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家其一

四月初蒙,原是青黃不接的時節,可京城仍彌漫著一股喧鬧的煙塵。

離當今皇帝徹底推翻靡靡腐敗的前朝,已有一段日子了。

而今政治清明,輕徭薄賦,天子解放商業限製的政策,允許小販在街巷擺攤,是以京城的陌頭永遠這麽繁榮熱鬧,充斥著小販的叫賣聲、婦女傭人的還價聲、以及小孩輕盈的足音。

十年的兵荒馬亂為這片土地帶來撕扯破裂的疤痕,在這民康物阜的京城前,都仿佛事往日遷一般。

晴美的藍天上沒什麽雲,日光從幹涼的空氣中射下,風輕雲淨的,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氣。

皇城腳下的街市這時正是人多的時候,天氣又好,多是些賣小食點心的小販,隔著街都能聽到響亮清脆的叫販聲,嚷嚷著熱鬧極了。

打城門那頭,幾匹黑色駿馬向街市飛馳而來,蹄聲鏗鏘,呼嘯而過,所過之處塵土飛揚。

街市裏像是一下子被噤了聲,再不見剛剛熱火朝天的模樣,街道沿邊的小販都低頭勾下身子,不敢抬頭看騎著馬飛馳過的人是誰。

直到幾匹馬馳入皇城,連揚起的塵土都平息下來,街市裏才漸漸恢複了剛剛的溫度。

有剛進城趕考的書生不解,小聲問道:“城裏不是不準縱馬過市嗎,那是……”

在他旁邊的小販眼神瞥了瞥路上馬踏過的痕跡,向他傾了傾身子說道:“那幾位肯定是樞機處的大人,得了皇上的傳召呢。”

這麽說他就懂了,樞機處直屬皇帝,皇帝有召便可直入京城,權力無所不至,所謂針對鬧事的條規在他們眼裏根本不算什麽。

書生心裏有幾分複雜,他科舉多年,也是經曆過前朝的人。

新帝廢丞相舊製,短短一年裏,樞機處就成為榮朝的最高機構,職務全由皇帝指定,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連街頭的小販都知道樞機處有多威風。

讀書考功名的,誰又不想進樞機處呢?

樞機處是執掌權力的龐然大物,下有建安司管理六部、披雲司監察百官......真正的頭部隻有寥寥幾人,每人輪流入宮值班,陪皇帝處理政務。

上可入宮協助判奏折,下任欽差巡查各地,說是一手遮天也一分也不誇張。

可是樞機處不是光靠科舉和家世就能擠進去的。其中值守臣子都是皇上親信,為皇帝親手挑選。

成立至今最多也不超過九人能得皇帝的手諭入宮當值。

書生遙遙看了一眼威嚴的皇城,想起剛剛短暫抬頭的一眼,那威風凜凜的駿馬上坐著的男子,身形挺拔結實,一看就正值青年,深深歎了口氣。

也不知是什麽樣的俊才,才能年紀輕輕就入住樞機堂。

——

淮陰侯府前是入宮必經的一條路,淮陰侯在門口候著,自然也聽到了飛馳而過的馬蹄聲。

淮陰侯皺眉,對大兒子抱怨:“樞機處行事如此囂張,遲早被人參一本。”

“參了有什麽用。”常熙回探了探頭回道,他進國子監讀書,政治方麵比父親這個沒實權的閑散侯爺反而了解得多。

“他們囂張自然有皇帝屬意,況且天下誰人不知沈大將軍——沈厭這個人為皇帝征戰七年,未有敗績,實在駭人聽聞。如今國家安定,他還能權利在握,甚至進了樞機處,想必當今聖上都要倚仗他幾分。”

淮陰侯眉目露出幾分欽羨和可惜,朝代更迭,隻是常家沒能站好位置。

站對了的人像沈厭等人權利在握一人之下,站錯了的人便像他們家,隻能襲爵安安分分當個沒實權的貴族,空有幾分祖上的貴氣,內裏卻是紙糊的殼子。

想太多也是無用,淮陰侯不再哀歎,轉而吩咐常熙回。

“等下妹妹回來了,你領著她好好轉轉。她走失這麽多年,怕是心中膽怯得很,你是哥哥,得好好照顧她。”

常熙回垂下眼皮,淡淡說了句:“知道了。”

常熙回心裏隱隱煩躁,當年如今新帝打到京城,常家隨前朝皇帝“遷都”逃向南方,她這個庶妹……應該早在當時就已經死了才是。

誰能想到過了這麽多年,淮陰侯不知道從哪找出了一個女子,說是當年流落的常意,還要把她接回常家。

常熙回被弄得心裏骨寒毛豎,又是害怕、心裏又冒出一絲微不可見的期翼。

若是騙子還好,如果是真人,那她又是怎麽活下來的,這些年又是怎麽過的?

