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宿芭蕉嶺

“江公子,我們走鏢的受傷是家常便飯,大家互相治傷上藥沒什麽稀奇,你可千萬別不好意思,到時候吃虧的是你自己呀。”胡牛牛苦口婆心地勸說。

“一點皮外傷,不勞煩胡大哥了。”江千夜抱著他的囊篋整理裏麵雜亂的書本。

“那好吧,你若疼得凶就把這個抹傷處。”胡牛牛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瓷瓶遞給他,“鏢局特製的跌打傷藥,效果好。”

江千夜盯著他手裏的瓷瓶,沒接:“很嚴重的傷能用嗎?”

聽到這樣的質疑,胡牛牛感覺自尊受到了傷害,提高聲音道:“當然!隻要你還有口氣,都能給你救回來!”

“牛牛,莫要胡說八道。”坐在最後一輛車上的伍智達遠遠地說了一句。

胡牛牛臉一紅,堅持把瓷瓶地給江千夜:“你這小公子,莫要不識好歹,拿著!”

江千夜道了聲謝,伸手接過瓷瓶放入囊篋裏:“胡大哥,什麽是‘一指禪’?”

胡牛牛道:“那是莫大平日練的一種基本功,就是脫去上衣,僅以雙手食指和兩腳尖著地,身體必須平如木板一樣支撐在地。”

江千夜道:“這有何難?”

胡牛牛看著他:“這是不難,難的是莫大腹下地麵插著數十把六寸長的尖刀,背上壓著百斤重的沙袋。若是他承受不住沙袋的重量,身子稍微低一些,便會被尖刀刺破腹部。沙袋上插著香,莫大平日要撐一炷香時間,今天為了救你,要撐三炷香。”

“這也太殘酷了。”江千夜過意不去了,“要不……我去找達叔求求情。”

胡牛牛見他想起身,示意他坐好,接著又像炫耀什麽似的出言嚇唬江千夜:“達叔罰他一指禪還算好的,你還沒見過‘點天燈’……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總之,我們莫大所有的基本功都是專門為他量身打造的,你們讀書人根本想不到有多嚴苛。”

江千夜沒說話,隻是看著鏢隊最前方馬背上那英姿颯爽的背影。莫遠歌的頭發黝黑且發量驚人,經過一整日的折騰,那根纖細的發帶有些承受不住,眼看就要散架了,但莫遠歌卻無知無覺。

傍晚時分,鏢隊進入芭蕉嶺境內。芭蕉嶺是長青山脈稍矮的一座山,此地有三多:多芭蕉樹,多崎嶇的羊腸小道,多匪賊流寇。不過芭蕉嶺的匪賊流寇都與鴻安鏢局打過交道,隻要是鴻安鏢局的鏢,他們是不會劫的。

莫遠歌讓趟子手打起鏢局大旗,一路“合吾”地喊著,一是給此地的江湖朋友打招呼,二是感謝道上的兄弟們一路照顧。

過芭蕉嶺一路都十分順暢,即便是攔路打劫的,看到鏢局的大旗也假裝沒看見,就這麽放他們過去了。但鴻安鏢局畢竟不比當年,就怕有綹子不顧江湖道義打鴻安鏢局的主意,所以盡快過嶺是最保險的。

但眼看快下嶺時,伍智達卻讓鏢隊停下來歇息。莫遠歌指著前麵一處開闊地道:“就在那處,把牲口拴在外圍,鏢車集中到中間,埋灶做飯。”

胡牛牛問道:“莫大,此處這麽多綹子,為何不過了嶺再歇?”

莫遠歌道:“過了芭蕉嶺隻怕沒地方歇息了。”他沒有過多解釋,指揮著安營紮寨埋鍋造飯。

鏢隊走鏢萬不得已露宿山野,隻要不下雨,都不會紮帳篷,以免影響鏢師的視線和行動,但莫遠歌還是讓人紮了個小小的帳篷,給鏢隊裏年紀最小的玉玉和江千夜住。

下午江千夜一直坐在鏢車上,卻似乎比任何人都疲累,紮帳篷時他一直背靠樹幹坐著,臉色比午時更差。帳篷一紮好,他草草對莫遠歌道了謝,立即進了帳篷,還把簾子都拉得嚴嚴實實。

