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認親其二

一行人過去,趕上老夫人在午睡,他們在前廳等候,到現在也有半個時辰了。

常意閑閑地喝茶,和常熙回相顧無言。

淮陰侯不懂跟女兒該說些什麽話題,便對著兒子道:“你最近書讀的如何。”

常熙回回道:“夫子為我修改了策論,說我今年科舉中舉有希望。”

“好,我們家以後可就靠你了。”淮陰侯喜上眉梢,他不善讀書,兩個弟弟讀書也沒讀出名堂,常家的榮譽一身皆壓在他這個有出息的兒子身上。

他還沒忘了大女兒,轉頭對常意說道:“你哥哥在國子監讀書,你可知道國子監,一般人是去不了的——你哥哥出息,要有不懂的事,盡管問你哥哥,不必客氣,若是想讀書,也可以跟著你妹妹們一起上女學。”

常意若有所思,普通百姓想進國子監確實是難於上青天,但常熙回進去,敢說不是靠的是家裏的麵子麽?

淮陰侯不是第一次在人前這樣誇他,可莫名地讓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常熙回眼神飄移了一下,沒和常意對上視線。

每個月都會有專人記錄國子監中出色有潛力的學生遞至皇帝案前,常意細細回想,她從未看到過常熙回的名字。

常意說道:“哥哥真厲害。”

常熙回不知是不是心裏作用,總感覺她陰陽怪氣,說完他心裏更堵得慌了。

“大哥,你們說什麽呢?”

一道聲音橫空隔下,一個穿著青袍的男子推開門說道。

男子穿著一身長袍,一身儒生打扮,長相儒雅瀟灑,雖然沒有官身,卻通體養尊處優之氣,正是晚回一步的常家三老爺常成雨。

淮陰侯常成衛看見這個弟弟就氣不打一處來。常老夫人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承候,二兒子在禮部落了個閑職,唯有三兒子常成雨無所事事,雖然讀著書,卻一無所成,至今還未娶妻。

常成雨是老夫人和老侯爺的老來子,從小被寵得無法無天,沒個正形。老二好歹落了個閑職,常成雨卻至今在家裏賦閑,讀書也沒讀個明白,整日交友赴宴,浪**得很。

接侄女這樣的事,交給他,他居然讓常意自個坐馬車回來了,這能讓淮陰侯不氣嗎!

兩人還沒說兩句。

“你們湊在一塊,倒是能說的熱鬧,我這個老婆子要不把這地兒讓給你們得了。”

站在門口的丫鬟掀開軟簾,後頭又有幾個高挑的丫鬟攙扶著,淮陰侯老夫人踱步進了門。

“母親說的這是什麽話?”常成雨嘴甜,忙討好道。

待到老夫人落座上首,常成衛他們依次拜見請安,常成衛才恭敬地說道:“母親,阿意回來了。”

老夫人看了眼常成雨和常成衛,抿了一口茶,吩咐身後的丫鬟去叫人。

“既然大姑娘回來,也該讓她在府裏熟悉個臉,大姑娘十八變,省的見了不認識。把老二家的也請過來,讓大姑娘好好認個親。”

常老夫人絲毫看不出傳聞中的潑辣苛刻,像個和藹可親的普長輩,熱情地拉著家常。

可若是真心疼愛,也不會在她回府的第一天就晾了這樣久。

老夫人招招手,讓常意到身邊來,拉過她的手,抹著眼淚說道:“我倒是心疼你,小小年紀便流落到外頭,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常意安靜地聽著她說話,兩人視線對視一刹,老夫人神色不明,常意則是低頭移開視線。

老夫人麵容溫和慈祥,嘴卻薄而鋒利,雖然眼皮鬆弛耷拉,眼神卻清明鋒利,好似無時無刻不在窺視他人的想法。

常意兒時隻見過老夫人幾麵,別的時間是沒有資格的,老夫人不喜歡她——老夫人最討厭的女人當數常意的母親春娘。

原因也沒有別的,哪個把兒子當做全部依靠的母親,會喜歡奪走兒子注意力的女人。

春娘代表了淮陰侯這個兒子要走出老夫人掌控的手心。

老夫人牽著常意的手,思緒卻飄遠,常意的臉像極了母親,讓人一眼就聯想到春娘,讓老夫人打心底喜歡不起來。

照著淮陰侯對春娘的執念和愧疚,必然得依順著這個找回來的女兒,家裏說不準得鬧翻天。

她得盡早打算,找個機會把她嫁出去,以免影響其他幾個孫女的前途......她心裏不滿,丟了就丟了,居然還能找回來,怎麽沒死在外麵呢。

常意不自覺猜度,依老夫人的性格,平日裏珠圍翠繞、唯我獨尊的人,逃命時擔驚受怕又慌不擇路,無處發泄之下,難保不會對身邊弱小的人先下手——比如說春娘。

春娘死在路上,因何而死,會和她有關係嗎?

