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三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沒幾天,月瀆镹去世的消息傳遍了晉陽。過了兩日朝廷頒了旨,旨中洋洋灑灑寫滿月瀆镹生平記事,隻字未提先帝與納蘭魅,死因也隻用了“因病”二字概括過去,末了還加了舉國吊唁四個字,以皇後之禮陪葬皇陵。

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在納蘭魅弑君謀反的罪名還未徹底洗清的這個時期,月瀆镹忽然間去世,這其中千絲萬縷又讓太多有心人忍不住去抽絲剝繭,可還沒等到民怨,又有消息從宮內傳出來,說是慕容幽越獄逃了,逃走的日子正是月瀆镹去世的前一天,流言頓時四起。

有人說月瀆镹是被慕容幽殺掉的,也有人說是納蘭魅為了滅口而將人殺了,百張嘴百種話,話傳話,傳到最後,說是慕容幽和納蘭魅聯了手,慕容幽不是逃走而是被納蘭魅救出來,之後納蘭魅為了滅口才將月瀆镹殺掉。合情合理的猜測讓這個消息一出便被認同,有些過激的百姓甚至到護國府門前去扔石頭潑汾水,護國府隻得緊關起大門,擺起悶子。

可盡管這樣鬧,朝廷還是沒有多做解釋。

月瀆透沒有再上過朝,甚至送進禦書房的折子也沒有看一眼。

聽伺候的宮人說陛下一直呆在寢宮裏,端進去的飯菜幾乎沒有動過,幾天時間已經瘦得脫骨,十分憔悴。文武百官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縱使心中恨不得將月瀆镹生吞活剝了,此時也隻能為月瀆镹說盡好話,以厚葬的方式勸著月瀆透看開,太子現下還沒有找到,陛下可不能出事啊。

月老庵還是那樣熙攘,那顆月老樹依舊承載著過往香客美好心願。

不作美的天公開始下起雨。

不知怎地,明明保暖得很好,納蘭魅還是染了風寒,沒日沒夜的咳嗽,腹中胎息不穩,咳著咳著便痛得厲害,吃不下睡不香,最後隱隱發起了燒,看得羽無傷揪著一顆心整天叨念。月瀆卿小心地照顧著他,什麽方子也沒敢下,可玄青一直都沒有出現。

半夜,白幔輕垂。

搖晃燭光下,兩道人影盤腿而坐,雄渾內力正從慕容幽掌心緩緩渡入玄青身內。玄青麵容中似乎帶了痛楚,但又被緊緊皺起的眉宇巧妙地掩去,隻有細微的汗珠從發際滲出,緩緩滑下臉腮。

同樣的汗水從慕容幽額際冒出,甚至連濃黑睫羽上也沾了水汽,整個人都緊繃著,不知過去多久,玄青才緩緩睜眼,清雅的麵容難得顯出疲憊模樣,“已經可以了。”

慕容幽收了手,稍稍緩了口氣,將汗水擦去,起身走到桌麵倒了杯水,“明日同一時辰我過來。”

“不用,你也有傷在身。”玄青合了眼,淡淡開口,“你早些回去吧,別讓他們生疑了。”

慕容幽含了口水,眼眸幽藍,“你打算瞞到何時。”

玄青沉默了下,斜眼看他一眼,“若我死了,他會如何?”

氣氛片刻的停頓,慕容幽默然無語,玄青輕微笑了笑,合了眼,“去吧。”

雲空幽靜,燈台幽然。

納蘭魅突地悶咳一聲醒過來,摸索著俯在床邊咳嗽。他的咳嗽聲驚醒了正在打盹的羽無傷,幾步走過來撫著他的背幫他順氣,納蘭魅伸手抓緊胸口,一張臉得通紅,模樣有些狼狽。

“要不要喝杯水?”

納蘭魅搖頭想要說話,可喉嚨裏一陣發甜,隻能捂住嘴用力地咳,直到咳了一口鏽甜,沾了滿手猩紅。他微微愣住,下意識地想用袖子擦嘴,可羽無傷卻快一步拉開他的手,臉上血色瞬間褪盡,“你!……我去找卿王爺。”

納蘭魅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嗓音因風寒變得沙啞,凝望他的眼神卻莫名帶著哀求,說,“不要告訴其他人。”

羽無傷定定回視著他,執拗著不妥協,等到納蘭魅再度咳起來,他才在床邊坐下,將被子拉高裹住他,一手扯過手巾幫他擦拭手心的血跡,一邊,“你不告訴他們,是怕他們會讓你放棄掉孩子,對不對?”

