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番外篇:瘦馬西風

第417章 番外篇 瘦馬西風

我在十歲的時候,遇見了世上最可愛的小姑娘。

我遇見她的時候,她七歲,衣衫單薄,蹲在河邊上洗衣服。

洗著洗著,她將所有的衣服丟進了河裏,嘴裏似在嘟囔著什麽。

我不過說了一句,她便反唇相譏,眉眼之間流露的神色,狡黠如一隻狐狸。

可愛極了。

後來我知道她是李相的幼女,當時心裏詫異,她也是一個千金小姐,為何總是衣衫襤褸的樣子。

但我沒有問,她也沒有說。

我知道,她在李府的日子並不好過。

我時常偷偷地跑到李府裏去找她,剛開始,她對我一點也不友善,總是叫我:“慕予,慕予!”

我喜歡扯她的小辮子,糾正她:“我比你年長,你得叫我慕予哥哥!”

她偏著頭,道:“不要。”那雙眼睛靈動極了,讓我不由懷疑她簡直就是誤入凡間的小仙女。

我打趣道:“你若是叫我哥哥呢,我便給你帶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她似乎有些心動,問道:“最好吃的東西是什麽?”

我笑道:“可多了。”

她眸光晦暗,淡淡“哦”了一聲。

看著她難過的樣子,不知為什麽,我的心裏也很難過,此後,我便經常給她帶好吃的零食。

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將這些零食藏起來,然後帶給她的母親吃。

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她便喚我“慕予哥哥”了,她的聲音很甜,比我吃過的百草糖還要甜一百倍,或許是為了我經常給她帶好吃的東西,但我沒有揭穿。

她對我說:“你可不可以教我寫字?”

她的聲音很低,埋著頭,像是極為難地才哀求出聲,神情卻很淡然,仿佛我不答應,於她也無多大影響。

但我怎麽可能拒絕一個這麽可愛的小姑娘呢?

我便開始教她寫字。

我無意中發現了她手臂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脖子上也有紅色的掐痕,那些傷痕觸目驚心,我脫口問道:“痛麽?”

她沒有任何表情,而是專心致誌地看書寫字,良久,她才淡淡說了句:“習慣了。”

便是這句“習慣了”深深紮在我的心裏,我在想,是什麽樣的深仇大恨會讓人對一個小姑娘如此殘忍?

但是我不會問,因為我知道她是一個驕傲而倔強的人,她從未在我麵前抱怨過什麽,也從未對我哭訴什麽,甚至從未說過一個痛字,而我對她,卻是滿心的心疼。

直到有一天,我翻牆進李府,偷偷地去找她。

她獨自蹲在一扇窗子外麵,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卻發現房間裏麵,她的父親不停地對她的母親拳打腳踢,似乎還不解恨,她父親狠狠掐著她母親的脖子。

我轉眸去觀察她的表情,未料,她隻是異常冷靜地說:“他不會打死我娘親的。”

言語之間,滿是冷漠,而她的眼睛裏蘊滿了仇恨,恨毒之至。

而這時,她才九歲。

我從未在一個九歲女孩的眼睛裏看到這麽深的仇恨。

我與她的相處也並非一直和睦,畢竟孩子心性,我與她也會爭吵,甚至打架。說是打架,其實是她欺負我罷了,說了可笑。有一次,不知是為什麽,我惹怒了她,她趁我不注意,將我推下了河裏,她知道河水不深並不會淹死人,便雙手抱胸站在河邊上看著我,我艱難地爬上岸,渾身濕透了,而她卻在嘲笑我,一副很開心的樣子。當時天氣寒冷,我因此大病了半個月。我很生氣,還下定決心再也不要理她了。可不知為何,病好了之後,我似乎忘記了這份不愉快,主動去找她,她從未對我道歉,我們也再未提過這件事,像是從未發生過一樣。

我依舊會每日到城東的破房子裏教她讀書寫字,城東的破房子年久失修無人經過,便成了我與她的秘密基地。

年歲漸長,我感覺自己變了。她寫字時不經意地會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我見了,心跳不自覺地加快,我的眼神慌亂,不知道該看向哪裏。

她湊臉朝我靠近,狐疑道:“慕予哥哥,你的臉怎麽紅了?”

我看著她,突然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她的臉龐愈來愈漂亮,且她一點也不懂得男女之別,總是將腦袋耷拉在我的手臂上。

我有一股莫名的燥熱感,喉結不禁滾動著,這個小姑娘,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很是誘人啊!

她拿起一旁的書本給我扇風,道:“慕予哥哥,你熱嗎?”