“莫大,你看……”玉玉沒想到江千夜這麽不客氣,有些委屈地指著帳篷。

“無事,他若一直不出來,我把大氅給你裹著睡。”莫遠歌拍了下玉玉的肩膀安慰道。

“我不是……”玉玉委屈地想分辯,說了一半又不說了,轉身去幫胡牛牛做飯。

莫遠歌很自覺地走到伍智達一早就準備好的空地上,將上半身衣衫盡褪係在腰間,無視滿地的泛著寒光的刀尖,雙手食指撐地,僅憑兩根手指便支撐起他精壯的身軀絲毫不動搖。他雙臂彎曲,刀尖離他腹部隻有一寸的縫隙。

“牛牛,把沙袋搬過來。”伍智達抽著旱煙吩咐道。

牛牛吃力地從鏢車上搬下沉重的沙袋走到莫遠歌身邊提醒道:“莫大,我要放了。”

“放吧。”莫遠歌的聲音毫無波瀾。

牛牛怕一下放上去莫遠歌承受不住,先將沙袋一角放到他白皙的裸背上,再慢慢鬆手,直到沙袋的重量完全壓在莫遠歌腰背。

莫遠歌紋絲不動,似乎背上百斤重的沙袋就是一包棉花。不過細看之下,他雙臂筋肉已經鼓起,上身各處肌肉緊繃,夜晚寒風之下,竟還出了細密的汗珠。

“插上香。”伍智達吩咐道。

一隻點燃的香插在莫遠歌背上的沙袋上,開始了他漫長難耐的基本功。

鏢隊的人早已經對這情形見怪不怪了,做飯的做飯,拾柴的拾柴,隻有那帳篷簾子拉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一雙好奇的眼睛從縫隙裏仔細觀察著莫遠歌。

三炷香點完,胡牛牛終於把飯煮好了。他把土豆幹肉和大米一起燉了一鍋,雖然賣相不好,但聞著很香,惹得元寶口水滴答,眾人圍坐在火堆旁等待胡牛牛給他們打飯。連一直躲在帳篷裏的江千夜也拉開了簾子,盯著那鍋冒著熱氣的飯菜咽唾沫。

鏢隊吃飯規矩大,廚子要先舀鏢師的,把肉和幹飯用大碗盛給鏢師,然後才是力夫、趟子手的,最後剩下的清湯寡水就是玉玉這樣不能出力的。

莫遠歌起身用布擦幹身上的汗穿上衣衫,接過胡牛牛遞來的大碗蹲在火堆旁吃了起來。很快,鏢隊的每個人都拿到了自己的飯菜,胡牛牛把鍋中最後一點剩湯舀在碗裏給江千夜端去。

江千夜早就餓得兩眼昏花了,見眾人吃得香,幾乎是從胡牛牛手中搶過碗狼吞虎咽地喝起來。他這樣子哪像知書識禮的書生,倒像是好幾日沒飯吃的叫花子。胡牛牛搖頭歎了口氣,端著自己半幹的飯菜吃了起來。他胃口大,即便有心可憐江千夜,也無法再分出飯來給他。

江千夜風卷殘雲般將大半碗湯喝完了,正意猶未盡地想要把碗底再舔一舔,一隻大手便將他碗拿走了。

莫遠歌站在他麵前,一邊從自己碗裏往江千夜的空碗裏撥飯,一邊道:“我吃不完這麽多,你受累幫我分擔點。”

江千夜望著他,莫遠歌低著頭隻顧把碗裏的肉撥到自己的空碗裏,都沒抬頭看他一眼。

“多謝莫大哥。”江千夜沒有多餘的廢話,端著碗就狼吞虎咽起來。

莫遠歌又走到玉玉身邊,把自己碗裏另一半肉撥給了玉玉:“正在長身體,多吃點。”

玉玉抬眼焦急地看著莫遠歌:“都分給我們,你吃什麽?”

莫遠歌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我剛挨了罰,端碗的力氣都沒了……別告訴別人。”

玉玉看著碗中的肉,還有莫遠歌臉上溫和的笑,眼睛濕潤了。他“嗯”了一聲,低頭猛吃。

江千夜一邊往嘴裏扒著飯,一邊好奇地看著兩人,皎月般的眼睛裏藏著更深的不解。

莫遠歌真是一口飯不再吃,把飯菜分給了大家,從芭蕉樹上摘了片尚未幹枯的葉子,靠著樹幹編起東西來。跳躍的火光映上他俊美溫和的臉頰,朦朧又溫情,讓人心安,並心馳神往。

江千夜吃著飯,見莫遠歌從腰間解下酒葫蘆,往芭蕉葉的凹陷處倒了些酒。他輕晃芭蕉葉,晶瑩剔透的酒液如露珠般在芭蕉葉裏旋轉,瞬間酒香四溢,在這荒山野嶺中,似瓊漿玉液般誘人。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莫遠歌看著芭蕉葉中的藥酒,舉起便飲。火光中,冷月下,他發絲淩亂,頸部高高昂起,喉結因吞咽而上下滾動,豪邁又蒼涼。

