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一卷 第十七章

穆公公恭敬地向他彎腰行禮,卻被他抬手製止,少年走近月瀆卿,笑眯眯揚眸看著他,臉上陷出小巧的酒窩,他伸手挽住月瀆卿的胳膊,碧綠色玉鐲從袖口滑下,他親昵地叫著,“卿哥哥。”

修長手掌也輕輕放在少年的頭上,這個人是那人最疼愛的師弟,臨走前也托自己要好好照顧,月瀆卿俯凝著他,眼神裏有一絲溫情,“镹兒,近來可好?”

月瀆镹點點頭,“镹兒很好。”目光觸及他身後的穆公公,他問道:“卿哥哥是要去禦書房嗎?”沒等月瀆卿開口,他便又說,“穆公公,你先去吧,等等我帶卿王爺過去。”

穆公公有些為難了,這陛下正等著呢,可是,這太子妃他也不敢得罪,權衡下卻聽到月瀆卿的聲音,“穆公公,本王稍候便來。”穆公公歎口氣,連卿王爺都這麽說了,他還能怎麽辦,無奈下,他躬躬身子,先行離去。

月瀆镹一見穆公公離開,小嘴就嚼了起來,向月瀆卿撒嬌似的說,“卿哥哥,镹兒在宮裏都快要悶出病來了。”跨上回廊,長腿在廊外一晃一晃地,他望著天際,用很向往的語氣說,“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去…”

月瀆卿從後麵注視月瀆镹的背影,比進宮前瘦了很多,也比以前安靜了許多。小時候的镹兒可是非常調皮的,雖然隻見過兩次,可是即便隻是兩次,镹兒也粘在他身上怎麽都不肯下來,最後都是納蘭魅親手從他身上撕下。

“即使出去,你又能如何?”走近回廊邊,雨下大了一點,回廊外的地麵已經濕了,他看著殿前的常春樹綠油油的長葉被打濕垂下頭,水珠順著葉尖滑落,消失在地麵,“镹兒,你是太子妃,出去了終究還是要回來。”

既然曾經那無憂無慮的納蘭镹已經消失了,如今隻剩下這太子妃月瀆镹,那麽他就要承擔起他應該承擔起太子妃應該承擔的責任,那人已經無暇再顧忌宮中,能保護月瀆镹的也隻有他自己。

月瀆镹,應該要認清形式了。

月瀆镹直直地凝視著天際,眼底閃過清淡的複雜情緒,接著便被恬靜的笑意覆蓋,“如果卿哥哥不提醒,镹兒差點就忘了自己是太子妃了。”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搖晃的雙腿,側頭瞄了他一眼,又轉回頭,語氣輕快地說,“卿哥哥想說什麽就直接說吧,镹兒聽著呢。”

似乎知道會被看穿心思,月瀆卿沒有一絲驚訝,他伸出雙手撐著回廊,眼睛落在不遠處的長春樹,“镹兒,為什麽不怨恨?”明明這一切都是那個人一手造成,為何這個孩子還那麽信任他。

月瀆镹笑了,小巧精致的酒窩在幹淨的臉上浮現出,清如琉璃的眼睛亮如晨星,卻好似染了這蒙蒙雨霧,水盈盈的泛著光,他幽幽說著,“無法去恨,也不願意恨,因為,師兄是镹兒的唯一。”

月瀆镹沉下眸,沉默著等待月瀆镹接下來的話語。

“卿哥哥,其實镹兒一直都明白師兄將镹兒送進宮的目的…”月瀆镹聲音輕輕的,就像這飄忽在雨中的輕風,隱著絲絲的哀傷,“隻是,镹兒一直盼望著師兄可以親口告訴镹兒應該怎麽做…”

說到這裏他抬頭看了眼月瀆卿,“卿哥哥,你讓镹兒明白,是镹兒任悻了…”他又轉回頭去,眼神瞄到手腕上碧玉,稍稍恍惚,“…朝中內亂不斷,太子之位又不穩固,寧環頃居心叵測,祈硯國也在一邊虎視眈眈,月瀆國正麵臨著生死存亡,镹兒是太子妃,應該要去想辦法幫助透去拉攏人心,穩固太子之位,可是镹兒卻一直什麽都不管,心裏隻想著師兄或許會回來提醒镹兒…”

原來他如此對時局掌握如此清透。月瀆卿默然,也或許,這正是納蘭魅將他送進宮的目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正是月瀆镹這般冷眼旁觀,才能將一切看得如此透徹。

