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三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風緩雲低,午陽稀薄,低垂的枝頭上條條紅繩隨風蕩漾,說不出的瀲灩。

空無一人的月老庵,月瀆镹倚靠在月老樹上,細長的雙腿在垂在空中晃蕩,手中尚扯著數根紅繩把玩,琉璃般透明的眼珠子有些寂寞地透過手指間擺弄的紅繩望向天際,指尖漏下的陽光稀薄透涼,映著尖細手指冰涼又透明。

似是覺得無聊,他扔了紅繩,伸手進懷裏掏出一物碰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撫摸,那是一枚純金打造的金鎖,是音兒出生時納蘭魅送來的賀禮,他與音兒各一份,他一直都帶著身上,卻從不肯戴上,就怕不小心弄丟了或是磨損了。想到這,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嘴角軟了軟,臉頰陷下兩個酒窩,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又放入懷裏,滿足地歎口氣。

不知等了多久,有匆忙的腳步聲從外麵傳來,月瀆镹慢吞吞的轉眼過去,合起的門被撞開,奈羅帶著幾名侍衛衝進來,隨後就見月瀆透穿著一身明黃走進來,環視一周便與月瀆镹視線相觸,他眼中流露出的輕視讓月瀆透原本矛盾的心情變得更加複雜。

一日不見,卻形如陌路,月瀆透神色黯然而落寞,心中的疑問明明多成一團梗在胸口,難受到恨不得刨開胸膛,可此時此刻他什麽話也問不出,害怕真相,害怕失望,害怕镹兒會離他而去,隻能像木雕一樣僵硬地站著,靜靜地凝視著他。

“來了啊。”月瀆镹換了個姿勢盤起腿,居高臨下看著他,月瀆透從斑駁的光陰中隻能看清他雙頰上淺淺的酒窩,“沒有什麽想問的嗎?”

月瀆透走近幾步,直到能將他的身影完全捕捉眼中,低低問他,“音兒呢?”

“你問音兒?”月瀆镹先是一怔,隨即怪異地笑起來,聲音低柔地問他,“如果我說音兒已經被我掐死了,你信不信?”

月瀆透腦中嗡地一聲,身體輕微一震,窒息般的劇痛從胸口泛起,他攥緊掌心,直到血液從指縫滴落,他才沙啞地開口,“我信,隻要是你說的話我都信。”他深吸口氣,卻還是無法止住聲音中的顫抖,他嘶啞地問著,“你就這麽恨我,恨到連你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願放過嗎?”

“對,我恨!隻要我一想到那孩子身體中流著你的血,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剁成肉沫拿去喂狗!”月瀆镹麵目因憎恨變得扭曲,可瞪大的眼中逐漸彌漫起的水汽卻讓他說不出下麵完整的話,“而你,我恨不得……”

“那你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月瀆透打斷他的話,冰冷又苦澀地問他,“我對你從來沒有防備過,你真想要我的命,我也活不到今天,既然你這麽恨我,為什麽不殺了我?”

月瀆镹臉色一白,“我……”

月瀆透走近幾步,站在樹下幾步之外,靜靜凝望著他,也不知是苦是澀的笑容讓他看起來分外寂寞,“你明明是愛我的,為什麽你……”

“你住口!”月瀆镹從樹枝上猛地站起,激動地身體直顫抖,麵容猙獰地朝他嘶叫,“我不可能愛上你,如果不是你們,師兄就不會失去武功,怡姐姐就不會死!今天的一切就不會發生!都怪你們!都怪你們!”

他失控地尖叫,抽出袖中匕首便躍衝向他,興許是落地太過猛烈,他身影猛地搖晃了一下,可也隻是一頓便徑直衝向了月瀆透,有侍衛上前護駕,被月瀆透喝止轟出院門,他輕而易舉地避過月瀆镹的匕首,一把握住他的手將他製住,眉宇卻是皺起,“你瘋了嗎?你師兄的武功是被慕容幽廢掉的!月瀆怡那是弑君之罪,與我何幹?!”

“騙小孩子的把戲你也信?”月瀆镹咯咯發笑,可眼睛卻因憤怒發紅,“我師兄的武功就是被你和你父皇毀掉的,如果不是你父皇下的毒,如果不是你送的酒,師兄就不會失去武功!”

