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悟道絕境前

柳榭卿本想任由那太監自生自滅,沒想到玉玉恨他至此,逃命之際也不忘回頭殺了他。殺伐果斷這一麵,這小殿下倒是跟他爹如出一轍。柳榭卿扶著他一瘸一拐下樓:“殿下快走,這登天樓快塌了!”

柳榭卿與玉玉互相攙扶著下了登天樓,兩人總算鬆了口氣。舉目四望,滿目瘡痍,狂風暴雨衝刷著大地,將泥水混成的血水衝刷成一道道溪流。前方,禁軍和周銳的人在組織場上民眾撤離,可登天樓附近尚有許多民房,房屋中必定還有人。

玉玉抬頭焦急地看了一眼撐得萬分艱難的江千夜,一瘸一拐跑過去一把拉住禁軍統領:“將軍,民房中還有人,需得挨家挨戶敲門,讓大家趕快逃命!”

禁軍統領身上寒甲被雨水澆透凍得臉色鐵青,望著同樣渾身濕透、凍得臉青嘴白,卻不顧安危一心想著百姓的小殿下,忽而眼眶發熱,抱拳大聲應道:“末將領命!”隨即便命一部分禁軍組織大家撤離,一部分挨家挨戶敲門讓附近民眾撤離。

天塌之際,北梁軍民唯有萬眾一心,方能躲過滅頂之災。前方,玉玉在忙著撤離群眾,上方,江千夜死命拉住鐵索,所有人都在這場災難裏竭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柳榭卿眼窩發熱,拉緊身上濕透的衣衫,衝半空的弟子顫聲道:“星河,為師這輩子最驕傲的事,便是收你為徒。”說完頭也不回便衝入人群,與玉玉一起疏散群眾。

半空中,江千夜口角溢血,牙關緊咬,臉色蒼白到不似活人,發帶早已在磅礴內力的衝擊下斷裂了,滿頭烏發夾雜著些許銀絲隨著真氣遊走,在空中飛舞。衣衫下雙臂筋肉鼓起,隱隱可見白皙皮膚下道道暗紅的經脈,已然撐到了極限。

俯視著登天樓前不停往城門處湧動的人群,真如螻蟻般渺小。江千夜消耗到了極致,忽而滿心淒惶,苦笑自語:“我真是天下第一愚蠢之人……當年天闕城滅時,人人都想我死,沒人給過我活路,如今我卻拚了性命去護他們周全……不值得啊,不值得!”

風無明臉色鐵青在人群中穿行,跑遍南、西、北三座城門,發現根本無路可退,這才又跌跌撞撞往東城門跑去。

登天樓前很快便疏散得差不多了。人群中,一個身形枯蒿的老道逆流而行,艱難地越過人群,不顧勸阻朝登天樓而來。

“真人,莫過去!”風無憂一邊顧著幫忙疏散人群的杜顏真,一邊衝紫陽真人背影焦急大喊。因紫陽真人方才出定,風無憂杜顏真來得較晚,正趕上大撤退,被周銳拉了壯丁參與到撤離隊伍中,便無暇顧及紫陽真人。

“師兄,危險,莫過去!”人群中,杜顏真臉色發白,急得大喊。

紫陽真人回頭,衝杜顏真莞爾一笑,明明早已油盡燈枯,氣息微弱,出口之聲卻如無上妙韻,入耳不絕:“師弟,人從道中來,終回道中去。師兄的道已了然,如今要去證我的道;你的道尚且長遠,願你天隨人願,福壽綿延。”

紫陽真人說完,不待杜顏真回應,朝登天樓前巨坑走去,枯瘦的身軀在疾風苦雨中挺得筆直,蒼老的眼眸蘊著近日來少有的精光,須發在風雨中飛舞,抬頭仰望著半空中那拚命拉住鐵索的年輕人。

“孩子,老道來看你了。”他仰頭,望著江千夜,麵容慈藹,眸光慈悲。

江千夜消耗到了極致,眼見人群疏散得差不多了,本欲鬆手,低頭卻見一個老者竟不知死活回到場上了。他立即拉緊鐵索,目齜欲裂衝紫陽真人怒吼:“找死麽,快走!”