“關於魯旺魯夫…”月瀆镹吸了口氣,“我殺他隻是單純地因為他詆毀了師兄…”月瀆镹說完,沉默了一會兒,“卿哥哥,镹兒知道該怎麽做了,镹兒會做好自己應該做的。”

月瀆卿看著他身子一旋,麵向自己,剛剛納隱約的哀傷已然消失不見,白淨細致的臉上又揚起清純的笑容,“卿哥哥,時間不早了,父皇應該等很久了,再不去會發火的,我們去禦書房吧。”

卿微微點了點頭,月瀆镹跳下回廊,嬉笑著伸手就要拉著月瀆卿,月瀆卿卻將目光落在另一處,月瀆镹頓了頓,回身順他的目光看去,遠處的回廊拐角佇立著一抹沉黑的身影,身形修長,麵容俊美白皙,沉穩俊逸的眉宇間沉凝著犀色。

“透。”月瀆镹笑了朝他招招手,碧色盈光隨著動作在手臂上晃動。

“王兄。”月瀆透走近他們,微微向月瀆卿頷首,月瀆镹順勢粘上他的胳膊,他側過臉就看見月瀆镹明亮的笑容,他心底微微一暖,嘴角也不自覺地牽起,他揉揉月瀆镹柔軟的發絲,目光再度落回月瀆卿身上,“王兄,你這是要去什麽地方?”

月瀆卿不為所動地看著他們的親密舉動,而後說道,“禦書房。”說著,瞄了他們一眼,他轉身徑直離開,“皇弟,本王不便打擾,告辭。”

“王兄有禮。”月瀆透看著月瀆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目光轉向身邊的月瀆镹,後者正所有所思盯著卿離開的方向,他伸手摟住他,問,“在聊什麽?”

月瀆镹斂斂眸,看著月瀆透,微微歪頭,眼神神秘地說,“透想知道?”

月瀆透直覺地點頭。

月瀆镹掙脫他,跳開一步,回頭衝他做了個鬼臉,嬉笑地說:“和卿哥哥商量給透娶小老婆!”

月瀆透一愣,而後臉色一沉,從嘴裏蹦出兩個冰冷的詞語,“你敢!”月瀆镹跑在前麵,時不時地回頭朝他做鬼臉,還雙手插腰指著他哈哈大笑,然後就很輕易地被月瀆透抓進懷裏,接著就傳來他的求饒,“好了好了…透,不要繞我癢!…哈哈,不敢了…哈哈哈哈,真不敢了…”

月瀆透難得有興致地陪他鬧了一陣,最後緊緊地將月瀆镹擁在懷中,他感受著懷裏的溫軟,低喃著聲音說,“镹兒,太子妃隻會是你…”

月瀆镹也安靜下來,任由他抱著,下巴閣在他的肩上,眼神晶亮,嘴角卻彎起一絲苦澀,是啊,透是太子,他是太子妃…

月瀆透拉開距離,雙手捧起月瀆镹的臉頰,慎重望入月瀆镹的眼睛深處,說道:“镹兒,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我會生氣。”

月瀆镹滿眼含笑,踮起腳蜻蜓點水般吻了下月瀆透的嘴角,月瀆透很自然地摟緊他,加深這個吻,月瀆镹閉上眼睛,雙手摟住月瀆透的脖頸,仰首承受月瀆透細致纏綿醉人心神的溫柔。

師兄,镹兒明白…

月瀆透和月瀆镹應該相愛…

嫋嫋檀香,金色綾綢絲幔,角落裏火盆散發著熱氣,驅散禦書房內的寒氣,卻增添了些許壓抑,幾位陪侍公公恭恭敬敬地站在龍案兩側,表情平板,明黃身影端坐龍案後,深奧有神的目光打量著月瀆卿,這個一向清閑而不理會朝政的王侄。

或許是月瀆卿在深宮多年養成了孤僻冷然的悻情,參政前他身居王府深居簡出,即使參政後也是對政事愛理不理,擺明要做紅塵不染的休閑王爺。可是,就是這樣的沉靜冷淡總給鏡寧帝一種感覺:他在隱藏。今日早朝上卿的表現讓他的這種感覺更為強烈,就像納蘭魅給他的感覺,看起來溫和秀雅,禽畜無害,實則思緒深沉,睿智非凡。

月瀆卿筆直地站立在殿中,姿態恭謙微低斂著眉,似乎沒有察覺到鏡寧帝探尋的目光,俊秀容貌淡雅如梅。

“王侄對今日早朝之事有何看法?”

