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美人其三

常意帶著新收的丫鬟施施然走出去。

常笑鶯從進屋後眼神就一刻也沒離開過她身上,見狀也提起裙擺,小跑著追了出去,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麵。

“你以前見過我麽?”

常意冷不伶仃地開口,瞥一眼身邊的丫鬟。

她對情緒動作極其敏感,張辟說話前微不可見地抬頭觀察她的臉,全被她看在眼裏。

張辟也沒想到大小姐會主動跟她開口說話,她楞了一下,並不慌張,笨拙地回道:“奴婢沒有。”

比起屋子裏那些伶牙俐齒的丫鬟,張辟不善言辭,更像一位沉默的侍衛,走起路來絲毫不拖泥帶水,下盤極穩。

常意大致觀察了她一眼,心裏有了想法。

主仆二人不再說話。

兩人都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健步如飛,若不是常意留心放慢腳步,身後的嬌小姐險些跟丟。

終於走到流水長廊,常意踱步到假山麵前,望著假山旁的那口井,背脊挺拔,隻是閑閑站著,沒有回頭,張辟也不問緣由,靜靜退至一旁。

一道意料之中的女聲響起,常笑鶯聲線微顫,帶了些泣音,聽那聲音,不用回頭都能看到她發怵的身子。

“真的是你麽,你還活著?可你不是......不可能的、不可能!”

常意轉過身看她,常笑鶯滿眼恐懼,不似作假。她手裏攥著手帕,遮住小半個臉,幼態的小臉扭作一團。

“你想問我,不是已經掉到井裏淹死了嗎?”

常意盯著她的眼睛,心念一動,當即手似扶非扶的拂過長滿青苔的石井口,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她聲音又輕又細,如夢似幻:“井裏好冷......”

常意人生得消瘦,又因為身體不好一臉慘白,站在井口邊裝神弄鬼,倒真有幾分爬上來的女鬼樣。

“不是我!不是我!你別來找我!”

常笑鶯再也站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神情恐懼,一雙圓眼微微震顫,含著的淚水差點全漏出來,瑟瑟地看著她。

常意就站在她麵前,靜靜地看著她崩潰的醜態,常笑鶯想要看清麵前人臉上的表情,卻因為眼睛被淚水模糊,根本看不清東西。

“怕什麽。”

常意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不是還知道把井封起來嗎?”

“不是,不是我要幹的,你不要找我。”

常笑鶯著急了,哭哭啼啼地解釋:“是我娘非要封井的,我勸她不要封,她不聽我的.....嗚嗚嗚,你不要報複我,我真的沒害你,也沒想鎮你。”

原來這井是大夫人做主封的。

“你告訴她,讓她封的?”

“我都說了我沒有害你!怎麽會跟我娘說!”

把常笑鶯嚇了一通,常意再問她也不說話,翻覆那幾句辯解,隻是哭。

看她一副什麽別的話也問不出來的樣子,常意便冷漠地把她丟在花園裏,自己回房了。

常笑鶯可能是被嚇狠了,過了半響還攤在地上起不來。

一隻手從身後扶住了常笑鶯的肩膀,聲音又輕又柔的安慰她:“笑鶯,是姐姐知道了嗎?”

常笑鶯還止不住眼淚,抽泣著不說話。

“沒關係,笑鶯,你不是故意推大姐的。”常步箐攬著她,溫聲細語道。

“沒關係的,就算大姐告訴父親母親,你隻要說……你不是故意的就好,大家都不會怪你的,這隻是一個意外。”

“可......可我真的沒有害她。”常笑鶯不知道她什麽時候來的,迷茫地看著常步箐,用帕子不停地按住眼角,語氣裏卻帶著一絲不確定。

常步箐溫婉一笑,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握住她的手,替她拭去眼淚:“別怕,笑鶯,你還有我、還有哥哥,我們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我們是一起的。”

