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三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時值深冬,白雪飄飛,覆蓋了整座古蓮山。

青年撐著傘,筆直地站立在細雪中,雙眼沉凝地望向路的盡頭,似乎等了很久,視野中終於慢慢顯現了一道人影。鮮豔的海棠花色,女子十分年輕,牽著一個包裹嚴實的小孩,看向他的目光含著輕薄霧氣,似有千言萬語,最後隻是聲音幹澀地喚他一聲,“青兒。”

青年沉默不語地走過去,將傘遞給她,伸手拂去她肩上的雪,將臂彎間的披風抖開披上她,女子朝他露了笑容,牽過手中的孩子,“青兒,這是我的孩子,納蘭白。”

青年低眸看向她身邊的孩子。孩子很漂亮,眼睛黑曜石般又大又圓,安靜又乖巧地看著他,肌膚粉嫩,小嘴紅豔,雙頰被雪花冰得通紅,但也不難看出一張尤甚女子的麵容。青年緩了眉,伸手揉了下孩子的發絲,然後將他抱起,“師姐,我們走吧。”

白綢飄飛,夜風輕哀。

“師姐,你今後有何打算?”

“還能有什麽打算呢,那裏已經回不去了,也不打算回去了。”幽幽的歎氣聲,“青兒,想來我已經無處可去了。”

青年麵容白皙,“師姐,我說過,這裏永遠是你歸處。”

女子眼神溫柔,“青兒,能收白兒為徒嗎?”她細長的手指輕輕撫摸孩童柔軟的發絲,眸光輕幽,“讓他跟著你,若是有天能如你般,我也能安心。”

“師姐!”青年顯然有些吃驚,之後便是一些焦慮,“師姐又何苦如此,這個位置並未表麵那般光鮮。”

“我知道,斷情絕愛,不會有完整的人生。”女子似是在笑,可眼中卻有水的光澤,“可是青兒,你也沒有情,沒有愛,你不是過得很好嗎?”她轉眸看向他,“所以我希望他能像你,青兒,你可以收他為徒嗎?”

青年看著她,眼中有暗湧的流光,許久之後才點頭,掩去眼底思緒,“師姐堅持,我自是應允。”

沐浴,焚香,拜師,更名。

納蘭白,抹去白字,更為母係姓氏,取魅字,納蘭魅,登載護國冊。

“今日起,爾便為吾徒,謹遵護國冊訓,可有所言?”

白皙的小人靜靜地看著他的娘親,乖巧地搖頭,然後在娘親的示意下伏地叩首,“拜見師父。”

又一年春,柳絮飄揚,春日暖陽,女子卻麵容枯槁,纏綿病榻,雙眼無神地望著窗外搖晃的綠葉,“青兒,你說海棠為什麽還不開?”

床邊的青年聞言順著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像是輕輕歎了口氣,“再稍微幾天,或許就開了。”

女子臉上漾開一道笑容,“我可能是看不到了,世間那麽多美景,可惜無緣再見了。”她似有遺憾地歎了口氣,“青兒,你能代替我去看看這個世界嗎?”她眸光柔軟。青年滿心苦澀,想搖頭,可觸及她的目光時,又輕微點了頭,“我答應你。”

“青兒,別難過。”女子向他伸手,青年伸手握住她的手,枯瘦細長,冰冷刺骨,青年麵容苦澀,有濃烈的不舍,“師姐,當初我該阻止你的。”

“青兒,我從來都沒有後悔嫁給他,他雖然不愛我,可是他給了我孩子,我是幸運的,你該為我高興才是。”她手指用力握住他,“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孩子,青兒,替我照顧他,情也好愛也好,千萬不要讓他受傷。”

青年深吸口氣,握緊她的手,“你放心,我會照顧他。”

“嗯,我放心,因為青兒說話一向算話。”女子露出溫柔的笑容,又輕聲問他,“青兒,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清俊的麵容一怔,點頭。

“那你叫我的名字試試。”女子聲音變得輕微。青年看著她,看著她眼中光芒一點點暗去,雙眼即將閉上時,他才垂了眼,輕聲喚她,“魅凝。”

“青兒,”女子恢複了一些神智,眼睛又努力睜開了些,“……謝謝你。”

青年驚慌地抓緊她,某些情緒緊促地仿佛要掙脫他的雙眼,“師姐,我……”

“別說……”女子緩緩合上雙眼,氣若無聲,眼淚卻順著眼角濕了發際,“青兒,別說……我都知道……”

屋外風忽然大了一些,簷下白綢猛地被吹起,拍打著梁柱獵獵作響,玄青端坐椅中徐徐睜眼,屋外陽光稀薄從映進祠堂,好似有一抹鮮豔衣角從暗處閃過,帶著海棠花的香氣,以及那人臨走前的歎息。

“青兒,這一次,換我等你。”

玄青疲憊地合上,腦中場景一換,濕冷地牢,枯草黴味。

青年推開冰冷的牢房,瘦弱少年毫無生氣地窩在角落中,一身白衣血跡斑斑,聽見聲音也是一動不動,像是昏迷過去。青年走過去抬起他的臉,漂亮臉頰上交叉著幾道血痕,看著十分猙獰。