放下芭蕉葉,月光斜斜散落,照亮了他半邊臉,清雅絕倫,俊美得讓人心顫。一雙深瞳眸光微閃,朦朧繾綣,眉頭微蹙,蘊著化不開的憂愁,仿若他方才飲下的不是酒,而是萬千愁思。

江千夜直愣愣地看著他,心頭某處突然一顫,心跳漏了一拍。忽而低眉垂目,轉身扒飯,不再看他。

胡牛牛看到了莫遠歌的落寞,悄悄挪到伍智達那邊,低聲道:“達叔,莫大好像有些難過。”

伍智達將煙鍋子在燃燒的木柴上磕了下,波瀾不驚地道:“隨他去吧,大郎命苦,不如你們這些孩子有福氣。”

玉玉端著碗看著遠處的莫遠歌,問道:“達叔,莫大生得一表人才,卻為何總穿一身黑衣?”

“對哦。”胡牛牛撓撓頭,也湊了過來,“我從沒見過莫大穿別的顏色。”

伍智達“吧嗒吧嗒”抽著煙,回憶道:“他以前也穿別的顏色,但一次走鏢時遇到山匪劫鏢,對方用暗器將他傷了,血染透了他的衣衫。趟子手們見鏢頭受傷,便慌亂起來,被人劫了鏢。自那以後,他便隻穿黑衣,無論受多重的傷都看不出來。”

兩人都沉默了,雙雙看向莫遠歌沒說話。很快,江千夜也湊過來了。

胡牛牛沒聽夠,又纏著伍智達講莫遠歌的故事:“達叔,你跟我們講講莫大的龍鳳雙刀吧。”

烤著火抽著煙,伍智達也來了興致,對孩子們道:“好,那我就給你們講講這刀的來曆。”

“咱們北梁以武立國,皇室中人崇軍尚武,兵部編纂了一部《北梁兵器實錄》,你們知道上麵排名第一的兵器是什麽嗎?”伍智達笑著問道。

胡牛牛立即舉起手來:“我知道,是粱掌門無方琴!”胡牛牛能接觸到的江湖,除了鴻安鏢局的便隻有危柱山。

玉玉也舉手:“不對,是妙染公子的紅雲!”

伍智達用長煙杆輕輕點了下玉玉的頭:“對咯,就是紅雲。逍遙境的妙染高手手執紅雲,在戰場上揮毫點墨如有千軍萬馬,無可匹敵。但論單兵作戰,還數莫家龍鳳雙刀威力最大。”

玉玉驕傲地看了一眼胡牛牛。

“龍鳳雙刀是世間少有的靈器,已然認主,隻有大郎能使喚它。即便被人盜去,也隻能當個凡鐵,無法發揮它真正的威力。”伍智達道,“這認了主的殺器是北梁一位醉心兵器的王爺所鑄。那時北梁國貧民弱,王爺私挪前線將士的糧餉,向西域遊商買了塊在雪山冰層下挖出的千年寒鐵,鑄成了這兩把刀。最終導致前線將士因缺糧少衣被圍困,五萬北梁將士全軍盡墨,葬送在前線。戰敗的消息傳來,沒等朝廷問責,王爺用龍吟刀羞憤自戕。從此以後,這龍鳳雙刀便被人稱為不祥之物。最後幾經輾轉,這兩把刀被鴻安鏢局老祖宗所得,流傳至今。”

胡牛牛三人齊齊往莫遠歌那邊看去。“達叔,聽說莫大每次都隻拔一把刀,這是為何?”玉玉問道。

“因為龍鳳齊出,必見血光。”伍智達道,“不到生死關頭,大郎不會輕易用雙刀。”

“這兩把刀,單刀就有四十斤重,雙刀齊出便有八十斤,若是沒有強健的體力和臂力,根本用不了這雙刀。”伍智達道。

胡牛牛瞪大了眼,道:“達叔,我想聽江湖故事,你給我們講一講吧。”

江千夜一聽,假裝不經意,卻湊得更近了些。

伍智達見孩子們都期待地看著他,抽了口旱煙,道:“好,今日就給你們講一講咱們北梁的四大門派。”

“嗯!”玉玉和胡牛牛點頭如同雞啄米。

伍智達倚著樹幹,月光下講起了故事:“孩子們,你們聽過這樣一首詩嗎?”

