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其四十二-溯往

“嗬嗬, 常姑娘心腸真好。”裏正看到常意回來,跑過來幾步,臉上的褶子堆成一堆:“現在這個世道, 像你這麽好心的人不多了。”

常意避而不談他的阿諛,隻是輕輕皺著眉,好像還在思索著什麽:“裏正大人, 有一件事我好奇很久了, 不知道當不當問......”

她的未盡之意已經很明了。

裏正一拍腦袋:“這有什麽不能問的?姑娘,咱們長堰村就這麽大點地方, 沒外頭那麽多彎彎繞繞、藏藏掖掖的,你想知道啥,問我就行。”

常意眨眨眼:“我之前在河邊看到一個人, 你們好像叫他厭, 他是陳家的孩子嗎, 他的家人......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

不僅陳家人, 這整個村子的人都是袖手旁觀的幫凶。

“姑娘,就知道你心腸軟。”裏正一點都不驚訝她會問出這樣的話, 常意這樣年紀小的孩子,對一個人產生同情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這事情有來頭的喔, 我們又不是什麽惡人,怎麽會好好地針對他一個小子,肯定是有原因的呀。“

“他是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嗎?”常意眼簾微垂, 好像有些納悶。

裏正神神秘秘地湊了過來:“你在村子裏這麽多天, 沒見過陳家的男人吧。”

“確實。”她隻看見陳大娘帶著兩個孩子, 家裏男人幹的那些活,大概也是她指使那少年做的。

“陳老八。”裏正摸了摸袋子,沒摸到煙槍, 隻好長歎一口氣:“他可真是苦命人,我們這代,隻有他脾氣最大,非要出村子闖**——最後還不是回來了。”

“好不容易在村子裏安了家,生了幾個娃子,兒女雙全的,還沒享受幾年呢,嗚呼一下就沒了。”裏正顯然和陳老八是熟識。

“那和他有什麽關係?”常意笑道:“總不能是他殺的吧?”

按照裏正的話倒推,陳老八死的時候,那少年估計還拿不動刀呢。

“誰知道呢?”裏正看上去好像並不在意陳老八的死因,隻是在說個熱鬧:“那天晚上陳老八把他帶出去,他婆娘看他父子倆一晚上沒回來,讓我們滿村的人都去找呢,你知道我們看到了什麽嗎?”

常意心裏有股莫名的惱火,不想配合裏正的吊人胃口。

常意語氣往下壓了壓:“看到陳老八死了,但他活著——你們不會以此斷定,這麽小的孩子殺了一個身體健朗的成人吧。”

“你是怎麽知道的......算了,話可不是這麽說的,姑娘。”裏正說道:“你是沒見過當時什麽樣子,才能問得出這樣的話。”

“山頂那個溶洞裏到處都是血,陳老八嘴裏都是,我就不細說了,怕嚇得你晚上不能睡覺,裏頭就他們兩個人,沒有別人的腳印,那孩子臉上,變得像個鬼一般,嚇人得很,你也見過的,就現在這樣。”

“他的胎記不是天生的嗎?”常意突然發現她對之前的構想已經完全走進了誤區,她甚至以為這個少年是因為天生相貌醜陋才被家人和村民厭棄的,畢竟因為相貌特異,在鄉下被打成妖魔鬼怪的例子不計其數。

“他生下來可俊哩。”裏正說:“白白胖胖的,八.九斤,哪個不羨慕。他變成那不人不鬼的樣子,八成是在山洞裏中了邪,被什麽髒東西俯身了,村裏的神菩薩都說他身上陰氣重的很。”

“我們也不知道該拿這孩子怎麽辦,村裏沒把他打殺,已經是心慈手軟。你也別覺得陳大娘這個做娘的心狠,她生了三個孩子,孩子連話都不會說,又因為......死了漢子。”

裏正怕給這個送錢的貴主留下不好的印象,解釋道:“說到底,都是那孩子欠的債,姑娘你也離他遠點吧,誰知道他什麽時候發作呢。”

難怪陳大娘連屋子都不讓他進,隻讓他睡畜生棚。

常意瞥了他一眼,一眼不發地轉頭走了。

關扶緊跟她身後,裏正說得繪聲繪色,他聽得倒是起勁,沒想到這小地方還有這麽離奇的事,他都想現在跑去陳家研究研究那個小子臉上的東西了。

可他忍住了好奇——這是他第一次見常意這麽生氣。常意從小就是個小大人,後來在沈閔鈺身邊就學沈閔鈺,更加喜行不於色了,他看她生氣,頂多是眼神語氣有些變化,但從來沒像這樣落過別人的臉子。

關扶進了房,發現常意已經表情如常地坐在桌子前喝茶了,他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別看了。”常意說道:“原本看到一群人明明沒有一個人親眼看見,卻能以訛傳訛,愚昧到指責一個孩子殺了自己的父親——但我想了想,也沒什麽好生氣的,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提出想法,其他人附和,隻要和自己無關,他們並不在意他人的無辜。”

“萬一、萬一真是他殺的呢?”關扶猶豫地說道:“那老頭也說了,除了他倆外,沒有別的人,我也不相信一個小孩能殺掉成年人,但是要是真有什麽鬼啊怪啊的附在他身上,那不就......”