相對沉默了半刻,鏡寧帝開口問道。月瀆卿聞言抬眸,向著鏡寧帝緩緩行禮,平靜說道:“陛下,兩位丞相皆有理可循,王侄並無看法。”以目前境況,隻能由著寧環頃再囂張一陣。

還是不願意說嗎?鏡寧帝暗自歎口氣,從案上拿出了一份奏章,穆公公會意接過去,走下殿雙手遞給月瀆卿。月瀆卿緩緩接過,攤開,鏡寧帝目光凝固在他臉上,觀察他臉上的每一絲表情。

折上講述的是今日莫恩參奏寧環頃的內容,隻不過除了收買官員的名單外,後麵還加上了江湖上近來發生的事情,這些看似不相連的事情在這本炎黃的折子一排排列,竟可以看出一些共同點:都與寧環頃有關。

月瀆卿慢吞吞地瀏覽了一遍,然後斯文地合上奏折,身邊的穆公公接過去,又走回龍案邊恭敬遞給鏡寧帝,鏡寧帝伸手接過放在案上,目光集聚在月瀆卿的臉上。

“王侄對這些又有何看法?”

月瀆卿斂眸,眉目清雅,清聲道:“陛下,王侄對於江湖之事不甚為知,恐怕難解陛下憂慮,請陛下贖罪。”

“王侄真的不知?”鏡寧帝直直盯著月瀆卿,像是要看穿他般,“知而不言,可是欺君之罪。”

月瀆卿聞言,斯文牽袍下跪,拱手,行拜君臣之禮,“微臣倍感惶恐。”

真是自己多心了嗎?…鏡寧帝看著跪拜在地的玄色身影,從進殿到現在,他都沒有發現一絲異樣,月瀆卿一如平日朝中模樣,平淡如水,冷漠如冰。或許,真是自己多心了…

“卿兒起身吧。”鏡寧帝聲音溫和起來,說起來,自己還是這孩子的親叔叔,雖然這孩子在沒有出宮之前自己見過無數次,卻沒有一次私下交談過,這些年,自己又忙於國事,便漸漸淡忘了皇弟留下的這個孩子,如今想起來,他覺得有些愧疚皇弟。

“謝皇叔。”月瀆卿緩緩起身。

鏡寧帝笑了笑,像一個平凡而慈祥的叔叔,溫聲說,“卿兒,現在時辰不早了,不如留在宮中陪皇叔一起用早膳。”

月瀆卿卻微微搖頭,淡然說著,“皇叔厚愛,隻是王侄出門前已經答應義妹,回府與她一同用膳,王侄不打攪皇叔用膳。”

鏡寧帝歎口氣,看來這皇侄並不喜歡自己,即使自己是他的親皇叔,同親血緣終究也敵不過長年疏離,竟比不過沒有任何血緣的義妹,“那皇叔便不留卿兒了,卿兒退下吧。”

月瀆卿行禮跪安,穆公公領旨領他出宮。

雨停了,空氣裏飄散蒙蒙水氣,地麵有些泥濘,寬敞的管道上,裝飾素雅的馬車緩緩行過,月瀆卿坐在馬車內,閉目沉思,眉宇間隱著淡淡思慮。

事情,雖在意料之中卻也在意料之外。他不懂的這寧環頃是何居心,在這個時候參上一腳,難道是想趁機掌握江湖大權,借著朝中內亂篡位?可是,這寧環頃連收買官員都隻在七品以下,如此膽小的他會有那個膽子?但,若不是如此,那又會是什麽?還有納蘭信中所寫的死士…

半刻後,他的眼睛驀地睜開,眼神冷如寒芒,難道是…

馬車這時停下,車外馬夫掀開車簾,扶已經恢複淡然的月瀆卿下車,他整理好衣衫緩緩步入府中,府中丫鬟見狀,連忙去熱飯菜,卿在寢室中換好便衣,便獨自進了書房,吩咐外人不準打擾。

月瀆卿坐在書桌前,雙臂支起雙手交叉撐著下頜,暗色眼底湧現出憂愁。

如果真是他猜測般,納蘭護國師的身份很有可能已經被泄露,那些死士所要殺害的對象或許不僅僅是神淼門副門主,也有可能是衝著護國師這一身份而去,如果真是如此,那納蘭就危險了。

可是,這些他也隻是猜測,沒有任何證據,如果這個時間裏去調查,可能會引起注意,這樣務必會驚蛇,那樣納蘭的危險就更不會小。

“怡兒,進來吧。”

卿沉沉眉,突然這樣說,門外靜了下便響起敲門聲,然後便傳來開門聲,月瀆卿也不予理會,徑直從桌上拿起書翻開幾頁,頭也不抬。

門推開了,粉色人影走了進來,手裏端個托盤,上麵有粥和幾樣小吃,怡兒朝著卿笑了笑,說,“哥,你今天回來比以往晚很多,而且一回府就進了書房,我擔心你所以來看看,也順手端早膳來了,哥,還沒吃吧?”

