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三卷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更天,空曠的宮殿中燭光淒淒,垂下的黃綢隔開一室悲涼。

月瀆透癱坐在床邊地上,空洞的眼眸倒映著晃動的燭火,他覺得自己似乎在做一個夢,夢境太過真實,以至於讓他產生了錯覺,分不清真實和幻覺。想到這裏,他似乎稍微回了些神,側過頭去,黃綢錦被,高臥軟枕,月瀆镹雙手交疊腹部,睡著了一樣,麵容灰白卻眉目舒展,十分安詳。

“镹兒。”

他輕聲喚他,見他沒有反應便站起身去捏他的鼻子,知道等一會他就會睜開眼睛張嘴咬他,可是這一次等了很久,他還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月瀆透表情僵硬地笑了笑,伸手去捏他的臉,這才發現他的臉頰冷硬冰涼,沒有一絲溫度。

他沉默了一瞬,也隻有一瞬,下一瞬他扯過被子將月瀆镹裹得嚴嚴實實,摟在胸口,死死地抱緊。他又張嘴喊了幾次,一聲比一聲低,最後一聲卡在喉中,隻能發出嘶啞的幹音,最後歸於死寂。

“為什麽……”

胸口苦澀與痛苦一陣強過一陣,終是抑製不住心中瘋湧的情緒,他突地將月瀆镹推開,踉蹌地倒退幾步,碰倒一邊的衣屏,瘋子一般將層層幔紗撕扯下來,憤怒地砸掉宮中一切擺設,崩潰地大吼。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他嗓音嘶啞,充滿無力與絕望,可冷寂的殿內沒有任何聲音回應他,他嘶喊了幾聲,又似乎被這過於寂靜的氣氛驚醒了一般,臉上血色盡褪,幾步衝上去,小心翼翼地將月瀆镹摟進懷裏。

“镹兒……”

他劇烈的顫抖起來,顫抖地親吻月瀆镹緊閉的眼睛,弓起的背脊如拉到極致的弓弦,脆弱得仿佛隻要輕輕一碰就會斷掉。

“镹兒……”

不知名處傳來風的聲音,伴著男人壓抑低啞的哭聲,盤旋在這冷寂的宮中久久不息,而夜色依舊那樣溫柔。

客棧中,慕容幽正**上身為自己處理傷口,交錯鞭痕已褪去紅腫剩下淤血,唯獨鎖骨處的傷口顯目猙獰,甚至還流著血。他將藥粉倒在上麵,隨即而來的劇痛讓他皺起眉,氣息粗喘,渾身肌肉緊緊埂起,等全部包紮好,已是一身汗水。

他套上衣物在桌邊坐下,沉默片刻為自己倒杯水,可還沒入口便看他手腕一轉將杯口壓低,輕微叮聲過後,一根長針貫穿杯底!慕容幽低眼看著手中茶杯,眸色濃鬱,頓了片刻起身開門。

門外,玄青一身黑衣,手中長針映著廊外燈籠微光,如深冬最後一抹雪花,不帶一絲遲疑,徑直朝他襲來!

狹小空間便成了兩人的戰場。

玄青這次仿佛是發了狠,招式凜冽滿滿殺意,但慕容幽受傷之餘似乎是有了什麽顧慮,進退之間都保持著一種讓步,在玄青招式下每次都是險險避過,最終被玄青一掌擊出門外,擦著廊欄掉落樓下,狼狽地摔在地麵,又狼狽地爬起,不停地咳嗽。

“為何不回手?”玄青跟著走出去,站在廊欄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因為我是他師父,所以手下留情?”手一抬,一根長針擦著慕容幽脖頸沒入地麵,帶起一陣寒氣,玄青一笑,“你就不怕我真的殺了你?”

慕容幽單手捂住肩頭,能感覺出溫熱血液正從指下漫出,臉色因傷口裂開變得慘白,淡淡回他,“要殺便殺,廢什麽話?”

玄青倒不支聲了,靜靜凝望了他片刻,問他,“晉陽不適合你留下,為何不走?”

“我去與留,與你何幹?”慕容幽輕輕呲笑一聲,借著低矮的圍牆穩住自己的腳步,呼吸急促,“你來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玄青再度看了他片刻,終究歎氣一聲,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扔過去。慕容幽接過去,是之前在獄中被人搜了去的紫綢扇,伸手展開,扇麵並沒有受損,他頓了頓,抬眼看向玄青,玄青眉目清雅,氣韻如竹,“他有什麽好,值得你如此?”