兩個人各想各的,一片和諧。

老夫人的手是做過苦事的,養尊處優這麽多年,也沒變得細嫩,摩挲著常意白皙的手,很快紅了一大片。

常意低著頭一副靦腆模樣,老夫人卻慣是能說會道,自己說完了,又很快翻篇。

總之她也不是真心想關心常意如何,不過是做給淮陰侯看罷了。

老夫人拉著她的手,側過頭向身後那一群丫鬟說道:“既然回來了,沒人伺候可不行,咱們家在京城到底也是有頭有臉的門戶,不比你在民間隨意。正好這批丫頭是新買進府的,你也挑個丫鬟,平日裏服侍你。”

隨即便有幾個麵容青澀的丫鬟走了出來,站到廳內讓常意挑選。

常意覺得老夫人拿腔拿調的,說起話來仿佛還活在前朝,認不清今日已非前朝的事實,有些好笑。

她掃了一眼,隨手指了一個麵容普通、讓人沒什麽記憶點的瘦弱丫鬟。

她如今剛回府,在府裏一片空白,若是收了老夫人的丫鬟,就等於要將一舉一動放在老夫人眼皮底下,但她也沒說拒絕的話,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徑直收了。

老夫人這才滿意。

“有名字嗎?”常意隨意問道。

那瘦瘦小小的丫鬟猶豫了一下,一板一眼答道:“奴婢名叫張辟。”

常意喝茶的手頓了頓:“既然你有名姓,那叫這個吧,不必改。”

老夫人輕描淡寫:“這名字起得隨意,人也難登大雅之堂。到時候也叫兩個嬤嬤教規矩,別丟了大姑娘的麵子。”

老夫人似是在說這丫鬟的名字,又句句指桑罵魁,暗指常意上不得排麵,落她的麵子。

她身後的大丫鬟應了聲,眼裏透出幾分不屑。

幾個沒被選上的丫鬟都在心裏慶幸起來。

被老夫人不輕不重刺了兩句,常意也沒什麽反應,像是聾子似的,讓老夫人舒心不少,想來她也和以前一般,是個鋸了嘴的悶葫蘆,好拿捏的很。

時候還早,淮陰侯和常成雨都是男子,有些事情不方便插話,轉而聊起些官場上的話。

雖然兩人都沒個正經官身,但男人對政治總還是關心的。

常成雨說起最近朝廷裏人心惶惶,全是因為立後的風波,當今新帝想立發妻為後,宮內都已經改口,皇後也已經搬進了椒房,立後大典卻遲遲不成,君臣僵持。

一是皇帝不願在立後大典之後選秀,也不願意充實後宮;二是因為婦孺皆知的原因,皇後嫁給皇帝也有十幾年了,至今無所出,似乎是之前在戰時傷了生育的功能。

皇帝不可能沒有子嗣,這下朝臣和皇帝便僵持起來,皇帝連著敲打了好些家裏有適齡女子的人,警告他們別生出別的心思。

“可惜聖上太過強硬。”常成雨語氣玩味:“不然我家的姑娘都到了年齡,容貌也不輸他人,未嚐不可一搏。”

“入宮難道是什麽好事麽?”淮陰侯皺眉,並不讚同他。

“大哥,你可就不懂了,我們家現在這個樣子,就是金包銀的空心鐲子。”常成雨誇誇其談:“我知道你想靠熙回重振家族,但這效果能有一位受寵的宮妃來得快嗎?畢竟......”

......畢竟,淮陰侯府之前,在前朝也是靠裙帶才躋身權貴的,一個淮陰侯府差不多出了□□位/前/朝/的皇後貴妃——常意在心裏說完了常成雨的未盡之意。

常成雨人不在朝堂,事情卻知道的不少。

這一番話淮陰侯沒放在心上,卻有人聽了進去。

“皇上也是一時衝動,哪有男人一成不變的呢,時日多了,皇帝自然會納妃。”老夫人心裏打起了算盤。

常成雨搖頭:“哪有那麽容易,聖上強智敏銳,我看那些人的算盤要落了空。”

說完,他看見常意的眼神還落在他身上,主動說道:“我總說這些,母親和侄女怕是要乏了。”

恰好大夫人和二夫人也進了院子,常成雨便捺下不再說話。

大夫人和二夫人紛紛入座,跟在她們倆身後的兩個女孩也走到老夫人麵前。

常意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她們一遍,大夫人生有一兒一女,兒子常熙回和女兒常笑鶯。

其餘還有幾個庶女,和她之前在常家地位差不多,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大夫人不至於苛刻,但也無人關心。