常意說道:“我不信鬼神,隻信人心,你可以和我打個賭。”

這個村子的愚昧,可比鬼神要噬人得多。

——

聚集在陳大娘門口閑聊的嬸子越來越少了,好處是常意溫書的環境越來越安靜,後來幾乎沒有人講話的聲音了。

陳大娘拿著她給的一兩銀子,又建了一個別間,重新修葺了一遍,看上去更敞亮了,隻不過門前比之前冷落了不少,幾乎沒人進他家的院子。

常意差了一個人又給喜妹送了條裙子,喜妹樂不可支,又穿上在村子裏到處晃悠。她分辨不出別人態度的區別,隻知道自己住的屋子變大了,比村子其他家的院子都氣派。

她的身上的裙子,別人都沒有,那個姐姐對她那麽好,她以後的裙子肯定是應有盡有。

喜妹自覺他們家在村子都已經拔出一籌,她比其他孩子的身份也高出一等。

常意雖然說要和關扶打賭,但成日裏也隻是坐在屋裏喝茶溫書,氣定神閑的。

關扶閑得發慌,成天就扒拉著窗子看熱鬧。

他嘴裏“嗬!”“嗐!”的,不知道在看什麽。

關扶看到興頭,還不忘轉頭對常意說道:“您說得一點都沒錯啊,你看看陳家這小丫頭,一天到晚這麽欠揍,果然被人教訓了。”

喜妹一身衣服被好幾個大孩子扒拉了下來,轉到了另一個人手上,隻留下中衣中褲,被人一腳就踩了一個泥印子,村裏就這麽大,這點動靜不可能隻有愛看熱鬧的關扶發現,卻沒有一個大人出來製止。

陳大娘去穀子地裏收穀子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喜妹和喜牛兩個小孩被人打得哇哇大哭,在地上打滾。

本來她是不用這麽晚回來的,往往村裏哪家人要收穀子,都是村裏的人一起幫忙,也有意幫幫她這個寡母。可今年她跑遍了相熟的人家,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時間。陳大娘知道自己招了人眼紅,指著人家牆頭罵了好幾天,最後還是咬著牙自己去了。

關扶說道:“那大娘去收穀子,回來卻發現自己一對兒女被欺負成這個樣子,不知道是什麽心情。”

常意連眼神都沒往外看一下,卻好像什麽都知道了一般回了一句:“她一個人是收不完的,隻能爛在地裏。”

“怎麽收不完,不是還有厭嗎?”

關扶也了解了厭一番,陳大娘雖然對他滿腔恨意,但指使他幹活的時候可從來沒手軟過。

“你以為他們修屋子添置大件的,一兩就夠了嗎?”常意瞥他:“我又給了她一兩,買厭去河邊幫我看十天的石料。”

陳大娘看到銀子眼睛都直了,根本沒細想就答應下來。

關扶沒想到她看上去漠不關心,實際事情發展的每一步都在她意料之內。

“唉,解氣是解氣,但其實冬天的糧食不夠,挨一挨也就過去了,總歸是一個村子的,不會鬧得太僵。”關扶對她擠眉弄眼的。

“不會。”常意回他:“他們待不下去了。”

“有的人,一旦自己有了點什麽東子,就會蹦躂得很高,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不是喜歡排外嗎?”

常意百無聊賴地擺弄著自己的指尖:“現在,外人變成他們了。”

厭白天就坐在石頭旁發呆,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偷偷回棚子前的稻草堆裏睡覺,可今天主屋不像以前那樣隻有規律的鼾聲。

陳大娘的嗓子比什麽都響,幾乎已經到了刺耳的程度,他遠遠地靠近,就被刺的一皺眉。

兩個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在半空中盤旋,陳大娘一會柔和地安慰兩個孩子,一會尖利地辱罵不知道是誰的名字。

聲音太吵鬧,周圍幾家淅淅索索地爬起來,罵陳大娘發瘋,陳大娘的聲音逐漸弱了下來。

厭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又默默地躺下了,明天還要去河邊看石頭呢。

他閉上眼睛,卻感覺額頭癢癢的,仿佛有一片陰影投在他臉上。

他警惕地睜開眼,看到額頭正上方一張平淡無波的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她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他一點也沒察覺到,厭有些窘迫地抬起頭,想爬起來。

常意卻突然蹲下了。

如果他還要接著爬起來,就會撞到她的額頭,他隻好又僵硬地躺了回去。

他們倆一個躺著,一個蹲在麵前,維持著這種詭異的姿勢不動了。

常意一點也沒感覺到不對,還覺得這個姿勢挺方便她觀察少年的臉的,她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臉,仔細觀察著紋路的規律。

直到少年整張臉都開始泛紅,一言不發地抬起胳膊,擋住自己的臉。

常意說道:“你還記得你臉上這東西是怎麽來的嗎?”

常意這麽一說,就肯定已經知道了些什麽了,少年臉上的熱氣消退了一點。

他猶豫了半天,才聲音暗啞地回道:“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要想這麽半天,是怕我不信你嗎?”常意挑眉,她膝蓋不重不輕地跪壓他胳膊彎上,怕他惱羞成怒地跑了。

“沒什麽信不信的,都已經是事實了。”

少年出乎意料地平靜,不管他記不記得那晚的事,他這張臉,他父親的死亡,都已經被他人書寫好了。

而他活在這世上,除了贖罪,沒有別的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