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番外篇:殘雪孤影

第418章 番外篇 殘雪孤影

她永不會知道我做了什麽,而我所做的都是我的一廂情願,自始至終,不曾後悔。

“那是誰家的小姐?”我問身邊的隨從。

這天,灰蒙蒙的,不知怎麽就下起了飄雪,今日太傅身體不適,便早早地給我們散了學。

我百無聊賴,手裏把玩著一個玉佩,玉佩不是我的,是我從我的伴讀慕予身上拿過來的。

慕予是護國將軍慕遠的獨子,年紀與我相仿,便進宮成了我的伴讀。我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母妃身份卑微,父皇好像也並沒有格外寵愛於某個皇子,他像是與這個世界隔絕了一般,不聞不問。

我當時並不知道這塊玉佩會帶來什麽後果,我隻是覺著很是精致,便央求了慕予給我把玩一天。

雪愈下愈大,瞬間便鋪滿了整個九曲回廊。

我將玉佩掛在腰間,默默地欣賞著皇宮裏的雪景。

忽而,有一個人闖入了我的視野,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她穿著件素色緞裙,外披著一件厚厚的織錦鬥篷,衣襟處有一層雪白的絨毛襯得她膚色白皙,臉頰紅潤。她四處觀望,神情有些慌張,腳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上了。

我鬼使神差地竟然朝她走去,然後將她扶起來,她的眼睛裏似有幾分委屈,噙著淚,低垂著頭,沒有看我。

我問:“可是摔痛了?”

她搖搖頭。

我又問:“你是誰?為何一個人在宮裏麵亂走?”

她低頭,不停地摩挲著自己的手掌,嘟囔道:“我迷路了,找不到爹爹了。”

我的年紀比她不了多少,宮裏麵隻有皇子沒有公主,我不曾遇上這麽小的女孩,便耐著性子問她:“你爹爹是誰?”

她道:“我爹爹是李丞相。”

我這才想起了,今日,李相的確是帶著他的女兒進宮赴宴,想來是這個小女孩獨自走出去了,又找不到回去的路。道:“我帶你去找你爹爹吧。”

她略有遲疑,才點點頭,不經意瞥到我腰間的玉佩,那個“慕”子映入她的眼簾。

她問我:“你是慕家的人嗎?”

我當時不知道存了什麽心思,或許是不想暴露我是皇子的身份,便騙她:“對啊,我叫慕予。”

她自幼便受到了嚴苛的教育,雖小小年紀,便知道與異性接觸要保持距離,也不抬頭看我,隻是低垂著頭跟在我的身後。

九曲回廊上的雪太厚,她的每一步都走得不穩,像是隨時會摔倒一般,我便兀自牽起她的手,她有一瞬的詫異,但她似乎知道這樣會走得快些,便乖巧地隨著我。

我的唇不自覺地上揚。

大約半個時辰,我便將她帶到了設宴的宮殿處,她躬身向我致謝。

我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她的臉很紅,不知是天氣太寒冷凍傷的,還是其他原因,她道:“馥玉。”隨後解釋:“馥出自於《四言詩》中的‘馥馥蕙芳’,玉者為美石,其意溫潤含光。”

我在心裏琢磨著她的名字,不禁讚歎她的才情,她帶給我的感覺很美好。

此後數年,我多次見過她,可她並不知道。

大昭每隔幾年便會舉行一場圍獵大賽,參賽者是適齡男子,而這些適齡男子一般是皇室中人,或者是權貴之子。

這一年,我也成了這參賽人之一。可我天生的性子便是甘於平淡、不爭不搶,既不張揚也不出色,是以,很多人都忽略了我這個皇子。

這次圍獵大賽的頭名有一個獎品,獎品很是稀奇,是北疆進貢的一串手鏈,手鏈上鑲嵌著數十顆紅色的寶石,做功極精美,不僅如此,據說戴上此手鏈,可以觸體生溫,哪怕在冬日也不覺寒冷。但我覺得此手鏈像是女性之物,便無多大的興趣。

圍獵大賽聚集了很多人,除了參賽者,還有不少的觀眾,這些觀眾裏最尊貴的便是我的父皇,除了父皇,有品階的官員會攜他們的家眷來觀看,因參賽者是他們的兒子,他們皆希望是自己的兒子拔得頭籌得到父皇賞識,為日後入朝為官鋪好道路。

我忽然在一處看見了馥玉的身影,她今日穿了身粉色的曳地長裙,安安靜靜地坐在李丞相的身邊,並不與其他的貴女攀談。

我的腦海裏萌生了一個想法,我想拔得頭籌得到那串紅寶石手鏈,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麵送給她,這樣一想,我便有了動力。