他悠悠吟道:

瑤琴解君意,五音蘊藏機。

抬手測風雲,落子定乾坤。

玉扇拂迷霧,拈花看雲舒。

提筆畫天地,尺紙繪人心。

“我知道!”胡牛牛連忙舉手,搶著回答,“瑤琴解君意,五音蘊藏機,指的是梁掌門的危柱山。抬手測風雲,落子定乾坤,指的是爛柯門。”

“我討厭爛柯門!”玉玉道。

“我也討厭!”胡牛牛附和。

伍智達莞爾一笑,道:“沒錯。玉扇拂迷霧,拈花看雲舒。指的是咱們北梁最大的書院,雲章樓。雲章樓擅長點穴功夫,他們以扇為兵器,就算打鬥也十分風雅。雲章公子風無憂便是四公子中最風雅之人,日後你們若有緣見到,定會大開眼界。”

“切,”胡牛牛不屑地道,“我還不信這世上還有比莫大更好看的男子。”

玉玉小聲道:“我覺得梁掌門也很風雅。”

伍智達微微一笑,不以為意,繼續道:“那最後一句,提筆畫天地,尺紙繪人心。你們知道說的是哪個門派嗎?”

“我知道。”玉玉連忙舉手,“是妙染坊,咱們家主就是妙染坊掌門的女兒。”

“嗯,沒錯。”伍智達道,“妙染坊隻收女弟子,以筆墨為兵器,習幻水功。此功練到逍遙境,揮毫點墨有千軍萬馬之效。妙染公子宋曉雲,就是咱們家主的小妹,是北梁四公子中唯一一位女公子,她也是咱們北梁唯一的女將軍。”

胡牛牛一臉震驚:“原來家主的小妹這麽厲害,我怎麽從未見過她?”

“唉……”伍智達歎息一聲,“家主當年執意嫁到鏢局來,妙染坊趙掌門是不同意的。所以這些年,家主與妙染坊已再無來往。”

眾人皆沉默,半晌後,胡牛牛低聲道:“難怪家主脾氣這麽差,動不動就打莫大。可是莫大也好可憐,總是忍氣吞聲,任由她打罵,從不忤逆家主。”

江千夜看著遠處那落寞的身影,眼中有了些憐憫。

玉玉怯怯地看著伍智達:“達叔,我知道日常基本功是為了練他體魄,可是你對莫大太嚴苛了,他……”玉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鼓起勇氣低聲道,“你知道他今晚為何不吃飯嗎?他說……被罰太久,端碗都沒力氣了。”

此話一出,立即遭到眾人的哄笑。

“你們笑什麽?”玉玉委屈極了,“我說的是真的!”

胡牛牛指著莫遠歌,捂著嘴低聲笑道:“玉玉,你看他的樣子,像是沒力氣端碗嗎?”

玉玉嘟著嘴不服氣地轉身鑽進帳篷去了。

“散了吧,上半夜大郎值守,下半夜我值守。你們這些猴崽子快睡,明天可沒覺給你們睡了。”伍智達轟眾人去睡覺。

胡牛牛和力夫、趟子手們從鏢車上取下編織的草垛子,打開即可夠一人側身躺。大家圍著火堆橫七豎八地和衣而躺。

江千夜正要進帳篷,伍智達叫住了他:“江公子,更深露重,保重身體。”

江千夜微微一笑:“多謝達叔,我會的。”

江千夜鑽進帳篷,玉玉氣鼓鼓地側躺著,給他留了一半位置。

“你為何生氣?”江千夜側身躺下,好奇地問道。

“我……我也不知道。”玉玉揉了揉眼睛,有些難過地道,“不知是氣莫大哄騙我,還是……還是氣自己蠢笨。為何大家都知道那是哄人的話,我卻當了真?”

“那你們莫大又為何難過?”黑暗中,江千夜問道。

“我不知道……”玉玉把頭埋在衣襟裏,“莫大有好多秘密,可是我都不知道……”

“什麽秘密啊?”江千夜低聲問道。

玉玉沒回他。

“玉玉?睡著了嗎?”江千夜用胳膊捅他,但玉玉不為所動繼續裝睡。

不說算了,我不會自己查嗎?江千夜心道。

作者有話說:

莫大好像有些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