月瀆透唇色一片蒼白,“你究竟在說什麽?”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怡姐姐為什麽進宮嗎?”他笑容豔麗又瘋狂,奮力抽出手再度向他刺去,毫無章法像是一種發泄,他尖銳的嘶叫著,“就是因為你們聯手毀了師兄,毀了她的婚姻與幸福,她是為了報仇,你父皇的死是他自找的,是他該死!”

他竭斯底裏地嘶喊,像個瘋子似的朝月瀆透又刺又打又踢又咬,月瀆透卻捏住他的手,眼中一片冷漠,僵硬又緩慢地問他,“你為什麽會這麽清楚?”

月瀆镹動作猛然一頓,接著就開始大笑,笑得全身都在顫抖,等他好不容易笑夠了,他傾身湊近月瀆透,眼如月牙,倒映著月瀆透僵冷的麵孔,“月瀆透,你的父皇……是我殺的。”

月瀆透瞳孔募地緊縮,帶著不可置信的震驚,可是他的手卻一瞬間差點將月瀆镹的手腕捏斷,“你說什麽?”

“我說……”月瀆镹附在他耳邊,輕微的呼吸如羽毛拂過,溫柔得有些殘忍,“我說怡姐姐是我安排進宮的,毒藥也是我交給她的,你的父皇,是死在了我的手……”可惜話還沒有說完便淹沒在頸部的窒息感中。

月瀆透手指用力到泛起青筋,一雙眼瞳宛若被冰封般,可惜月瀆镹依舊在笑,麵無懼色反而充滿輕視的笑看他,清脆的笑聲地傳入耳中震動肺腑,而他卻仿佛被水淹沒般的窒悶,無邊寒冷,“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我說過我會報複,百倍千倍報複回去。”月瀆镹卻像是陰謀得逞了般露出詭譎的笑容,甚至沒有掙紮,“殺了我吧,這樣你永遠都會記得,是你親手殺了我。”

我要你永遠都記住,你的父皇是死在你最愛的人手上,而你最愛的人,是被你親手殺死的……細長手指無力地鬆開,匕首匡啷一聲落地,他眼前開始模糊,可他還是奮力的想要看清月瀆透的模樣,摸索著伸出手,尖細的手指輕輕點在月瀆透眼角,透心的涼意。

明明恨透了這個人,恨他扭曲了自己的一生,可是這個人,除了師兄,是這個世界對他最好的人,孤單寂寞的時候都是這個人陪著自己,的確是恨透了,可隨著時間的沉積,也不再隻是恨了。

他的手無力地滑落,好想能再有下輩子,這輩子說不出口的,在下輩子裏一定說給他聽。閉眼的一刹那,他輕若無聲地笑了,“你……要做個好皇帝啊……”

月瀆透卻猛地一震,就像是突遭雷擊般,整個人醒盹過來,手一鬆,月瀆镹便軟軟地從他手中倒下,他倉皇地一把抱住他,看著月瀆镹慘白的麵容,驚慌又無措,手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不……不……快叫禦醫!”

他幾乎是怒吼出聲,門外的侍衛聞聲瞬間衝進來,見到裏麵的場景也是一愣,奈羅反應迅速地衝出門外,其他侍衛就眼睜睜看著月瀆透緊緊抱住月瀆镹,聲音嘶啞又顫抖,“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月瀆镹卻在他懷裏輕輕咳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月瀆透麵部僵硬地凝視他,冷漠過後也不知是愛是恨的情緒讓他矛盾至極,可抱著他的雙手還是依舊緊固,月瀆镹看了他片刻便笑了,可眼淚卻順著他的眼角不停地滑落,他聲音虛弱地說,“你是皇帝,心慈手軟可不好……”

“別再說了!”月瀆透喝止他,“禦醫就快來了,你……”冰涼手指阻止他要說下去的話,月瀆镹緩慢地眨了眨眼,雙頰的酒窩調皮又蒼白,輕微的笑著說,“沒用的,我知道你會心軟,所以在你來之前我就服藥了。”

月瀆透臉上忽然間毫無血色,他伸手叩開他牙關,驚懼萬分地低吼,“你吃了什麽,快吐出來!”