慕容幽收了扇,“有什麽事直接說,無須拐彎抹角。”

“跟我去見一個人。”玄青看著他說。慕容幽挑眉,“帶路。”

九曲八彎,玄青行走的路線幾乎避開了所有人氣,一路上沒有見到一個巡夜的官兵。慕容幽沉默地跟著他,直到走進護國府後院,越過整個後院,走到一處燈火灰暗的院前,才見玄青停下腳步推門而進。慕容幽在門口停下,從打開的院門中去,院中大廳燈火幽幽,飄了滿室白幔,廳門上方端正寫了四個字:離氏祖堂。

出神間,玄青已走進廳中,正站在門口等他。凝神走進,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一排排染著燭火光暈的牌位,黑漆漆的冰冷。正當他皺眉,玄青卻是轉了身,帶他走進側麵一扇門。

室裏布置及其簡陋,除了角落裏點著幾盞燈,空蕩蕩的掛滿白布,走進去,才看清擺設在層層白幔之後的牌位,以及牌位之後的畫像。畫中女子一襲海棠花色的衣裳,麵容婉約細膩,眉目精致,一雙杏仁眼含著溫柔笑意凝望著畫外人,神情眼色都像足了某個人。

慕容幽握緊手,一時無話。

“這是他生母。”玄青點了香遞給慕容幽,也為自己點了香,說,“你拐了她寶貝兒子,也總該讓她見見不是嗎?”

玄青將香拜上,見慕容幽沉默著未有動作,也不著急,隻是靜靜地站在了一邊等待他的反應。似乎過了很久,也似乎隻是片刻,慕容幽雙膝跪地,舉香過頂,恭敬地拜了三拜。玄青看著他,一向清冷的眉目中總算有了些暖色。

慕容幽起身,玄青接過去香插上,拿出一本冊子遞給他,說,“這是護國名冊,曆代國師名諱都記錄在這上麵,我現在交給你,四十九天之後再交還於我,若你無法交回到我手上,便記得一把火將這冊子燒了,絕對不能讓第三人知道。”

“什麽意思?”慕容幽沒有接。

玄青看了他一眼,似乎歎了口氣,將冊子放在香案上,又拿出了一隻瓷瓶,“這叫續命蠱,它的作用就像它的名字,無論多重的傷,隻要還有一口氣在,都可以用它續上一命。”

“然後?”慕容幽斂眉,不甚明白他的意思。

“這蠱是神奇,但要想要孕育它,卻是艱難之至。”玄青解釋道,“這蠱毒性十分劇烈,若孕育者沒有深厚內力壓製,怕是還未孕育出來,孕育者就會中毒死去。”玄青頓了頓,又說,“而且,為保證孕育出的蠱蟲能保有最強蠱悻,孕育者不能抵抗蠱蟲的成長,過程可謂說是十分痛苦。”

“所以你找到我。”慕容幽聽到前半斷,似已了然,“需要多久?”

“這蠱正常成長期為三個月,但我們隻有一個月時間。”玄青抿了唇,生硬說,“我必須在一個月內將這蠱孕育到成熟期。”

“有幾成把握?”慕容幽問他。玄青靜了下,如實說,“六成。”

慕容幽聞言沉默,片刻之後點頭,“可以。”

玄青動作緩了一下,淡笑看他,“不問問結果就一口答應下來,不覺得太過武斷?”

“哦?”慕容幽挑眉看他,“什麽結果?”

“輕則內力枯竭,重則身亡。”

“但你也說有六成把握。”慕容幽神色未變,“我就賭這四成。”

玄青忽而低低一笑,說,“似乎你弄錯了什麽,我並未說孕育這蠱蟲的人是你。”他笑容清淡,將那冊子放進慕容幽手中,說,“我叫你來,並不是為了讓你孕育這蠱蟲,而是想將我這徒弟托付於你。”

慕容幽輕怔。玄青繼續說,“镹兒已死,離氏一族的使命算是到此為止,他也不再有顧慮,與其勉強留下他,倒不如伸手推他一把。”

再度沉默片刻,慕容幽擰眉,“他不會同意你這麽做。”

“先不管他如何想,我隻問你……”玄青注視著他,眼眸深沉,“能否答應。”

興許是玄青語氣過於鄭重,鄭重得仿佛在交代後事,慕容幽沒由來的一陣煩躁,

“我憑什麽幫你?”

“憑我是他師父。”玄青眉目清淡,眼眸深諳,“若你答應我,我便承認你的身份,將他許配與你。”

月老庵,藥香彌漫。

一身虛汗的納蘭魅在黑暗中莫名地打了個顫,繼而感受到腹部傳來的抽痛,昏昏轉醒。隔著厚重的床幔,燭光勾勒出了一道人影。坐在床邊椅上,斜斜靠在床柱打盹。

他怔然地伸出手,喉嚨幹澀沙啞,“慕容?”

那人驚了一下,伸手將床幔撩開,露出眼下那一抹血記,“醒了?”

納蘭魅眼珠子黝黑,輕輕應了一聲,掙紮著想要起身。羽無傷扶他坐起,又攏了被子讓他靠在床柱上,見他滿臉虛汗,便去端了水幫他擦拭,“還能難受嗎?”

“孩子不是很安穩。”納蘭魅低低垂著睫羽,在眼下投下一道因影,映得他臉色慘白。羽無傷拉過他的手擦拭,他的手清瘦滾燙,還帶著濕熱汗意,“我聽說你在月老庵將慕容幽趕走了?”