我尷尬地笑了笑,道:“不熱。”眼神暗暗地瞟向她的小臉,她的眼睛裏像是藏了一整片星空,光彩熠熠的,而她的小嘴巴像櫻桃一般紅潤,讓人很想咬一口,這個念頭一旦產生,便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不記得是什麽時候了,她蒙著我的眼睛,說:“慕予哥哥,我要送你兩個大月亮。”

我一臉質疑道:“哪裏有兩個月亮呢?”

她鬆開手,先是指指天邊,再是指指遠處道:“你看,天上有一個,水裏也有一個,難道不是兩個嗎?”

我不認同,道:“就算是兩個,它們也不是你的,怎麽能說是你送給我的呢?”

她有了幾分氣惱,跺腳道:“月亮是我眼睛裏看到的,那它就是我的。”

我似在賭氣,道:“那我的眼睛也看到了呀!”

她的表情似乎有幾分不悅,道:“那是因為我把它們送給了你呀!”

我不禁啞口無言,為她這牽強的邏輯,又覺得她甚是可愛,隻得賠笑道:“是是是,天上月,水底月,都是小姐您送給我的。”

“那你該給我什麽回禮呢?”她歪著頭,一臉狡黠的笑容。

“既是如此,我便回給你一個心上人吧。”我將唇輕輕地印在她的唇上,她睜大了眼睛。

我伸手抱住她,技巧生疏地吻著,心裏是無盡的忐忑和不安。

忽然,她卻呆呆地看著我道:“慕予哥哥,你今天吃了什麽?好甜呀!”

我是第一次吻一個女孩,心裏很是慌張,支支吾吾地說:“百......百草糖。”臉早已紅透了。

後來,我會在她每年生辰送上一盞親手製作的花燈,花燈上是我用筆墨繪出的她的模樣,她很喜歡這個禮物。

在她十四歲生辰的時候,我在溪邊為她放了一整夜的煙火,火樹銀花之中,她笑得開心極了,我突然想就這樣陪她到老。

我十八歲之後,父親要將我安排到軍營裏去,我其實並不想成為像父親一樣的將軍,我的理想是仗劍天涯,一壺酒一匹馬,還有一個她。

但是為了讓父親接納她,我答應了父親去軍營,臨走前,我對她許諾:“我定會為你鋪十裏紅妝,風風光光地娶你為妻。”

她答應了,靠在我的懷裏一臉羞澀。

可我離開不久,便聽說她要入宮成為皇上的淑妃,我不顧一切跑回去,她的姐姐馥玉說:“妹妹為了日後無盡的富貴榮華,自己願意入宮的。”

我當時相信了,一氣之下再次去了軍營,這一年裏,每次戰役,我皆是身先士卒,第一個衝過去,受了再多再深的傷也不會哼一聲,這些傷比之她的離去根本不算什麽,因為她才是我心裏最痛的傷口。

漸漸地,我得知了她的消息。我根本無需刻意去打聽,身邊便有無數關於她的消息傳到我的耳裏。

據說,她狐媚禍主,皇上為她七日不早朝......

據說,她性情暴戾,動輒便打殺宮人......

據說,她奢侈鋪張,玉石珠寶堆砌成山......

我不禁笑了,旁人都說她是為了榮華富貴不惜一切的蛇蠍女子,我卻覺得她愈發地可愛了。

在宮裏數次見到她,她的臉上總有愁容,我知道她過得並不快樂,竟不忍心責罵她一句。

她若是想要這天下,那我便守著她好了。

於是,我出征北疆,一戰成名,成了眾人口中前途不可估量的少年將軍。

她穿著我送她的那條緋色煙羅裙,巧笑輕吟地說:“娶瑞蕙為妻。”

我看著她,這時的她美豔極了,也狠心極了,可我拒絕不了她。

我娶了瑞蕙,瑞蕙是個很好的女子,漂亮、尊貴、驕傲,待我一心一意。

我發現,瑞蕙的眼睛像極了倚微,可我從未將瑞蕙當成倚微,她們除了眼睛並不相似,而在我心裏,沒有人可以取代倚微,她是最可愛的小姑娘啊。

我辜負了瑞蕙的一片深情,後來,她為救我而死,當她死在我的懷裏時,我知道我這一生也無法忘懷瑞蕙,我的聲音哽咽,溫柔地說:“來生,我將所有欠你的情都還給你。”

