問問,你有沒有看到過厭。”裏正掛著笑意,卻不達眼底:“就是你雇的那個小子,你之前跟我問過的。”

常意一口否絕道:“沒見過。”

“一直沒有嗎?”裏正不依不饒地逼問。

“沒有,我隻是給了錢,沒有管他行蹤的道理吧。”常意眉角上挑,看上去似乎有些惱怒:“況且,這和我有關係嗎?你們這麽晚堵在我屋子門口,就是為了問我這種事的?”

裏正等人看她憤怒的樣子不似作偽,對那孩子的事情也並不關心,有些半信半疑地跟她賠不是。

常意冷下臉,一把將門關上。

他們雖然賠了不是,卻依舊徘徊在屋子門口,火把的光在窗子上投下一個個詭譎的影子。

他們的動靜早已把關扶他們吵醒,關扶讓其他人看著外麵的動靜,自己跟著常意進了房。

他聲色難掩怒氣,極力壓低聲音:“怎麽回事,他們這是想幹嘛?”

常意已經收起了在外人麵前那副昏昏欲睡,又焦躁的驕縱模樣,恢複了平常的神色。

常意說:“厭失蹤了,他們懷疑我。”

“他們懷疑你什麽?”關扶不解:“那小子力氣大著呢,總不能是你把他拐了賣了吧?”

常意瞥他:“你怎麽想出來的?”

“喔——”關扶恍然大悟:“他們覺得是你幫的忙。”

常意沒回答他。

在這個村子裏,他們是唯一的外人,不管出什麽事,他們第一個都會懷疑到她身上,這點常意不意外。

如果她是孤身一人,沒有關扶這些看起來就凶性的武士護衛,村子裏的人必然已經不分青紅皂白,把她拖出去先關著了。

這是她願意管這個“閑事”的底氣。

她設計引開本來在北邊負責看守的人沒有留下痕跡,但不代表她不會被懷疑。她之前向村正打聽厭的事、雇厭這個異人幹活,都是可疑的跡象。

他們懷疑一個人很容易,甚至不需要理由。

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隻不過她還是想得太淺了。

常意有些自責,她沒考慮到少年會在山上失蹤,更沒想到他的失蹤會在村裏引起這麽大波瀾。

這樣一個被家人厭棄,被全村人漠視欺淩的少年,至於動用全村人來尋找嗎?厭那晚跟她的話、帶給她的微妙的疑惑,和此刻的情況融合在了一起。

他背後的那件事,或許比他們想得都要複雜,裏正告訴她的,也未必全是實話。

厭說他不記得當時的記憶,他父親也死了,那現在村裏傳的這些事,不都是隻憑他們一張嘴嗎?

常意越思索,便越覺得毛骨悚然。

原本隻是有些好奇,但他們這樣,常意卻覺得這事更不尋常。

“那怎麽辦?”關扶說道:“留還是走。”

他們幾個都是軍中數一數二的漢子,雖然人少,沒把握和他們當場翻臉,但要帶著常意全身而退還是輕而易舉的。

“走。”常意當機立斷地說道:“往山上走。”

她不想呆在這裏坐以待斃,外麵這些人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要把她軟禁在屋子裏,雖然對她還算客氣,可常意還沒蠢到把自己放在別人手心裏拿捏。

但沒必要走的太遠,沈閔鈺最多不超過三天就能到這地方,她還要和他們會和。

在此之前,她得把這事的真相查清,還要弄清少年現在到底怎麽樣了——畢竟他上山,和她脫不了關係。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那座山,常意拍板下來。

關扶俯首聽命,轉頭吩咐其他人:“都收拾東西,今晚就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