納蘭魅順著被子握住他的手,手心滾燙,“這兩個孩子無論如何我都要留下。”

“可是如果你連自己的身體都……你又要如何保住這兩個孩子?”羽無傷望著他。

任何人,甚至包括慕容幽,都看得出來,他的身體已經損傷到負累不起兩個孩子的成長,稍稍一點風吹,就會虛弱到隻要一陣風就可以將他吹倒,這要怎麽承受得起雙生子的生產?隻要一想起月瀆卿說的話,就如一根刺紮進心裏,刺得他整顆心髒都抽痛起來,連勉強撐起的笑容都覺得分外苦澀,“……會沒事的。”

納蘭魅看著他笑,也淡淡笑開,唇白如雪,“嗯。”

正笑著,房門咯吱一聲推開,慕容幽帶著一身涼意跨了門來,羽無傷見狀便起了身,與納蘭魅交換了一個眼神離開了。

慕容幽在床邊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依舊微微發燙,還未待他皺眉,納蘭魅便握住他的手,反問他,“你最近回來得都很晚,臉色也不太好,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沒事。”慕容幽淡淡抽回手,起身吹熄燭火,摸著黑將納蘭魅按進床鋪,隨後鑽進去將他整個圈在懷裏,兩人體溫透過輕薄褻衣相互傳達,溫暖得不可思議。納蘭魅調整睡姿,後背靠在他胸前,清淡的藥味隨著身後那人的呼吸頻頻傳來,有些苦澀,“你的傷好些了嗎?”

“嗯。”慕容幽淡淡應了一聲,手上不輕不重地摩挲著納蘭魅隆起的腹部,似乎能感受到孩子在裏麵伸動手腳。納蘭魅伸手拉過他的手按在腹部某一處,那處正傳來有力的震動,預示了其中生命的健康。

兩人十指緊握。

慕容幽睜著眼睛,眼眸在黑暗中泛著幽幽藍光,隱隱透出一抹豫色。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就見納蘭魅挺著肚子艱難地翻身,貼著他肩膀偎過來,如絲綢滑膩的黑發擦過唇邊,滿息間都是他發間的清冽泉香。

“我今天……夢到镹兒了。”

慕容幽低眼,納蘭魅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分外璀璨,讓人不自禁地想要伸手觸摸。納蘭魅順著他的觸摸緩緩閉眼,濃黑睫羽在他指尖下輕輕浮動,亦如他的聲音那般輕柔。

“那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因貪玩誤打誤撞闖進了山裏的迷蹤陣,那是師父根據古蓮山地勢專門研究出的陣法,就算是我也不敢輕易去闖。當時我以為他隻是下山去玩了,並沒有放在心上,等我意識到不對去找他時,他在裏麵已經困了好幾天了。”

說到這,他似乎想起了什麽,輕輕笑了起來,嘴角柔軟,“估計是嚇壞了,隔著半座山都能聽到他的叫聲,找到他不費力,我趕到的時候就看他被一頭野豬追著,狼狽地抱住樹就開始爬,一邊爬一邊叫,那模樣可好笑了。”

“他見了我就哇哇大哭,我就問他還貪玩嗎,他說不敢了,再也不隨便亂跑了,我把他從樹上抱下來的時候,腳都不敢落地,整個人都掛在我身上,口氣卻大氣橫秋地要把野豬剁了拖回去包餃子,當真好笑得緊。”

他輕輕歎了口氣,似乎有些失落,“可是這一次,和當時同樣的場景,我卻找不到他了,找遍整個古蓮山也沒有找到。”

他眨了眨眼,嘴角的笑容漸染了些苦澀,“我很後悔,就算當初不將他送進宮我也有能力保護他,都怪我太膽小了。”他合眼,將臉貼近慕容幽的胸口,聲音清淡,“如今……他也算是解脫了,我不覺得有多難過,我會好好活著,因為你還在,師父還在,卿還在,以後還會有我們的孩子,無論如何,我會撐下去。”