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獵得最多的獵物,但我發現,慕予似乎比我還認真,他的父親是大昭武將,他的箭法自幼就比我要好。

時間截止,那個裁判內侍揚聲道:“今日比賽的頭名是慕予公子。”

慕予騎馬踏花而去,他一襲白衣在風中飄揚,嘴角徐徐牽扯,臉上掛著溫潤如玉的笑容,這一騎紅塵,蕩漾了無數少女的芳心。

我聽見女眷那邊陣陣的**聲、低笑聲,不禁去打量她的神色,她聽了“慕予”二字,表情有了變化,眼神也隨著慕予的身影而去,既害怕被人發現,又帶著少女按捺的喜悅。

我從未妒忌過一個人,可這一刻,我對慕予生了妒忌之感。我在想,若是那拔得頭籌、縱馬踏花而過的人是我,會不會得到她傾慕的眼神相隨?

身邊,許許多多的讚揚聲仿佛要將慕予淹沒,他成了大昭第一的少年才俊,一時間風頭無兩。

慕予在滿堂喝彩聲中,淡然地接過那紅寶石手鏈。

我悄聲問慕予:“你一個男子,要這手鏈何為?”

他忽而低頭一笑,仿佛想起了什麽,道:“我要送給一個人。”

我追問:“是誰呀?莫不是個女子?”

他不答,隻是尷尬地笑著,像是被我識破了心事。

我站在慕予的身邊,為的就是她緊隨著慕予的眼神,偶爾地或許能掠過我,隻要稍稍地掠過,我便覺得很是高興了。

成年之後,我被封了王,母妃數次問起過我的婚事,我一概避之,腦海裏回蕩的始終是她的影子。

馥玉、馥玉.......我在無人的時候一遍遍地喚著。

我想娶她,這個念頭在我心中像是春日裏瘋生的野草,一發不可收拾。

但,我一直是一個無人問津的皇子,就算封了王,背後又無勢力支撐,而她是當朝左相的嫡長女,美麗端莊、才華橫溢,是京都城數一數二的大家閨秀,我不禁生了自卑之情。這份自卑讓我不敢對她表露半點心思,我也不敢去向李丞相提親。

漸漸地,我便聽說,李丞相要與護國將軍皆為姻親,她......要嫁給慕予了。

我感覺世界瞬間漆黑,將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裏,不吃不喝,就這樣過了三天,我推開門,陽光刺目。

我藏好了自己的難過,為她感到高興,真心地祝福她終於可以嫁給她的良人。

未料,她卻成了我皇兄宜洛的側妃。

我當時簡直崩潰了,她是那樣一個高貴驕傲的女子,怎麽能成為妾室?何況,她愛的人不是宜洛。

可對於聖旨,她無可奈何,我也無能為力。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了皇兄。

我自幼便與皇兄宜洛的感情不錯,他娶馥玉的那日,我去了,故意問他:“你怎麽會突然就娶了李家的小姐?”

他苦笑著,語氣帶著些恨意道:“還不是拜淑妃所賜。”

我獨自一人在後院喝酒,別人說醉了便能忘記一切煩惱,我想醉。這時候,有個女子朝我走來,我瞥了她一眼,五官倒是有幾分像馥玉,不過眉眼之間流露的神態卻太過妖豔鋒利,我打心裏不喜歡這樣的女子。這女子說她是淑妃,我心裏萌生一股恨意,因她毀了馥玉一生的幸福,我這輩子從未如此恨過一個人。

後來,這個淑妃不知怎麽就成了皇貴妃,嬌縱任性、囂張跋扈至極,旁人都說她是靠著一副狐狸相貌迷惑了皇帝,我也覺得如是,心裏更厭惡她。

皇貴妃毀了馥玉一生的幸福還不夠,還經常命馥玉入宮折辱她,我擔心馥玉會受到欺負,便借著探望母妃的名頭進宮,果不其然,我看見馥玉一個人拿著掃帚在清掃積雪,她身邊站著一個小宮女。

那個小宮女的語氣傲慢極了,我猜想,一個宮女便敢如斯欺辱馥玉,那皇貴妃豈不是更加?

於是,我生平第一次對人發了火,雖然我隻是一個落魄王爺,但也不是隨便一個宮女便能對我耀武揚威。

我站在馥玉麵前,壓低著聲音,鼓足了所有勇氣,才喚了一聲:“玉兒。”

馥玉朝我行禮,禮節畢恭畢敬,卻太過疏遠,她讓我喚她“側妃”。

我將身上的厚襖披風蓋在她的身上,她立刻局促不安要將披風取下來還給我,我不許,對她說:“是皇兄讓我帶你回去。”

她有些愕然,並未反問。

我心裏暗笑,在前方踩下一串串深深的腳印,回頭對她道:“你踩著我的腳印走,這樣便不會摔倒。”

她在猶豫,仿佛不忍心傷害我,才一步步踩著我的腳印。

我這時猛地才發現,這條回廊是多年前我與她初遇的地方,心裏湧上了一股莫名的歡喜,甜甜的,酸酸的。

後來,我知道宜洛在暗中謀劃篡權奪位,而我願助他一臂之力。他說如今的形勢,再不反抗,便將死無全屍。

我問他:“行刺你的那人是誰?”