兩年不見,當年在子虛觀匆匆一麵,他知自己昏迷時用陰極功傷了老道士的根本。如今場上那幹枯如骷髏的老道士,哪裏還是當年仙風道骨謫仙人,江千夜一時之間竟沒有認出他。

紫陽真人背手仰天,因身子枯瘦,顯得身上灰白道袍更加寬大,被狂風吹動,似連人都要隨風而去。他莞爾一笑,緩緩道:“老道不找死,找你。孩子,你不記得老道了麽?”

江千夜認識、在他麵前唯一一個自稱“老道”的,唯有子虛觀紫陽真人。江千夜這才仔細打量下方的老人,他雖麵容枯蒿,眼眸卻一如往常的慈藹。

“老道士!”江千夜認出了他驚詫地喊了一聲,狠命拉住兩端鐵索,咬牙吼道,“快走,我撐不住了!這登天樓要塌!”

“你撐得住。”紫陽真人笑容可掬望著他,“過剛易折,柔善不攻。高潔驕矜的天闕少主本來活不到今日,但你舍棄了讓你淌不過地獄的堅持,所以你千瘡百孔地淌過來了,哪怕為人禁臠,哪怕患上譫妄之症。”

江千夜消耗到了極限,哪有功夫聽老道士講經說理,神情痛苦不堪,咬牙道:“您老人家等我閑了再聽您念經行嗎?快挪開!”

紫陽真人不為所動,蒼白的臉上沾滿雨水,聖潔如光:“老道早年有幸見過天闕劍法,至剛至柔,遇剛則剛,遇柔至柔,無上玄妙,真乃這世間最為絕妙的劍法。”

江千夜疼得快瘋了,下方眾人已然悉數散去,隻需再撐片刻就好。可下麵那囉囉嗦嗦的老道士一直不走,急得他快哭了:“承蒙您老人家看得起……您若想看我舞劍,先躲到一邊去行不行?”

“孩子,驚天一劍算什麽,生死間頓悟入逍遙境你都能做到,如今也能再次頓悟。”狂風暴雨擊打在紫陽真人瘦弱的身軀上,騰起陣陣煙霧,“切記,立地之道曰柔與剛,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射箭如躬,弓愈柔韌,箭愈遠利。天闕劍法驚天一劍蓋亦如是,柔似若水,可以克剛。”

江千夜掙得青筋暴起,氣得無奈發笑:“老道士,等我空閑了再跟您聊剛不剛,柔不柔啊~”

烏雲沉悶的天空露出一小塊湛藍,金色日光從黑雲中灑下,徑直散落在紫陽真人身上。他抬頭望天,麵上覆滿晶瑩水珠,忽而低聲歎息:“剛柔之道,順乎自然。老道天命已至,世願完遂,要淨返清虛了。往後的路,願你坦**順遂。”說完盤腿而坐,淒風苦雨中,隻見他雙目微闔,竟是功德圓滿,羽化而去。

江千夜愕然看著風雨中老道士枯瘦的身影,及他身上柔和的光暈,忽而滿心震撼:都說清虛子修為有道,是仙一般的人物。可如今看來,他的弟子紫陽真人武功造詣雖不如他,卻乃真正得道高人。

紫陽真人祥和的麵容蒙上聖潔的光,回想起他方才的話,江千夜忽然想起當年師父的話:

“天闕心法與別派心法不一樣,蓄勢調整越充分,爆發力越大。”

“蓄力不足,下一招殺招便隻有一半的爆發力。天闕劍法若如此用,等於暴殄天物。”

老道士也說射箭如躬,弓愈柔韌,箭愈遠利,與天闕劍法蓄式北極武曲統五嶽不謀而合。江千夜環顧四周,三根拉扯著露台不倒塌的鐵索,另外兩根已經不堪重負,好些鐵扣已經出現裂痕,反而眼前這以肉身之軀拉扯的鐵索,絲毫沒有損壞的跡象。

