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編 奠基與開拓_簡論公共存在與公共意識

簡論公共存在與公共意識

郭湛

1.當代人文社會科學對人文和社會現象的研究,在本質上是指向其公共性的,許多學科或領域甚至直接以“公共”名之。從曆史觀上考察人文和社會的公共性的理論前提是,對於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理解需要有一種公共性的維度。在曆史唯物主義的公共性維度上,人們的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從根本上說是一種公共存在與公共意識。這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社會曆史觀與當代人文社會科學相互連接的理論通道,是哲學與人文社會科學相互影響的一個最重要的關節點。在曆史唯物主義基本理論對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闡述中,進一步向公共存在與公共意識的理論延伸,符合曆史發展和邏輯運演的內在要求。

2.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整個思想中,實際上早就有了人文和社會公共性的思想的萌芽,隻不過受製於當時人文社會科學的不成熟狀態,沒有形成完整的理論形態。在當代人文社會科學的公共性視野已經充分展開之時,重新解讀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文本,我們對於曆史唯物主義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公共性維度會有新的理解。這樣就有可能通過立足當代社會實踐和人文社會科學的深入闡發,呈現唯物史觀公共存在與公共意識理論的完整形態,並揭示這種理論反轉過來對於社會實踐和科學進步的意義。隨著當代中國社會現代化的迅速發展,國內和國際公共性問題的凸顯,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公共性維度的理論和實踐價值會日益突出。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主義哲學麵臨著一個公共性轉向,是不無道理的。

3.存在與意識曆來是哲學關注的基本問題。這個問題包括存在是什麽,意識是什麽,以及意識與存在,即思維與存在的關係等等。存在與意識,固然包含自然存在和對自然的意識,但作為曆史唯物主義者,馬克思更多地是從本質上將其理解為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他說:“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在這裏,馬克思隻提“意識”而不說“社會意識”,是因為意識是人的意識,人是社會存在物,因此人的意識不可能是自然的,而隻能是社會的。即使對自然的意識也是人的意識,是社會意識。

4.每個人都是一個個體性的存在物,可以同自然界其他生命個體一樣獨處與獨行。但人類作為一個生物物種必須依賴群體才能生存和延續。人類的存在方式來自於並超越了動物的群體生存方式,進而又超越了其他所謂“社會動物”的生存方式,進化為人類社會的存在方式。人類社會與蜜蜂、螞蟻、猿猴等“動物社會”不同。“動物社會”是在生物本能支配下運行的,本質上是一種自然的生存狀態,其變化屬於自然物種進化的過程。人類社會不排除人的生物本能的作用,但更重要的是人的社會屬性和自覺意識的作用。人通過社會生活、實踐和對於所處的自然、社會條件和自身的活動規律的自覺意識,成為一種社會的、文化的存在物。支配人類社會的不僅有自然的、生物的規律,更有社會的、文化的規律。

5.對於個人來說,其存在是一種個人存在或個體存在,其意識則是一種個人意識或個體意識。但個人生活在群體、社會之中,其個人或個體存在是群體、社會存在中的個人或個體存在,其個人或個體意識是群體、社會意識中的個人或個體意識。個人、群體、社會在存在上的關聯性和一體性,決定了個人、群體、社會在意識上的關聯性和一體性。就主客體關係而言,個人、群體、社會乃至人類,都可以視為不同層麵和範圍的主體,相應地就有不同層麵和範圍的主體存在與主體意識,這樣的存在與意識因而也是主體性的。當然,相對於意識而言,任何存在都是客體性的;對於主體而言的客體的存在,是作為主體對象的被主體意識到了的存在。

6.個人是最基本的、“不可再分”的主體存在,被許多人看作是人類世界中的“原子”。實際上,這個比喻並不十分恰當。自然界中有些原子可以單個存在,而人的單個存在事實上是不能延續的。除非個人能夠自我“克隆”,連物種的延續都不需要與他人合作。人的生存和發展的需求要在群體、社會的關係中才能得到滿足。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市民社會的成員決不是原子”, “利益把市民社會的成員聯合起來”。人類總是以群體的、社會的形式存在,組成各種形式的人群共同體。這時,人的存在就不是個人的存在,而是人們的存在,是一種群體存在、社會存在,是如馬克思所說的“類存在”。

7.在群體、社會中,人們之中的個人之間是一種人與人的關係,即個人主體與個人主體的關係。兩個以上的個人構成主體際或主體間的聯係,處於某種共同體之中。這個人與那個人既然共存、共處於某種統一體或共同體之中,在他們之間就具有了某種公共性,形成某種公共存在。所謂“公共”是相對於彼此區別的個人而言的,是一些個人公有、共有或共同的東西。人類的群體、社會存在,對於彼此區別的個人而言,是一種公共性的存在即公共存在,是個人存在賴以實現的現實條件。現實中的“