青年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彎下腰將他抱起,單薄身子著手的輕讓他眉目輕斂,沉默著朝外走去。少年靠在他肩頭,安靜得像個娃娃,長長的睫毛像蝴蝶一般,隨著青年沉穩的步伐輕輕顫動,始終沒有醒。

飄雪的走廊,一身明黃衣袍隨風輕揚。那人瞥了眼青年懷中少年,笑容莫名,“人已經安然無事到法師手上,法師可別忘了與朕的約定。”

“玄某答應下的事自會遵守,待逆徒傷勢養好便會離開晉陽,此生不再過問朝廷之事。”玄青一臉淡漠,“但玄某也與祥寧有過約定,若帝權不計蒼生,違與離族協約,則然取回帝位。”

鏡寧帝頷首,一臉溫和的笑容,“這是自然。”

青年似是歎了口氣,抱著少年緩緩離開。

那之後那少年似是失了魂,一身的傷,眼神空蕩,他似乎不明白他做了那麽多,殺了那麽人,安穩地將那個人扶上帝位之後,換來的卻是一列罪名,嚴酷刑具,險些命喪牢獄。

“你知道錯在哪嗎?”

他的聲音是漠然的,不含一絲情感,他也看得出少年眼中即將的崩潰。隻是,還不夠,“自作聰明,居高自傲,不懂收斂,饒是三歲孩童也能看透你的心思。為師教你的伴君之道,不隻是一本書。”他冷淡地拂袖離開,“跪祠堂三日,若再不悟,延跪十日。”

再出來時,少年依舊一身傷,可眼眸中蒙了一層霧氣,黑溜溜的,卻深的看不透。後來,一切都如他所望。少年成熟懂事,人心政權,輕車熟路,手中權力也如樹根,在看不見的地下逐漸展開,將護國之位保護得如磐石般堅硬。玄青心中明了這正是他所希望的,可看著他小小年紀,卻風輕雲淡淡漠疏離的樣子,心底終抵不過心疼,如果不是這條路,這孩子,也隻是個孩子。

再後來,離族招來滅族之禍。月瀆與離族之約,因血脈繼承變得岌岌可危,鏡寧帝數次追問起護國師的後繼,玄青沉默之餘也是第一次見少年露出哀傷的情緒,“師父,是護國一脈連累了離族。”

玄青何以不明,若離族不複存在,護國一脈終將走至盡路,月瀆政權隻會落得月瀆氏歸屬,皇權在握,無人督促,怕是肆無忌憚啊。可縱然如此,又能有什麽辦法?

似是老天有眼,那孩子趕去離族之後,帶回了離族之禍中遺留下的離族血係,萬劍終於有了目標,一麵將月瀆與離族的關係保持了一種很微妙的平衡,可另一麵,也招來種種禍端。

“請師父收留镹兒!”

那是這孩子第一次跪下求他,恭敬帶著懇求,玄青心中滿是歎息,“留下镹兒,會給身為護國師的你帶來什麽後果,你想過嗎?”護國師唯一不能有的便是牽絆,那會成為他的弱點,甚至死穴。

少年卻神情堅定,“縱使粉身碎骨,徒兒也要留下镹兒。”

青年覺得自己該生氣,氣這孩子的頑固,可看他眼中湧起的光彩,到嘴的話也咽了下去,若是那小孩能讓他變得有些人味,也不完全是壞事。青年看著少年,隱隱似有歎息,“镹兒命呈龍祥之兆,有此命相的人,注定了若不是與皇室糾葛牽絆,便是自立為王。”那小孩最終的結局,也不過是送入宮廷,雖一生孤苦,卻也是最好的結局,“镹兒究竟是興旺月瀆皇朝的千古功臣,還是顛覆月瀆皇朝的千古罪人,為師也無法參悟,所以無法為你指明前路,但既然你已執意留下镹兒,那你應要做好負擔一切後果的準備。”

“徒兒明白,謝師父指點。”

青年搖頭,轉身離去時,可走了幾步,終是不忍心,“既然決定了,那就好好走下去吧。”隻要能力之內,他自會出手相助。

不知何時起,那孩子成了他名下的徒弟,成了當朝護國師的師弟,身份尊貴天下皆知,無人敢於直視。可相反的,暗中刺殺接踵而至,血腥味幾乎讓染遍了古蓮山,結果,還是扛不住那種心驚,如意料中,將那小孩作為籌碼送入宮廷,甚至將他送入太子羽下,最好的方式又是最笨拙的,看起來最殘忍的,卻又是數不盡的溫柔。

少年用他的方式,將那小孩完美的保護起來,滴水不漏。有生之年,隻要那小孩不離開宮廷,國師不死,皆能相安無事。

“镹兒會成為下任國師,在那之前,我會結束離族的使命,完成天下統一的重任,讓他隻是以镹兒的身份坐上那個位置,享盡榮華。”

臨走之前,青年為他親卜一卦,命運輪轉,三劫而至,一情至,二親斷,三身亡,滅頂之災。可如此,也沒能阻止少年。

抗旨,謀逆,功高震主。

情動,倫常,暗珠胎結。

禮義廉恥,國威大體,高坐那人豈會不知,但無意或刻意,護國師暴露了他的弱點,留下也不足畏懼。青年也說不出是什麽心情,叛離護國冊訓之人,該由他親手刃之。可再見時,他那種無怨無悔的神情,募地讓他想起了記憶深處的人,同樣是無怨無悔,結局呢,可會不同?