慕容幽眸色濃暗,幾番波湧,最終隻是默默摟緊他,輕吻上他的額心,眼眸逐漸黯淡,“睡吧。”

扯了扯嘴角,納蘭魅將臉埋進他的胸前,聲音幹澀,“嗯。”

之後連續下了幾天雨,連綿不絕的像是要將冬天留住,可桃花卻在這細雨中爭相開放了,馥鬱芳香。等終於放晴了,已是半月之後,晉陽城用滿地的白紙冥幣,從宮門到城門,緩緩送了月瀆镹最後一程。

這天如三年前成親那天,聲勢浩大,人潮擁擠,隻是當時的鮮紅綢緞如今換了慘白綾巾,絲竹聲樂再也聽不出喜悅,低沉嗚咽如老天的哭泣,曾經奢華婚車經過的街道上,依稀殘留太子與太子妃相視而笑的畫麵,如今隻剩了黑漆而偌大的棺木,孤零零地被白綾一層又一層圍繞,緩緩駛過整個晉陽,消失城外。

生前諸事,皆成一場雲煙。

納蘭魅聽聞,閉上眼笑了笑,再不言語。

這晚,他再度做了一個夢。

夢裏出現了另外一抹人影,站在桃花樹下靜靜凝望著他,一身粉衣與桃花都散發著濃濃香氣,隔著遠遠的斑駁樹影,站在紛揚飛起的桃花瓣中,眼眸漆黑唇瓣鮮紅,麵容模糊不清,卻清晰可見一道淚痕劃過臉頰。

“怡兒……”

一種沉痛從心口席卷而來,他霍然驚醒,狠狠地咳起來,想要起身,手一碰才驚現身邊位置已空,觸手一片冰冷,他愣了下,掙紮著想要下床,可手指剛碰觸到床沿,胸口便壓不住一口腥甜,盡數嘔濺在床沿,房門卻在同時吱呀一聲推開。

有風從外麵吹進來,床幃飄飄搖搖,凍得納蘭魅渾身僵硬,怔怔地看著門口那頎長冰冷的身影。

燭火在房中亮起,照見了納蘭魅煞白的臉色,也照見了床鋪上的斑斑血跡。

房中的空氣凝滯了一般,慕容幽站在桌邊看了他許久,眼眸被燭火染得濃鬱,許久才偏過頭,閉了閉眼,硬聲說,“我不要孩子。”

納蘭魅瞬間睜大眼瞳,“你說什麽?”

“我們不要孩子。”慕容幽麵孔生硬,“如果你真喜歡孩子,月瀆镹的孩子你可以養。”

“為什麽?”劇烈顫抖之後,納蘭魅眼角泛起水光,“這是我們的孩子,我不答應……”

慕容幽垂眼,狹長眼眸染了戾氣,“你答應與否無關緊要。”

“你……!”胸口驟然發痛,他捂住胸口,無法阻止喉間蔓延開的甜膩,一種尖銳的劇痛也從腹中緊接傳來,他緊攥著手,骨節泛白,急促地喘息,“……你敢這麽做,我不會原諒你!”

慕容幽卻一笑,說不盡何種意味,“……無所謂。”

“可是……我……啊……”他發出緊促的痛吟,緊緊攥住衣服,腹中胎兒掙動的力度仿佛要破肚而出,痛得他渾身顫抖,冷汗布了一身,“你不能這麽做,他們是我的孩子,你不要……我要……”

慕容幽幾步走過來,一手覆上他的肚子,將內力渡過去,可是半天也不見他有所有好轉,依舊被腹中動靜折騰的臉色驟白,他煩躁地握緊他雙肩,強迫他看著自己,湛藍的眼眸中風雨暗湧,“你比我更清楚你的身體,為何就不肯麵對現實?”

