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行人沿著平緩的台階進入山門,門上是蕭湛親自題寫的“慈雲庵”三個鎏金大字。清水牆,灰瓦礫,鋪就於地的素石子,鬆柏參天聳翠,上衝雲霄,飛簷重樓既有青碧佛禪,又有朱砂鮮豔。

一路上錢家太夫人說話明顯帶著親昵,和華夫人相談寒暄。

林逐汐隻默默跟在後麵,感覺有目光直直注視這邊,轉頭看去果然是錢家小姐,看不出她內心是否願意,但也羞紅雙頰垂下眼眸,隻敢悄悄瞄兩眼。

她眼角餘光瞄向林逐浪,隻見他一步一步走得非常認真,眼神專注地凝注在自己麵前的台階上,半分餘光都沒往錢家小姐上撇。

這是在為他選正房妻室,可他半分反應都欠奉,恍若無事得連正常的注意力都沒有。這樣的男人,說好聽點叫冷靜自持,說難聽點就是冷心冷肺薄情寡義。

一陣風吹過,林逐汐不由自主地微微打冷戰,仿佛在林逐浪身上,看見了林欽的影子。

進入山門就是正殿,殿內供奉的三世佛高大莊嚴,修行的小師傅領著女眷上香,點上長明燈,有夫人在不死心地問:“惠靜師太今日可有空見我們?”

小師傅雙手合十,輕聲答:“住持在為六公主講經,還請改日再來。”

林逐汐垂下眼眸,覺得很想不通。六公主正當韶齡花季,人生又一帆風順,怎麽和中老年人一樣喜歡禮佛念經?如果換做她,要聽那些生澀枯燥的經文,她真心覺得整個人都會不好。不過人各有誌,人家願意信佛自己也沒辦法。隻能說六公主的耐性真好。

聽聞此言,不少夫人的臉上露出失望之色,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已打算離開,卻有宮裝女子突然進來,對殿內眾人團團行禮朗朗道:“六公主聽說諸位夫人小姐來慈雲庵上香,請諸位稍候,一起稍用齋飯。”

“我們全部?”華夫人怔了怔,有點難以置信。

“是的,六公主請所有人一起。”女子滿臉認真,微笑道:“還請各位稍候。”

眾人紛紛應是。六公主開口,即使要讓他們在這等一夜,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有些靈活的小姐已上前和宮裝女子攀談起來。誰不知道這位女官年紀不大,但深受六公主信任,說話很有分量,能討個親近讓她在六公主麵前美言兩句自然好的。

宮裝女子微微一笑,“公主在後殿佛

堂聽經,暫時不會來,公主身邊離不得人,諸位請不必拘束,到處走走無妨。”

意思顯而易見,六公主一時半會兒還不會見你們,我還要去伺候她,沒空和你們閑扯,你們可以自己打發時間,這附近早清過場,隨便溜達沒關係,不會有外人來的。

眾人麵麵相覷,三三兩兩地結伴而去。

華夫人鬆口氣,和錢家女眷往後院廂房而去,廂房都是統一的青藍色,三位夫人在第二間廂房門口停下,華夫人看向林逐汐,笑道:“讓你們姐妹在這悶著未免無趣,不如自己去和其他小姐們聊聊。”

林逐汐點頭,知道主場是給林逐浪和錢小姐,自己和林逐湄跟進去也是做背景,便向華夫人告退。她瞥過林逐湄明媚的麵容,不想和對方多加接觸,走出一段路便直截了當道:“走山路走得腿酸,我想找個地方歇腳,六姐自己轉轉,不用管我。”

林逐湄正中下懷,嘴上還是要關切問候幾句,“妹妹好生休息,千萬別累著,後院裏風景秀麗,環境也清幽,歇腳還是不錯的。”

“多謝六姐。”

歇腳不過是托詞,她主要是想一個人靜靜,但既然到了慈雲庵,她便順道去拜祭二嬸,記得二叔當年在這裏為她供過靈位的。

正殿外場地開闊,不遠處傳來千金小姐們興奮的議論聲,清脆歡快得讓人覺得她們是來郊遊。

她心生厭煩,向身邊走過的小尼問清到靜堂的路,徑直而去。

冷冷寂寂的靜堂方圓三十丈都不見人,連鳥鳴聲都悄悄收斂,老樹參差不平,圍在樹下的野草耷拉著根莖,這裏沒有尋常佛門清淨地的的安寧和雋永,反而清冷安靜得有些瘮人。

木魚敲擊聲單調而平靜,低低的念經聲消散在山間料峭寒風中,跪坐在蒲團上的女子,緇衣布服,神態祥和,唯一區別於普通尼姑的,大概就是她仍披散的頭發。

“你還沒膩?”突然響起的聲音已不複當年的清稚,卻漠然一如往昔。

大公主撚佛珠的手重重一顫,手指用力過度,一串佛珠頓時碎裂滿地。她怔怔地低頭看著滿地碎珠,徒勞地伸手去撿,卻不知自己想撿的是珠子還是過往琉璃般完美光亮的年華。

半晌她才回神,緩緩縮回手,緊握成拳的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絞扭出猙獰的痕跡仍在不斷發抖。

心裏壓抑的悔恨和憤怒沸騰著湧上來,她覺得喉嚨裏像有什麽東西堵著,堵得心裏火辣辣的痛。

她慢慢轉頭。

午間的陽光在對方身後鋪開大片燦爛的金色如大氅,來人素衣廣袖眉目含笑,明豔容顏燦然生光,一雙眸子卻隱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裏,黑沉若烏玉,深邃如碧海。

蕭靈菡。

大公主的瞳孔瞬間緊縮,她直勾勾地注視著蕭靈菡明明含笑卻沒有半分笑意的眼睛,呼吸也在刹那窒住。

“你今天來,是想告訴我大局已定嗎?”她聲音嘶啞,語速緩慢,字字句句咬在齒間。

“你想這麽認為,我也不反對。”蕭靈菡漠然答。

果然如此!

大公主心尖發顫。即使她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這一天到來時,她依然無法平靜地接受現實。她想發怒想斥責想大哭想爆發,想像過往很多年她作為皇長女時那樣,任性地做任何她想做的事,然而對方那淡漠的態度又讓她發自內心地顫抖並什麽也不敢做。

他們都不是年少單純時,歲月分出距離,也分出成王敗寇。

她,不過是敗寇。

“你來做什麽?送我上路?要準備什麽?鴆酒?白綾?還是匕首?是否需要我更衣走得更……”

“你依然可以再嫁,我保你一世安康。”蕭靈菡淡然又略帶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

大公主怔住,所有想說的話噎在喉嚨裏。

這句話……很熟悉。

新寡時、女兒去世時都聽到過,沒想到如今還有第三次聽到的機會。她很快明白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如果這次自己依舊拒絕,對方就不會再提了。可心裏依然不解,“為何?”

“你沒參與那件事,就不用承擔後果。”蕭靈菡早已不耐煩。

大公主苦笑一聲,多麽大義凜然的話,自己都無法反駁。她都不知道對自己的不曾參與是該痛恨還是該慶幸。“八皇弟去世多年你還沒忘嗎?”

“難道你忘了老四和鄭家?”一句反問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大公主默然。

怎麽……可能忘呢?

她的母親弟弟和母族都死在那場皇家劇變中,即使是他們咎由自取,可那樣的代價也太過慘烈。一念生而萬惡作,便被人打入地獄永不翻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