他不敢賭,怕他走上師姐的老路,怕九泉之下師姐會怨恨,可是,這孩子該有更好的人生,不該是栓係在這皇權牢籠中。等想明白時,他已殘忍地毀去他腹中的孩子,用婚姻這道鎖鏈綁住了他,能否掙脫都看他自己,以後再不會過問。

可如今,善惡因果皆有報應,該來的,逃不掉。

“主上。”

耳邊傳來血鴉的聲音,他睜眼,像是有了預料,“镹兒出事了?”

血鴉默默點了點頭,玄青輕歎口氣,二劫親斷,“這是他的劫,逃不開的。”他拂了袖站起,“走吧。”

清透的日光下,紅線隨著風搖蕩,院中卻彌漫著緊凝氣息。

玄青去的時候,院中一片狼藉,不知是有什麽人來過,侍衛都倒在地上呻吟,幾位禦醫抱成團縮在角落中哆嗦,月瀆透抱著月瀆镹的屍體,失了魂般呆坐著一動不動。而另一邊,葬和逸圍著一人,兩人臉上都是慌亂與蒼白,見他來都仿佛見了救星般撲了過來。

“主上,少主流了好多血,怕是要生了!”

玄青斂眸,拂開兩人走過去,一撫脈眉宇便皺了起來,厲聲嗬斥,“你若想死,為師現在便可助你了斷!”

一番忙亂,血是止住了,但胎息大動,早產是必然的事,但目前胎期不過七月初,怕是生下來也是死胎,喂今之計也隻能想辦法壓胎,等到第八月初立行催產。

“為師現在要為你施針,你沒有內力護體,怕是會受不住這般劇痛,但你想要這兩個孩子平安,就必須撐住,明白嗎?”

納蘭魅已說不出話,他能感覺得到腹中兩個孩子此時的掙紮,伴著陣陣疼痛,隱隱有著下墜的趨勢,可他也十分明白孩子遠遠未足月,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師父,隻要能保住孩子,我怎麽樣都好。”

“住口!”玄青鮮少動怒,可此時他已然壓不住心中那份痛惜與憤怒,“你失過一胎,之後又失去功力削弱底子,此時胎動猛烈,又是雙胎,就算為師能一時為你穩住,最多也隻能撐住三十日,以你如今這般模樣,三十日後又要如何生下孩子?”

納蘭魅臉色蒼白,卻噎得一句話都沒有。玄青深深喘口氣,恢複冷靜,命令道,“你必須臥床靜養,我會讓卿兒過來照顧你,你從今日起就在這裏安心穩胎,血鴉和骨骸都會留下。”玄青看著他,見他眉目中尚有著愁緒,冷哼了一聲,“收起你那些不該有的念頭,若此之後再出現胎血,為師直接剖了你肚子,將你扔回古蓮山,今後別再指望見到慕容幽!”

許久之後,納蘭魅默然點了點頭。

“血鴉,你去取針囊,順便將卿兒叫來。”玄青說著便拂袖走出了房門,對筆直佇立在門外的骨骸,命令道:“將慕容幽帶來。”

兩個時辰的煎熬,在月瀆卿的協助下,胎動終於溫和下來,但納蘭魅卻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渾身浸水了般濕透,臉上毫無血色,氣息微弱,好像全身的力氣都已經被抽走了一般。

“暫時是穩定了。”玄青按了他的脈,又摸了摸他的肚子,一邊叮囑著月瀆卿,“施針之後不會再出血,伴著疼痛屬於正常,你不用過於驚慌,每日隻需按時為他行針,再陪合藥物替他存續體力,其他的事,為師自有安排。”

月瀆卿麵色淡白地點頭,“是。”

玄青看了看他,歎息一聲,“你不用過於擔心,有為師在,他自會沒事。”說完,他也沒有去看月瀆卿的神色,緩步踏出門,就見骨骸嘴角掛著血,一臉蒼白地跪在暗處,“屬下無能,慕容幽身手不凡,屬下不是對手。”

“冥頑不靈。”玄青輕哼一聲,淡漠揮手,“你下去,把傷養好,今後與血鴉一同留在少主身邊伺候。”

“是。”

房中,月瀆卿坐在床邊,輕輕撫了撫他汗濕的額際,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輕輕地歎了口氣,滿麵愁緒。隨著燭火動了一動,羽無傷緩緩走到他的身邊,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低聲說,“不要太擔心了,玄前輩不是說了會沒事的嗎?”

月瀆卿低斂了眉,“孩子是保住了,可以他如今的身體,恐怕是凶多吉少。”

羽無傷靜默片刻,也隻是無奈地扯了扯嘴角,“總會有辦法的。”

總會,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