他們倆說話間,一輛樸素的馬車在淮陰侯府前緩緩駛停。

常熙回在父親的再三示意下,有些躊躇地迎了上去。

馬車的簾子被車夫卷起,一隻纖細白皙的手扶在了車框上,那手生的修長但有些嶙峋,手指尖而瘦,平白生出點可憐意味。

這感官有些奇妙,不論常熙回之前心裏想了什麽,這時候都隻有一個想法,車裏的人看上去脆弱易碎,像西域進貢來的玻璃一般,想著先把她扶下來才好。

常熙回忙在車旁彎下身子,將手伸出,想要讓車裏的女子搭著他下車。

那隻手卻頓了頓,收了回去,接著準確地避開了常熙回的手,反手抓住了馬鞍,一個借力踩在馬鐙上,穩穩下了車。

女子飄然而立,摘下頭上的鬥笠。

常熙回定睛一看,麵前的人身著一身素紗暗紋繡花長裙,一頭堆雲砌黑的青絲,簡單地挽了水雲鬟,看上去格外素淨。

她皮膚和露出的手一樣蒼白,襯得淺紅的唇也有些豔色。帶著些病容,看上去不大健康,身子卻挺得很直,像是背脊內有一根堅硬的骨,把她的身子撐起。

常熙回和她的眼睛對視上。

她的眼睛很像淮陰侯,眼尾略微彎翹,帶著點淺淺的紅暈,睫毛又纖又密,看起人來眼珠仿佛琉璃般透徹,能倒映人影。

這是一個病懨懨的美人,對常熙回來說是一張陌生的臉,卻漸漸和兒時的記憶重疊起來,讓他確定了自己心裏那個原本不可能的想法。

這就是他以為十年前被自己害死的妹妹,常意——她還活著!

腦子亂成一團,常熙回也說不清自己什麽想法,是驚喜、震驚還是害怕,隻能狠狠地掐著手心不讓自己失態。

常意看向這個站在自己麵前一臉複雜的少年。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什麽表情都寫在臉上。

但性格似乎成熟了點,看上去就像京城再平常不過的富家少年,有些矜貴氣,但並不傲慢,沒了以前那股眼高於頂的氣勢。

看來他們南遷路上也吃了不少苦頭。

她瞥了眼呆住的兩人,轉開視線,淡淡問道:“父親,可是要去拜見老夫人。”

她一開口,聲音也如其外表,像山泉迸濺銀盤,清脆中有些冷意,驚醒了情緒複雜的兩人。

淮陰侯這才如夢初醒,訕訕地說道;“大姐兒說的是,母親也怕是要等急了,對了,你三叔呢。讓他去接你,怎麽人也沒影了?”

常意答道:“三叔說他在青石巷有個同窗,先去拜訪了,隨後就來。”

“成雨還是這樣不著調,在家裏也沒人管他,讓他隨心慣了,這樣大的事交給他也辦不好。”

常成衛念了幾句,轉頭對常意說道:“大姐兒,走吧,這麽多年沒見,你祖母老是想你想得睡不著呢。”