這些個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社會生活的物質的、現實的基礎,是人們的公共存在的客觀的界限、前提和條件。

8.自然界對於生活於其中的人們來說,無疑是一種公共存在。我們周圍的天空、海洋、大地和生物是我們公共的環境。各個國家或地區之間可以劃定疆界,但空氣、海水、沙塵和生物的流動不受這種界線的限製,它們是人類公共性的存在。人們之間的聯係、交往越多,就越是意識到它們生活在某種共同體中,他們共同依賴的生態環境是自己生存和發展的公共條件。人類作為一個生物物種的生存,是整個自然生態係統的一部分。自然生態不僅是對於人類而言的公共存在,而且就是人類自身的公共存在。人類的活動深刻地影響著自然界。對於自然界這種公共存在的破壞,其實就是對於人類自身公共存在的損害,進而也就是對於每個人的生存的威脅。

9.社會本身就是一種公共性存在。當我們說某事物的社會性時,相對於社會成員而言,其實說的就是它的公共性。組成社會的人們不僅是一個“群”,而且是一個“類”。群是個體的集合,眾多個體組成群體,形成群體意識。這種群體意識可能隻是在集群意義上的“群意識”。而隻有在對群體的某種共有的、共同的、本質的屬性加以抽象時,才能產生“類意識”,才能意識到人是類存在物。人們對於自己作為類存在物的意識,也就是對於人作為類存在的公共性的意識,是對於人類群體、社會自身的公共存在的意識。這種意識是相對於公共存在的公共意識。因此,當我們說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社會意識的時候,其實也就是說人們的公共存在決定人們的公共意識。沒有公共存在就沒有社會存在,同樣,沒有公共意識也就沒有社會意識。

10.對公共和公共性問題的意識由來已久。自從有人類群體、共同體、社會,事實上就有了相應的公共存在,因而也就逐步有了對這種公共存在的意識,以致有了一定程度的公共意識。中國古人所謂“天下為公”的“天下”,既指自然界的公共存在,又指人類社會包括國家的公共存在。社會的公共環境、公共財產、公共活動、公共事務、公共權力、公共管理、公共規則、公共理性乃至公共信仰等等,構成了從公共存在到公共意識的長長的鏈條。隨著群體和社會生活範圍的擴大與複雜性的增強,人們對於公共和公共性問題的意識也逐步深入和細化,形成了日常生活中的公共觀念、科學思維中的公共理論和哲學思想中的公共理念。

11.青年馬克思在思考和闡述社會和人的問題時,常常用與“特殊”相區別的“普遍”來指稱公共,因而相應的“普遍性”事實上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公共性。在論及德國的猶太人問題時,馬克思分析了猶太人的解放與德國人的解放的關係,認為其實質是特殊的民族解放與普遍的政治解放的關係。在德國,猶太人的民族解放對於猶太人來說是公共性的問題,但猶太人是德國人中的特殊部分,德國人(包括猶太人)的政治解放是更具普遍性即公共性的問題。這種政治解放的任務,是使封建製下的臣民轉化為現代社會的公民,“公民”問題是“當代的普遍問題”即公共問題。無論哪一個民族的人們,首先必須爭得“公民”這種公共存在,即獲得政治解放,才有進一步的發展或解放可言。

12.在馬克思所處的曆史條件下,所謂政治解放實質上是資產階級市民社會的解放。市民社會是資產階級的公共領域,是發展商品經濟和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前提。普遍利益和私人利益、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之間的分裂依然存在。在經濟公共性初步實現的基礎上,資產階級進而追求政治公共性的保障,通過社會變革建立現代意義上的國家。這時的資產階級是以社會普遍利益的代表的姿態出現的,在爭取普遍人權的旗幟下維護自身的特殊利益。這種努力的積極意義在於提出了“政治解放對人的解放的關係”,而“人通過國家這個中介得到解放”。

13.國家作為公共權力機構包含著許多具有特殊性的要素,但它在本質上不是代表這些特殊要素,而是隻有超越這些特殊要素,才成為普遍性即公共性的存在。政治國家是與市民社會相關而又不同的公共存在,它的職能是提供和維係政治公共性。國家作為一種政治的公共存在,必然要求相應的公共意識,即體現國家的公共性的意識形態。借助這種意識形態進行的“教化”,可以說是一種“公共教育”。馬克思說:“實際上,國家的真正的‘公共教育’就在於國家的合乎理性的公共的存在。國家本身教育自己成員的辦法是:使他們成為國家的成員;把個人的目的變成普遍的目的,把粗野的本能變成合乎道德的意向,把天然的獨立性變成精神的自由;使個人以整體的生活為樂事,整體則以個人的信念為樂事。”國家權力如果喪失必須具備的普遍性即公共性,成為特殊性即私人利益的代表,就會異化為虛幻的共同體,喪失其存在的理由。