常笑鶯有些懵懂地應了。

離她們倆不遠處,張辟麵無表情地將灌從撥回原處,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

常成工跟在人群後邊,佝著身子,一步一步踏進養心殿。今日皇帝召集禮部議事。

他在禮部就了個閑職,地位不高,在人堆裏隻是個湊數的。

皇上先是點了禮部尚書,問了一句封後的事宜。

禮部尚書額頭冷汗直冒,也不敢擦,斟酌著說道:“隻待皇上冊立製文,臣便立刻赴內閣承製,不敢怠慢。”

而他心裏卻是另一種想法,皇帝越是單獨給禮部施壓,越說明封後這事兒壓力大。

皇帝壓力大,純粹因為不是要在貴女中另娶新人,而是要給發妻封後。前幾年就傳出皇帝發妻已經無法生育。

於是朝臣們都有了借口阻攔封後,畢竟這裏頭門路大著呢,就算不能把自己女兒推介成皇後,入宮做個妃子也好,誰都想借此咬上一口好處。

禮部尚書不敢不順著皇帝的意,又想找個借口把鍋推給其他人,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

當朝皇帝沈閔鈺不是什麽平民出生的起義軍,他是堂堂正正的前朝皇室,還曾是前朝周朝的太子,隻不過前朝大廈將傾,奢靡霍亂,已經荒唐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而他這個太子,因為支持改革、清理朝堂,被陷害罷黜,軟禁多次,最後被流放邊境。

皇後唐靈本是邊境一個小世家的女兒,嫁給了沈閔鈺後就一直跟著他征戰四方,皇帝也一直隻有她一個女人。

一世一雙人固然是佳話,可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唐靈身體不對勁。

前些年唐靈流產後就一直抱恙,到現在再也沒懷上過一胎,大家心知肚明,皇後可能無法生育了。

每個人都巴不得把帶著病的皇後熬死,好將自己家的女兒塞進皇宮裏。

皇帝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

他設立樞機處,就是為了分權前朝世家貴族,現在已經將國家權利大部分掌控在手裏,雖然朝堂人心浮動,冊立皇後還不成問題。

他考慮的是冊立皇後之後,緊接而來的大選封妃。立了皇後,就會有無數大臣想把女兒送到宮裏。

果然,禮部就有人出口提了提充實後宮封妃的事。

禮部尚書心中暗罵這人不會看臉色。

皇帝麵露不悅,讓他出列。

常成工翹著胡子,出來奏了一番人理綱常的老話,搬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類的句子。

他是常家的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唯獨他夾在中間不得母親寵愛,從小便隻知讀書,沒讀出名堂,卻把腦子讀得又臭又舊,滿腦子之乎者也,也不懂什麽政治敏感,覺得跟皇帝唱反調就是直諫,還洋洋得意地想名垂青史。

皇帝對他的話權當放屁,視線倒是在他臉上頓了頓:“有點眼熟。”

伺候在一旁的四喜忙附在他耳邊說道:“是淮陰侯府,常家的老二。”

“常家的。”皇帝想了起來,笑了笑道:“算起來是她的二叔。”

四喜點了點頭,順著皇帝的心思說道:“那位現在怕是在常家忙著呢。”

“這孩子越大便越不著調。”皇帝看似抱怨地說了一句,意味深長道:“親手去做個了解也好,隻是最近沒人陪朕下棋,有些乏味了。”

有些話皇帝能說,他們這些身邊人卻是不能說的。

四喜擦了擦虛汗,諂媚道:“不是還有沈大人陪在身邊陪著麽,今日輪到沈大人當值,這時想必也在樞機堂了。”

“自古世事茫茫,山川曆曆,孩子都大了,又能待在我身邊多久呢。”

皇帝頓了頓,心裏起了些戲弄的念頭,提高聲音對常成工說。

“聽聞你妻子多年未出,朕心疼你膝下無子,賜個美人給你,你回去好好生個孩子,再來禮部上差……畢竟你們家有老夫人坐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皇帝說得毫無負擔,畢竟他早就死了母親。

前朝一戰,和他有親戚關係的死的死逃的逃;不孝有三,他都把自己弟弟的皇位推翻了,沒什麽罪比謀逆罪名更重。

真是荒謬!