托盤在麵前放下,看書的視線被擋住,月瀆卿抬眸看著眼前的少女,少女十五六歲,白淨的臉溫婉典雅,杏仁眼如水盈盈,透著一股精靈氣質,她正笑咪咪地盯著月瀆卿,眼前裏透露出必須吃的信息。

月瀆卿有些無奈,撚起瓷勺舀了一口粥吹了吹,淡聲問,“有什麽事嗎?”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相處數年,這丫頭的那點心思他怎會不明白。

被看穿了心思,怡有些羞澀,水眸盈轉,臉色又泛起了可疑紅暈,她轉轉身背靠著桌子,雙手合十按在唇上,表情有些向往,“哥,明天就是元宵節了,我想去城外的月老祠。”

“去那做什麽?”卿喝下粥,平淡地問。

“聽說那裏的簽很靈,我想求張平安符送給魅哥哥…”怡兒紅著臉,含羞低下頭,眼中透著幸福的光暈,“也想求支姻緣簽…”

手停在半空,月瀆卿揚眸看向怡幸福而羞澀的側臉,表情有一瞬間的恍惚,腦中浮出那抹秀雅出塵的身姿,還有那恬靜如玉的笑容,他微微沉思,說,“怡兒,若我沒記錯,明日是你背詩的日子。”手中瓷勺慢慢放下,緩緩說,“背完所有我交待的詩詞,你才可以出門。”

“為什麽呀?”怡兒轉過身子,憤憤不平,“哥,背完所有詩詞天都黑了!你難道想讓我一個女孩子晚上出門嗎?”

“那就不出門。”月瀆卿語氣悠悠,“況且,那些並不足信,不去也罷。”

“哥!”怡兒感到委屈,“詩詞我可以回來再背,可是月老祠隻有那天的簽最靈了,哥,你就讓我去吧。”

月瀆卿不為所動,頹自推開麵前的托盤,再次翻開書,“怡兒,說完了就回房,加上上次欠我的一百首,一共四百首,明天早膳後來書房。”

怡兒本想還要說什麽,可是月瀆卿愛理不理的態度讓她張張口又說不下去,端起桌上的托盤,心情低落地走了出去。

門輕輕合上,卿的目光從書上抬起,他凝視著緊閉的門,輕輕歎了口氣,怡兒,希望你早日明白,那個人,並不適合愛情…

輕微的風拂過,角落裏多了抹影子,來人身形瘦弱,容貌卻俊秀白皙,有股清麗脫俗之美,他便是替納蘭魅送信而來的守衛,葬。

月瀆卿合上書本,靠上椅背,“何事?”

葬抿抿紅唇,昨夜逸已經找到他,他知道,少主非常重視這卿王爺的回信,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任務回少主身邊,“卿王爺,少主正等著回信。”

已經等不及了嗎?月瀆卿揉揉眉心,可是,時間如此緊急,他也沒有十足把握,靜靜尋思了片刻,擼袖撚筆蘸墨,朱毫筆尖觸紙,暈染出一行行端正字跡,字跡瀟灑飄逸,韻著無形貴氣,寫完後,他牽起紙吹幹墨跡,裝信封臘。

信封如一道驚鴻射向他,月瀆卿淡淡地說,“親手交給他。”

葬伸手接住,他和逸從小便是納蘭魅的隨身護衛,自然見識過月瀆卿的實力,對此也沒有感覺任何驚訝,隻是禮貌地向他拱手,便立即從原地消失,“告辭。”

葬的氣息消失了,月瀆卿幽幽歎了口氣,神色有些疲憊地撫額,目光落在桌上擺放的書本,稠麵上有幾個黑色字體:韓休將。

他盯著那幾個字半天,然後伸手將書翻了個身,書背朝上,他又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了窗邊,透過窗望去,院子裏寒梅俏麗麗地綻放在枝頭,隱隱的幽香散在空氣中,他輕輕呼吸。

納蘭,為臣者,切忌功高蓋主。明君,必將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