“現實?”納蘭魅想笑,可是嘴角的血漬讓他的笑看起來分外淒涼,“是讓明明可以存活的孩子化成一灘血水嗎?……我做不到。”

慕容幽雙眸暗如深淵,順著他的手按在他肚子上,掌下的胎動清楚分明,生命力如此旺盛,可是這樣旺盛的生命力卻是由另外一條人命換取而來,他垂下眼,“你生不下他們,你會死。”

“不會的。”納蘭魅急忙抓住他的手,緊緊地握住,像是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我會沒事的,既然能懷上,自然會有辦法生下他們,況且師父也……”

“你師父也會死。”慕容幽募地打斷他,偶爾深吸口氣,湛藍眼眸定定凝視著他的眼睛,“你師父服了續命蠱,蠱毒太強,我與他內力相承也無法壓製,毒悻已入五髒六腑,一旦抽去續命蠱,你師父的命……回天乏術。”

納蘭魅一時懵了,怔怔地看著他淡色唇瓣一張一合,說著他完全聽不懂的話,什麽續命蠱,什麽回天乏術……

“我師父他……”

痛楚驟然間從身體深處迸裂開來,從腹中蔓延至四肢又匯聚到腹中,心髒因劇痛而驟然緊縮,與此同時一股濕潤從下體流出,納蘭魅顫抖地掀了被子,就見那純白衣物下鮮紅的顏色正逐漸蔓延。

慕容幽似乎也愣了一下,看著衣服上越來越醒目的血跡,臉色陡然轉白起身便走,納蘭魅拉住他,隻因走得太過用力,納蘭魅帶著差點掉下床去,隻險險扯住他衣角被他接進懷裏,整個人卷縮成一團,滿臉汗水,那腹中卻像是有了一雙手在裏麵攪動,下一刻就會從腹中掙脫而出,慕容幽也不再說話,抱起他徑直跨出門。

走廊下的燈籠忽明忽暗。納蘭魅隻覺得眼前光影交錯,什麽也看不清聽不清,卻分外清晰地聽到慕容幽急促的呼吸與心跳聲。身體要被拆開一般,他無法抗拒地發起抖,汗如雨下,低低呻吟著,“慕容,我……好痛……”

慕容幽腳下似乎頓了一下,一瞬間間像是思考了什麽,最終眼眸一沉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玄青似乎也有了什麽預感,無故地從睡夢中驚醒,剛點燃燭火,房門便被人一腳踹開,慕容幽抱著人闖進來,濃鬱的血腥味瞬間在房中彌漫開來。

宮內。

文武百官齊排排地跪在地上,殿中宮人也顫巍巍跪在角落裏。

殿中彌漫著濃厚的酒味。一片狼藉中,月瀆透正靠在歪倒地上的桌邊,仰著頭拚命灌酒,他似乎很久沒有睡覺了,眼下濃黑一片,雙頰瘦得凹陷下去,下巴冒出青色胡漬,衣服似乎也沒有換過,披頭散發,憔悴不堪。

當真醉生夢死一般。

“陛下,保重龍體啊!”

百官伏地叩首,齊聲懇求。

月瀆透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迷蒙著雙眼,高高揚起頭,酒液順著喉嚨火辣辣地灌入腹腔,像一團火一般在身體裏灼燒,燒得人一點知覺都不再有。

“陛下要保重龍體啊!”

手中的酒被人搶去,他想了半天是誰敢這麽做,便有幾個人將他攙扶起來,可剛一站立起來,頭中便如遭盾擊般悶痛,他哼出聲,接著就有溫涼的手巾替他擦拭。

眼前恍惚有一抹人影晃過,清瘦的,琉璃般的雙眸,淺淡的酒窩,正含笑看著他。

“镹兒……”

他喃喃低語,眼一閉倒過去。

“陛下!”……

“喂!”

清亮的聲線穿過層層人群鑽進他耳中,他回頭,人群那頭的少年雙眼清透,一雙酒窩映著午後的陽光分外耀眼,少年朝他揚了揚手中的錢袋,他一愣,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空空如也。

正怔愣,少年走到他麵前,將錢袋放進他手中,一雙眼睛如琉璃一般,含著笑,“小偷我已經打跑了,你下次小心些吧。”

他看著少年轉身要走,下意識地伸手拉住他,“謝謝你,你叫什麽名字?”

陽光下,少年偏頭想了想,偶爾笑眯了雙眼,“我叫納蘭镹,你呢?”

他同樣想了想,然後一笑,“我叫月瀆透。”

有些人,注定相遇,注定糾纏,卻也注定了無果。

窮其一生的追逐,也隻徒留了遺憾。

若早知這種結局,不如不曾相遇過。

我叫納蘭镹,你呢?

我叫月瀆透。

不如……

不曾相遇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