手中手指莫名僵硬,隨即抽走,羽無傷輕輕歎了口氣,拉過他的手繼續擦拭,“你這麽做又是何苦。”

納蘭魅同樣輕輕歎了口氣,說,“隻有他離晉陽遠遠的,我才能踏實。”

“但你忘了他是誰,你覺得他肯就這樣躲在你背後嗎?”羽無傷擦拭好,將水端走換了杯熱水放他手中,說,“況且,你真的認為他會順著你的意離開晉陽嗎?昨天也是他及時出現救了你吧。”

納蘭魅一時默然,捧著水摩挲著自己的手指,想起那被他燒毀的紅線,最後默默地合上眼,輕聲地笑,什麽也沒有說。羽無傷替他拉拉被子,“其實心裏還是很想他能回來陪你吧。”

靜了半晌,納蘭魅睜開眼睛,眼神越過眼前落在了很遠的地方,說,“我一直都希望他能看著孩子出生,可是晉陽不是他可以留下的地方,他身邊沒有人,又受了那麽重的傷,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護好他,倒不如讓他遠遠離開。”頓了頓,又冷涼地笑了笑,說,“而且,我對他說了很過分的話,他那麽傲的人,不可能再回來的。”

“凡事沒有絕對。”羽無傷看他麵色透白,也不好再繼續說什麽,“要再睡會嗎?”

納蘭魅神色疲色,緩緩搖了搖,“讓我坐一會,躺著難受。”吹氣般鼓脹的腹部已經對他造成不小的影響,每每躺下太久就會覺得氣悶。

“那好,我先出去幫你弄些吃的,藥也該熬好了,順便給你一起端來,骨骸和血鴉都在門外,你有事叫他們。”羽無傷起身為他掖好被子,起身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什麽,回頭問他,“對了,君憐昨天晚上醒了,你要見見他嗎?”

“不了。”納蘭魅緩緩合了眼,淡淡搖頭,“你派人送他回無名山莊吧。”

“嗯。”羽無傷似乎也想到了什麽,嘴角扯了扯,“镹兒的事,你……節哀。”

房內一時變得死寂,隔了許久才聽納蘭魅輕若無聲地應了一句,羽無傷幽幽歎了口氣,關上門離去。

夜風徐徐,撫過月老樹上絲絲紅繩,為這夜色添了些旖旎。

樹下筆直地站了一抹人影,仰頭看著這滿樹紅線,手中還扯了一根,似是聽到了腳步聲,淡然地回過頭來,羽無傷便看見那人一雙藍色眼眸在黑暗中反射著詭異光芒。

羽無傷麵露驚訝,“你……”

那人看著他,似是等他下文,可是羽無傷停了半天,也隻是笑了笑,“你終究還是來了啊。”他伸手指了個方向,“這邊過去左轉第二間就是。”

那人淡淡嗯了一聲,轉了身朝他指的方向走去。羽無傷看著他消失,再度歎口氣回頭,轉身離去。

慕容幽在門口站了一會才推門進去。

室中飄散著安神混著藥味的檀香。

月老庵中的廂房相對簡陋,從門口就可以看見房中所有擺設,自然也就看見了正靠著床柱合眼養身的那人,雙腿微微曲著,露出凸大的肚子,一身白色褻衣,像極一隻鼓了氣的白蛙。

他回手關上門。聲響驚動了床上的人,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驚訝疑惑,更多是不可置信,“你……”

慕容幽徑直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一雙湛藍的眼眸直盯著他,“你鬧夠了沒有?”

納蘭魅睜大眼,一臉愕然,“你說什麽?”

“我沒有弱到要你來保護。”慕容幽流露出不屑,“我也不需要。”

“對,你確實武功蓋世,贏遍天下。”納蘭魅氣得想笑,但更氣的是這人從來不珍惜自己的那份隨意,“既然你那麽厲害,為什麽救不下墨蓮?為什麽會身陷牢獄受盡折磨?”

慕容幽抿了唇不語,納蘭魅氣得雙眼發紅,胸口因過於激動而劇烈的起伏,“因為你有弱點,你的弱點是我!”

“無論是誰,隻要挾住我,你都不會有所反抗!”

“可我現在就是一個廢物,不會武功,連镹兒都保護不了,除了拖累你,我還能為你做什麽?”

“你也是人,也會受傷,也會死,我呢,為了孩子什麽都不能做,每天隻能提著一顆心,整天擔驚受……呃——”語氣一頓,他忽地勾起身子,顫抖地捂著肚子,唇色陡然慘白,手卻緊緊抓住了慕容幽,嘶啞著聲音問他,“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慕容幽回答他,“但你又能否明白我的想法?”

納蘭魅揪緊了雙眉,雙眼透過眼前汗霧看向他,他一雙眼眸濃鬱深諳,幽幽地看著他,認真地仿佛在說一種誓言,“我什麽都不需要,隻需要一人能與我共度一生。”

“那個人,是你。”

“執子之手,至死不渝。”

納蘭魅怔怔地看了他許久,才輕輕嗬了一聲,將痛得發抖的身體挨過去,汗濕的臉埋在他肩頭,悶悶地說,“孩子該起名字了。”

慕容幽將他摟緊,許久才低低應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