而今生,我注定是要為了倚微付出一切。

宮傾之時,我知道有一個陷阱在等著我,我知道此去便是凶多吉少,可我還是去了,如飛蛾撲火一般,不問歸途,隻問前路。

因為她還在那吃人的皇宮裏。

我敗了,失去了所有的意氣風華,淪為了階下囚。當我得知她為了救我委身於宜洛,我心裏恨極,我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這一生,我已傷痕累累,再也沒有勇氣去擁抱她。

再見時,她搖身一變成了大昭的皇後,終於得償所願。

最讓我悲哀的是,我發現她看向宜洛的眼神裏,除了深藏的恨,還有愛意,或許她自己並未發現。

我終於清清楚楚地明白,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也罷,隻要她得到幸福就好。

她並不是一個安於現狀的女子,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卑微,無法長久安坐於鳳椅之上,便暗中將手伸到了朝堂之中。

拉攏權臣、提攜官員、培養心腹......

她像是與生俱來便有這種本領,沒過多久,朝中反對她為皇後的聲音漸漸地少了。

我也在幫她,她不能明麵做的,或者做不到的,我便暗中幫她做,為她鋪好了一條道路。

宜洛始終對我心存忌憚,或許是不滿,他封我為平豫王,將我派去潮州。

潮州貧苦,我並不介意,我介意的隻是不能在京都裏守著她。

臨走的那天,她冒險來送了我,我真想將她擁入懷裏帶她走,可她莞爾笑著說:“曆經千帆,他是我餘生最珍視的幸福。”

我心頭無盡的悲涼,雖然早已知道她愛上了宜洛,但她親口對我說的時候,我的心還是像刀割一般的痛。但我的眼神還是如春風一般的柔和,沒讓她看出我半點難過。

她離開了。

去往潮州的路上,我遇刺了。來暗殺我的是一群身手不錯的刺客,一番搏鬥之後,我受了重傷才擺脫了他們,當時,我看到地上有一塊金符,金符是皇上貼身之物,用來號召他手裏的暗衛,此時,我知道是宜洛想要我的性命。

重傷之後,我昏迷了半個月,守著我身邊的仆人說我這半個月裏一直在重複兩個字:“微兒。”

潮州遠離京都,我不知道京都發生了什麽,或許是有人刻意不讓我知道,我無從得知關於她的一切。

潮州雖然貧苦,但我也樂得清貧,平日裏,會騎馬在原野裏奔馳,會泛舟采一采新鮮的蓮蓬,會尋著山間的嫋嫋炊煙,走到一處人家。

隻是,還是會想起她,在無數個難眠的深夜,在無數個孤冷的清晨。

可是我沒想到,在我離開京都的兩年之後,她便成為了太後,召我回京為帝師。

我與文武百官一同拜見她,珠簾之後,她難掩愁容,我從未見過如此憔悴不堪的她,可是,她不是已經成為大昭的皇太後了嗎?她不是已經擁有整個天下了嗎?

她的眸子裏,如一潭死水,沒有半點靈動,像是失去了所有希望。

我隻是安分地做一個臣子,將我畢生知識傳授於她的兒子,那個最年輕的皇帝。除此之外,不對她表露半點念想。

承璠的性子其實很像她,他們都會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惜一些代價。

當流言四起的時候,我淡然自若,甚至隱隱地歡喜有人用流言將我同她綁在一起。

承璠要殺我的時候,我隻有對他的心寒,畢竟這七年裏,我視他如親子,但我沒有怨恨倚微半點,這天底下能殺我的人隻有她,若是她想讓我死,我不會反抗。

所以她設的那場鴻門宴,我慷慨赴之,我以為她終於要殺我了,隻是淡淡笑著,並不難過。

如今天下太平,江山穩固,無人能動她分毫,我可以安心離去。

那日,我見了她七歲的女兒昭鸞,昭鸞長得像她一樣可愛,我不禁蹲下身子抱了抱昭鸞,仿佛抱住了七歲時的她。

最後,為了不讓她尷尬,我主動喝下了那“毒酒”,在她斷斷續續的哭泣聲中,我失去了所有意識,我以為我已經死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了一處茅草屋裏,我的身邊赫然放著一把劍,是我的寒光劍。

我霎時明白了,她從不曾想要我的命,她隻是怕她以後保不住我,才讓我假死離開,她還特意將我的寒光劍給我。

是啊,她記得我年少時說過要仗劍天涯的夢想。隻是她不知道,我的夢想是一柄劍,一匹馬,還有一個她,她才是我最大的夢想。

此後餘生,古道西風,瘦馬劍客。

我所到之處,都是她想去的地方,我所遇之人,卻無她半點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