14.在階級社會中,國家實際上是階級統治的工具,

這種公共領域成為代表普遍的特殊領域。現代資產階級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的公共性,是作為私有者的資產階級的公共性。他們所說的“人”就是市民社會的成員,相應的“人權”“無非是市民社會的成員的權利,就是說,無非是利己的人的權利、同其他人並同共同體分離開來的人的權利”。與這種意義上的抽象的“人權”不同,馬克思更主張具體的“公民權”。由政治上平等的公民組成的公民社會,包括了比市民社會成員更廣泛的社會成員,特別是占人口大多數的無產階級和其他勞動者,因而更具有普遍性即公共性。

15.人是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統一體。馬克思說:“人——雖然是以有限的方式,以特殊的形式,在特殊的領域內——是作為類存在物和他人共同行動的”。在這個意義上,人不僅是一種私人性的存在,而且是一種公共性的存在。作為社會的人是一種類存在,類生活對於個人生活來說是公共性的。“這種人權的一部分是政治權利,隻是與別人共同行使的權利。這種權利的內容就是參加共同體,確切地說,就是參加政治共同體,參加國家。這些權利屬於政治自由的範疇,屬於公民權利的範疇。”人們對於人權、政治權利、共同體、國家和社會的意識,是對於這種公共存在的公共意識。

16.在有階級存在的社會裏,人是有階級性的。一定的階級性對於特定階級的成員來說是普遍性的,但對於其他階級來說又是特殊性的。階級性並不完全排斥公共性,而是與一定的公共性密切關聯。資產階級的階級性是一種特殊性,同時也具有某種意義上的普遍性即公共性。一個資本家在生產中不僅占有一種個人的地位,而且占有一種社會的地位。馬克思和恩格斯說:“資本是集體的產物,它隻有通過社會許多成員的共同活動,而且歸根到底隻有通過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活動,才能運動起來。因此,資本不是一種個人力量,而是一種社會力量。因此,把資本變為公共的、屬於社會全體成員的財產,這並不是把個人財產變為社會財產。這裏所改變的隻是財產的社會性質。它將失掉它的階級性質。”在資本的私人性與公共性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

17.無產階級的階級性使其具有最大的公共性,這也是由資本主義的世界化、全球化即某種意義上的公共化造成的。“工人沒有祖國。”“隨著資產階級的發展,隨著貿易自由的實現和世界市場的建立,隨著工業生產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生活條件的趨於一致,各國人民之間的民族分隔和對立日益消失。”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無產階級的統治將使這種分隔和對立更快地消失。人對人的剝削逐漸消滅,民族對民族的剝削就會隨之消滅。民族內部的階級對立消失了,民族之間的敵對關係就會隨之消失。在各個國家和民族的普遍的世界**往中,“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世界意識、全球意識、人類意識隨之發展起來。

18.馬克思和恩格斯說:“共產主義革命就是同傳統的所有製關係實行最徹底的決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發展進程中要同傳統的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同傳統的所有製關係相關聯的傳統的觀念,是私有觀念,即奴隸主、封建主、資產階級的私有觀念。與傳統的私有觀念不同的新觀念是公有觀念,實際上就是公共性觀念。“公共”比“公有”意義更廣泛、更全麵,公有性是公共性的內涵之一。“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裏,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這是為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提供充分的公共條件的社會,是真正的而非虛幻的人類共同體,因而也是具有理想的公共性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裏,與充分發展了的公共存在相適應的,是同樣充分發展了的公共意識。

19.任何社會和國家都具有一定的公共性,都具有相應的公共存在和公共意識。處於不同曆史階段的社會和國家,其公共性的性質和程度是不同的。人類總是追求更完善、更充分的公共性。共產主義革命實質上是人類由階級性的社會向公共性的社會的轉變。列寧在《青年團的任務》中說:“什麽是共產主義者呢?共產主義者是個拉丁詞,communis一詞是‘公共’的意思。共產主義社會就意味著土地、工廠都是公共的,實行共同勞動——這就是共產主義。”在共產主義社會中,生產資料是公共的,社會權力是公共的,社會服務是公共的,生態環境也是公共的。人們生活在一個公共的社會中,以公共精神和公共意識參與公共事務和公共活動,維護全體社會成員的公共利益。社會的公共性是個人的主體性的保障,每個人的自由發展也就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這種理想的公共性的社會雖然距現在還很遙遠,但它必然是未來社會發展的方向。《共產黨宣言》預見了這種曆史發展的必然趨勢,從根本上說是正確的。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事實上都是在創造條件,不斷增強社會的公共性,因而也是在不斷趨近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向的目標。

(原載《馬克思主義哲學論叢》2011年春季號,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