常成工瞪大了眼睛,覺得皇帝實在兒戲,隻是借著賜妾的事情戲弄他,又沒膽子不接,隻得咬牙謝了。

他也不是什麽一心要和夫人好好過日子的柳下惠,誰讓母親給他娶了個低嫁的高門媳婦,看著其貌不揚的,內裏不知道有多潑辣,逛逛勾欄都要把他牙扇掉,他休不得也罵不得,這下回去該如何交代!

常成衛正好趕在皇帝心情不妙的時刻,皇帝才不管他心裏怎麽想,立刻就有宮廷的侍衛帶著美人護送常成衛回府。

禮部的同僚圍在它不遠處,看他的笑話。

皇帝擺了擺袖子下朝,擺駕樞機堂。

樞機堂便是樞機處領差辦事的地方,也是唯一建在皇宮裏的政治機關,每日有樞機處的官員入宮當值,陪同皇帝批閱奏折,商議要是。

這裏是離皇帝最進的地方,同時也是整個榮國的政治中心。

......世人踏破了門檻也想擠進來的地方。

四喜為皇帝推開門,桌前已站了一個人。

那人身材高挑修長,著一身武將的朱裳,箭袖的樣式,曲領中露出白色的中衣的邊角。他聞聲撇袍行禮,隨意束起的頭發竟是白發如霜,如水般傾瀉。

四喜呼吸一滯,無論見過沈厭多少次,還是會因為他過於妖邪的相貌而心裏一悚。

少白頭的人很多,但像沈厭這麽獨特的隻有一個,不是他長得奇怪,而是長得太好了——那張臉漂亮生得不似凡人,反而讓人生出隱隱的排斥感。

沈厭挺直背脊,麵色無悲無喜,沒有一點情緒,瞳孔也是比常人淡一點的顏色,朱紅的羅袍襯得他本來就綺麗的五官更加妖異,他那淡漠的臉既像九天上的神佛,又充斥著妖魔般的詭異勾人。

他挺拔地站在皇帝跟前,麵色清冷,凜若冰霜。

誰能想到這樣的人已經領兵七年,殺人如麻,曾血洗孟津。

四喜光是想象這位用敵人屍首堆就的京觀,都要當場膽裂魂飛,不敢再細想下去。

皇帝走到沈厭跟前,用眼神比劃了一下。

他不由笑道:“你都比朕高了啊,此行可還順利?”

“不成氣候。”沈厭淡淡回道。

“還活著的就都帶回來了,安置在地牢裏,陛下可著人審訊。”

皇帝推開椅子,坐在棋盤前:“這些前朝餘孽人散心雜、做不了什麽大動作,卻能一波生一波,一定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沈厭沉思。

皇帝示意他坐下,轉移話題道:“不說這個,你的身體還需重視。常意前幾日告假回了家,你多有不便,最近便好好呆在京城休息一段時間。京城玩樂頗多,你忙碌這麽多年,終於也能停一停。”

他看了眼皇城,有些感慨:“總算半個太平盛世,朕也不辜負先輩。”

沈厭答應了,臉上看不出情緒,說道:“我不用常意給我醫治。”

“你這身體你自己還不清楚嗎?”皇帝咂了口茶,有些感慨。

“這事人知道的越少越好,你不想讓常意為你看病,還有哪位醫官能代替她......你們從小玩到大的,怎麽還是這樣合不來?”

這樣的話皇帝幾年間不知道說過多少遍。

兩人不知道生了什麽齟齬,認識數年,仍是淡淡的,表麵之交都算不上,隻是各自履行職責,不耽誤正事罷了。

皇帝年齡見長,嘴也停不下來:“常意天生多慧,七竅玲瓏的,難免敏感些,你比她年長,就把自己當哥哥,你們倆好好相處,知道沒?”

沈厭修長的手指捏住杯壁,壓下心中翻滾的情緒,平靜道:“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四喜:“皇上,杯子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