常意點頭,跟在二人身後。

淮陰侯讓身邊的小廝童二去幫常意搬東西,童二偷偷打量著這位貌若西子的大小姐,心裏想:老夫人前段日子睡得好,最近倒有些失眠,房裏的花瓶也碎了不少。

淮陰侯當初就不怎麽關心這個女兒。

他和常意的生母春娘是真心相愛,隻不過春娘身份太低,淮陰侯被老夫人撒潑打滾一番折騰,實在沒了辦法,被迫娶了高門之女,轉而求次納了春娘為妾。

即便娶了高貴的馬氏女為妻,他還是沒放棄要給春娘抬身份的心思。

在常成衛心裏,如果春娘頭胎生了個兒子,對他倆更有利,也方便以後給春娘抬身份——春娘生了女兒,老夫人可給了她不少臉色看,連帶他也挨了罵。

往南逃亡那晚,這個女兒遍尋不到,好似人間蒸發了一般。

淮陰侯不可能在那麽重要的時候為了她大動幹戈、滿府尋找,隻能歎一聲她命不好,就這樣帶著春娘走了。

一個七歲的孩子,沒了家族護佑,在這亂世裏的結果可想而知。

直到春娘死在南遷路上,淮陰侯一直難以忘懷,連帶著對這個女兒的失蹤也上了幾分心。

他讓家仆留心打聽,誰料真的在京城打聽到了失蹤多年的大女兒的消息。

如今這麽多年再見,這個女兒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和他記憶中又瘦又幹巴的樣子截然不同,更像個陌生人了。

寒暄完,氣氛又冷下來,淮陰侯有心和這個女兒親昵些,可實在不知道說些什麽。

常熙回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悶悶地不開口。

淮陰侯才開口道:“你母親她,在南遷路上走了……待會見過老夫人,我帶你拜拜她,好讓她也安心。”

常意不意外地應了一聲,看見常熙回別過頭,臉上閃過一絲厭惡和輕蔑。

淮陰侯為春娘立塚的事情,常意早就知道了,想必常熙回看不慣的就是這點。

在他們眼裏,妾為奴婢,怎麽配入墳塚。

常意心如明鏡,卻並不因此惱怒或羞恥。

她對淮陰侯府沒什麽父女之情,對母親春娘也印象不深,準確來說,她對淮陰侯全府都毫無感情。

人和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

不說他人,她的親生母親春娘,也從沒有把她這個女兒放在心上。

春娘眼裏隻有一個人,那就是淮陰侯。

他們倆年少相識,暗結珠胎,春娘被哄得滿腦子滿眼都隻有愛情,一個良家女子,不惜做妾也要跟淮陰侯在一起。

後來淮陰侯有了正妻和其他妾室通房,來看春娘的日子便減少了。

她娘心裏眼裏隻有那一個男人,隻要淮陰侯不來,春娘便發脾氣摔爛屋裏所有的東西,發瘋一樣大哭大叫,完完全全變了個人似的。

她甩了飯菜,常意就隻能餓著肚子。

春娘不管她,淮陰侯看她一眼都是多餘,沒有人在意她的死活,她在常家就是一株野蠻生長的蔓草。

有的女人沒有愛是不能活的,就像春娘。

可常意不是,她隻想活。

——

常意被小廝熱情地引進府裏。

常家是當年的大家族,這宅子也大,一行人走過抄手長廊,旁邊是假山和花池,假山旁是口井。

花園裏一步一景,與十幾年前差別無二。

看常意眼神落在園子裏,常熙回臉上閃過一瞬的慌張,頻頻回頭看她的臉色。

淮陰侯身旁的小廝童二偏還看不懂眼色,以為是要給不熟的大小姐介紹園景,順著常意的視線居然開口道。

“大小姐,那個當初是一口.活井,聽聞遷都時兵荒馬亂,裏麵不小心跌死了人。”

常意斂下眼神:“這井口是被封了麽?”

“是啊,現在怕衝撞了府裏的小姐們,大夫人便做主將這口井堵了。”

常意點點頭,沒再繼續追問。

常熙回卻冷汗都從額間滴落下來,他手指捏緊,肉眼可見地更慌了。

常意觀察到他的動作,眼裏若有所思。

——他在害怕什麽,那口井?

還是在怕……當年被推下井的她?

常意抬頭,淮陰侯府的高牆擋不住皇城裏坐落的瓊樓玉宇,淮陰侯府的榮華富貴和家人親情,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可她還是答應了常成衛,回了常家。

常意遙遙望了一眼,金頂倒映在她明淨如鏡的雙眼裏,光華流轉,陸離斑駁。

作者有話要說:

預收古言《四方星盡》~大家感興趣的可以看看

文案:

星盡四方高,萬物知天曙。

阿遲跟著師傅在山裏清閑了十幾年。

直到山外頭的老皇帝要駕崩,她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付星遲,是這個國家唯一的公主。

上有野心勃勃的哥哥,下有年輕氣盛的弟弟,宮中人心惶惶,付星遲連徒有虛名的公主之位都不想坐。

可是她的師傅卻親手把她扶到了這天下最高、也是最難坐的位置。

cp:禁欲淡漠帝師男主x前懵懂後堅韌皇帝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