“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我明白了!”如醍醐灌頂,江千夜豁然開朗,周身遊走的真氣流動得更快了。他閉目,如平日練功一般將丹田內真氣有序地遊走周身多處大穴,從腹部太陽、陽明、少陽,到背部太陰、少陰、厥陰。磅礴的真氣不再渾身亂竄,似一股徜徉的暖流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

天空那束透過雲層射向地麵,將紫陽真人身軀包裹的陽光,此時也被江千夜身上磅礴的真氣流吸引,朝他緩緩流動而去,徑直流進了他的身軀。

兩年前,他在斷魂崖上生死間頓悟時,也出現今日相同的天象。不過今日的頓悟,是紫陽真人帶給他的。這個一生行善不求回報的老人,拖著行將就木的身軀,以蠟炬自燃的方式,最後再為江千夜點燃了指路明燈。

江千夜凝神屏息,磅礴的真氣如飛雲泄流,沿著經脈湧向雙臂,頓覺雙臂拉扯之力輕鬆了許多。漸漸地,胸中那塊空空如也的盆地被盡數湧入的真氣填充,益盛,漸滿。那團氣越來越大,盈慣胸間,江千夜卻不似之前那般痛苦不迭。

他雙目微闔,麵露祥和之氣,金色的陽光灑在臉上,竟洋溢著和紫陽真人一樣柔和的光暈。隨著丹田之氣噴湧而出,江千夜猛地睜眼,隨即鬆了下方鐵索,雙手扯著牽引露台的半截鐵索,“唰”一拉,身子猶如一道白光,拉著露台朝著下方空曠之地飛去。

江千夜拉著露台,“砰砰”徑直扯斷後方兩根鐵索,渺小的身軀拉著數百倍於自己的露台,卻如拉著毫無重量的棉花。

隨著白靴落地,“砰~”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露台毫無偏差地砸在登天樓前寬闊的場地上,騰起一片撲天煙塵。轟隆隆的垮塌聲,宣告蕭景明妄圖以全城人性命為祭,來成全自己長生不老的謀劃徹底成為一場笑話。

遠處,組織眾人撤離的柳榭卿驚詫回望,隻見登天樓隻剩個細長的脖子,上麵那巨大的露台徑直坍塌在登天樓下,四周的民房絲毫不受影響。煙塵四起中,江千夜大踏步從煙塵中走出來,步履輕盈穩健,衣袂飄然,遺世獨立。

柳榭卿眼中蘊著驚詫:“他又精進了。”口中呢喃自語,轉身快步朝江千夜迎過去,“你沒事吧?”

他急切地朝江千夜走去,神情裏的關切表露無遺。這麽多年來,江千夜第一次見這老狐狸這般關心自己,抹了抹嘴邊血跡,瀟灑地衝著柳榭卿輕鬆一笑:“沒事。”

雨已停息,望著陽光下如朝露般耀眼的弟子,他終是青出於藍勝於藍,超越了自己這個師父。柳榭卿拍了拍他肩膀,毫不掩飾眼裏的欣慰:“你真的做到了,為師以你為傲。”

江千夜得意一笑,隨即眸光暗沉望著柳榭卿:“師父,怎麽才能解開你穴位?”

柳榭卿豁然一笑:“等莫遠歌來吧,不急。”隨即捏了捏弟子肩膀,“登天樓禍患已除,城中百姓再無危險,我們分頭行動。為師和殿下去城門口幫梁掌門,無論如何也要將城門打開;你去幫莫遠歌,定要將蕭景明抓住。”

“嗯!”江千夜目光戚戚望著柳榭卿,“師父,你當心啊。”

柳榭卿衝他一笑,轉身又融入人群。

江千夜轉頭看著前方那盤腿而坐的老道士,眸光哀戚,走過去將自己身上披風解下為他披上,蹲下細細打量著老道士不滿皺紋的臉,忽而紅了眼圈。

“江星河跪謝真人教誨。”淒風苦雨中,江千夜跪在紫陽真人屍身前,匍匐叩首。

作者有話說:

本文即將迎來大結局,謝謝大家一如既往的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