宜洛冷哼了一聲,眸子裏滿是恨毒,咬牙切齒地說:“皇貴妃。”

我詫異,但一聽到那人,心裏也是油然而生一股恨意。

他接著道:“她傷我一臂,我必千倍百倍還之!”

我這時以為,宜洛是真的對皇貴妃恨入骨髓了,未料他登上帝位之後,卻封了曾經最恨的人為皇後。

我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他也被那妖媚女子迷惑了心竅?但我沒有問,因為他一談起皇後時的神情,像是得到了一件稀世珍寶,容不得誰動她半分。

我時常在宮裏走動,某次,我遇上了穿著素衣滿臉憔悴的馥玉,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亭子裏,眼中似有淚光閃爍。昨日,她的母親李夫人自縊而死。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隻默默地走在她身邊,遞出一方錦帕。

她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身子顫抖地說:“我好恨,我恨不能將她挫骨揚灰!”

為了替她報仇,我找了數名頂尖的刺客,吩咐刺客在刀刃上淬了世間至毒,因我的安排,刺客很容易地混進了皇宮,就在皇後生辰的那日。

可我沒有想到,皇後毫發無損,宜洛竟以身為之擋刀,事敗,刺客盡數被誅,我並沒有暴露。

當我得知皇後在宮裏百般折辱馥玉的時候,我氣急,心裏隻想保護馥玉。

由於一個巧合,我得知皇後的宮女向晚的一個秘密。

我用慕予的安危逼迫向晚,讓她主動告知宜洛,皇後與慕予所有的前塵往事。

那日,我進宮與宜洛暢飲,暗中偷走了他身上的金符,以他的名義號召了暗衛。

我知道慕予的身手,非一般刺客得以近身,隻有皇帝的暗衛可以與之一搏。

但我的用意不是要慕予的性命,我隻是要讓天下人認為是宜洛想要慕予的性命,或者說,我是想讓皇後如此認為。

馥玉想摧毀皇後最珍視的一切,我便幫她實現這個結果,至於過程,我從未讓她知曉,我害怕她恨我。

我沒料到,我倒是小瞧了那個蛇蠍女子,她勾結恭親王,連同左相薛黎,逼宮奪位,甚至將一切罪名誣陷到了馥玉身上。

馥玉是我放在心尖上至尊至貴的珍寶,我如何舍得她背負這天下人的唾罵?

當我收到青蘿的來信,得知馥玉有難,我便不顧一切,集結我手下的七萬兵馬。

我這一生太過內斂平庸,獨獨為了她,我用盡了所有的莽撞與衝動。我終於明白了,為何有人會怒發衝冠為紅顏。

兵臨城下,六軍不發。

那個剛成為太後的女人,以馥玉的性命威脅我退兵。

我橫刀立馬,城牆之上,馥玉一身白衣蕭索淒婉,她一直看著我,在用眼神勸我離開。

事已至此,我如何能離開?一旦起兵,太後如何會放過我?

我想,我隻是用七萬人的性命來逼迫太後,讓她放了馥玉。

太後笑得張揚而殘忍,她明白了我的意圖,以攻心之計,潰我七萬之兵。

我想若是自己謹慎一些再起兵,或許就不會陷入這兩難的境地,可我一得知馥玉有難的消息,如何能冷靜?

馥玉像是已經看透了一切,她遙遙對我一笑,縱身一躍,從那高牆之上墜落,如一隻翩翩起舞的蝶,淒美至極,天地萬物,我隻看見她,隻記得她。

我跳下馬,妄想用雙手接住她。

她死了,死在我的懷裏,血染紅了她一身白衣,也染紅了我的戰袍。

我從未與她這般親密接觸過,觸手,卻是她漸漸消逝的溫度。

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這輩子,對不起......下輩子,我還你......”

因她的這句話,我已經迫不及待地等著我同她的下輩子了,我忘記了自己身處戰場。

死亡於我來說並不可怕,我隻害怕死後,三生石畔、忘川河邊,漫天漫天的飄雪如柳絮,在某條彎曲的回廊拐彎處,她執一柄油紙傘與我擦肩而過,回眸笑著道一聲“公子”,而我已經忘記了關於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