現在跟在她身後的是妾生的二小姐常步箐,以及她自己的女兒常家三小姐常笑鶯。

二夫人嫁入常家多年無所出,因此身後並無子女。她娘家高貴,雖然看上去沒什麽存在感,脾氣卻強硬得很。老夫人也不好說什麽。

大夫人施然入座,她年輕時是前朝有名的美人。經曆了逃亡戰亂,現在也顯出老態,不過依舊雍容華貴,風韻猶存。

常笑鶯小跑到老夫人麵前行禮,笑聲像一串清脆的鈴鐺。她年紀不大,卻全身綾羅綢緞,相當華貴,上身穿著一席銀紋繡百蝶度花裙,耳上掛著拋光綠柱石耳釘,係著花粉紅如意流蘇束腰,腳上穿的是金絲線繡寶相花紋雲頭牙靴,最打眼的是她頭上一頭純金的頭麵,暗金鑲寶石,璀璨奪目。

常意看這首飾不像新打的,大約是大夫人以前的首飾,現在轉手送給了疼愛的小女兒,應當是常笑鶯最拿得出手的一套頭麵了。

看來常家果然大不如前。

常步箐身為庶女,比她低調得多,素麵朝天,隻著青紋雪絹裙,唯一的首飾便是腕上細細的一個玉鐲。

常笑鶯被養得白白嫩嫩的,一臉嬌憨樣,幼稚的麵容裏透著一股引而不發的驕縱,而常步箐身形消瘦,笑容是恰到好處的不爭不搶。

常意隻消一眼,便看出兩姐妹中的門道,常笑鶯能活的這麽安穩,隻怕常步箐在家沒少被大夫人敲打。

常意隨意看了一遍,便不再關心,繼續喝茶。

大夫人同時也在觀察著坐得八風不動的常意。

她仔細端詳了一番,常意的眉眼繼承了父母的優點,漂亮,但也不算什麽絕世美人,和常笑鶯站在一起,也不至於在容貌上狠壓一頭,而且麵色蒼白,一臉病容,表情淡淡的,看上去不親人也不討喜。

她一個孤女流落在外,能想必也沒什麽錢學琴棋書畫女工,回來也是做陪襯的料。

大夫人思忖了一番,不再當回事。

常笑鶯拜見完長輩,便坐在母親旁邊,不知因為什麽怯怯地不敢開口,常步箐也坐在旁邊一聲不吭。

一時氣氛僵持,大夫人便主動開口自責道。

“我看大姑娘也是可憐,都怪我管家不利,兵荒馬亂的,沒能顧上你。”

常成衛不語,老夫人卻忙接上:“這怎麽能怪你,你管家也是辛苦了。有的事情不是你想管就能管好的。”

誰知道人是弄丟的,還是自己跑的呢?

老夫人話裏意有所指。

大夫人用帕子掖了掖眼角,溫聲說道:“我都不敢想......那些叛軍打過來,你是怎麽熬過來的,這些年又都是怎麽活的。”

常意挑眉,推翻前朝這麽久,她嘴裏榮國的將士居然還是“叛軍”,這樣的話,她倒也能說得出口。

接她回來之前,淮陰侯打聽過些她的情況,隻知道她是住在京城一處名叫青石巷的地方。

青石巷是京城前坊的一條普普通通的街坊,裏頭的人家都是恰能溫飽的青衣百姓,房子也多數一般簡陋,她在裏頭勉強做些活計生活。

“聽聞你住在青石巷。”大夫人問道:“買房子的錢,難不成是找人借的嗎,今日既然回府了,若有欠的錢,告訴我,我也好做主幫你還了。”

大夫人嘴裏口口都是好心,實則暗指她為了生存與人苟且交易。

常意不想被她毀了自己清譽,主動開口解釋道:“當時和父親走丟,後來皇上進城,沒有驅逐我,那時候居民逃出去許多,京城房屋空置,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女流就被安置在青石巷,開了女戶,後來我就一直住在青石巷,女戶有更夫和侍衛巡邏關照,很安全。”

常成衛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這孩子......真讓人心疼。”大夫人麵色不變,柔和說道:“你這番回來,家裏人你慢慢熟悉,放心,那些苦日子已經過去了。”

這話提醒了常成衛,他說道:“笑鶯、步箐,姐姐回來了,你們還不好好敘敘舊,這麽多年不見,你們有女兒家的話說,就別在我們麵前幹杵著了,自己去玩吧。”

常笑鶯和常步箐被叫過來,常意也起身行禮拜別。

大夫人突然喊住常意說道:“不知安排大姑娘住在以前的屋子裏可還妥當,如果住的不舒服,隨時跟我說就是。”

她以前哪有什麽住處,不過是春娘院子旁的一處小閣罷了,又小又破,難為她們還留著。

常意卻不生氣,反倒笑了一笑。

她形容寡淡,表情不多,笑起來也淡淡的,眼裏沒什麽笑意,反倒顯得這笑容有幾分微妙。

“母親安排的妥當,就住原處吧。故人猶在,物是人是,一如從前,不必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