“沒用的……”月瀆镹恍恍惚惚又開始笑,可藥效發作起終究還是疼的,他雙手緊緊抓住了月瀆透的袖子,有血氣從胸口翻湧,他難受地弓起身子,月瀆透緊緊抱住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你撐著些,禦醫馬上就來了,你會沒事的……”

遠門外隱約傳來了馬蹄聲,月瀆透仿佛看了希望,剛想要說什麽,就見月瀆镹身體一顫,一口血濺紅了明黃衣袍,月瀆透麵露淒苦,伸手拭去他嘴邊的血跡,月瀆镹卻忽然間睜開了眼睛,穿過他的雙肩望向他身後,眼淚滾滾而下。

陽光輕薄,枝透疏影,豔紅絲線渡染斑駁。

納蘭魅的身影定格在進門的那一瞬,他像是無法承受眼前的一幕,身體猛然一晃,被一邊的人扶住才勉強穩住身體,他表情怔忡的看著月瀆镹,眼眸黑的可怕。

“師兄……”月瀆镹眼睛已經看不真切了,四周模糊又昏暗,可視線中的身影是那麽熟悉,依舊從前那般溫柔,是夢嗎,還是老天賜予他臨終前的憐憫?他掙紮著翻過身,手腳並用地推開想要阻止他的手臂,一點一點向那個方向爬去,“師兄,師兄……”

像是被他的聲音驚醒,納蘭魅的身體輕微的顫抖起,他像是瞬間承認了什麽,漆黑的眼珠蒙上一層霧氣,幾乎是一把撲跪過去,像多年前的古蓮山下一樣,一把將他牢牢摟進懷裏,曾經青澀較小的身子如今卻沉重的抱不穩。

“別怕,別怕,我在這。”他輕拍著他的後背,像小時候那樣安撫他,可顫抖不停的身體讓他發出的聲音碎裂又絕望。

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

他原以為自己足夠了解镹兒,設下一環又一環的棋局,用自以為是的了解去牽引著镹兒一步步走向自己想要的局麵。可終究是錯了,急於救出慕容的心情讓他下意識忽略了太多。

當初得知月瀆透有了側妃之後,镹兒還是選擇了生下孩子;在摸不清婚禮當日下毒是否與月瀆透有關的情況下,镹兒也隻殺了月瀆玄而饒過了月瀆透……天真單純卻從來睚眥必報的镹兒,對月瀆透卻一再的手下留情,甚至一直放著心中的仇恨安順的呆在他的身邊,都是為了什麽?

“為什麽就這麽傻?”心口極致的痛楚讓納蘭魅嗓音碎啞,他緊緊抱住他的身子,像是害怕他下一刻就會消失,“我隻是想要你活著,隻要你能活著,我什麽都可以忍受。”

眼淚一顆顆濺碎衣袂,月瀆镹抱住他的頸子,就像要把這一生的淚水都流光,嘶啞地痛哭,“師兄,我好想回古蓮山,好想回落葉軒。”無數次的夢境都回到了落葉軒,滿天滿地的海棠花,還有師兄最溫柔的笑容和懷抱,好想回去,可終究隻是一場夢,醒了就碎了,回不去了。

“好。”像是被什麽猛然間擊中,心中一陣撕裂般的痛苦讓納蘭魅口中泛起血腥,他無法忍受地閉上眼睛,唇瓣抹了血般豔麗,手指卻格外輕柔地撫摸他的發絲,溫柔地扯起笑容,“等你好了,我就帶你回古蓮山,就我們兩個人,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好……”月瀆镹露出清淺的酒窩,用下巴輕輕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肩膀,輕柔無力的動作仿佛一種撒嬌,“等回去了,我要喝師兄泡的荷葉尖……”

納蘭魅使勁地抱緊他,點頭答應,“好。”

“還要吃師兄包的餃子……”他眼底柔柔綻出亮光,憧憬的一切此時仿佛都成了一幅畫卷在他眼前展開,他睫毛輕輕地顫動,如琉璃般透明的瞳眸倒映著午後幹淨的眼光,如花落前最後的繁華,“……要吃薺菜餡的,青筍餡的,還有……海棠花……的……”

語音緩慢的變輕變柔,最終歸於一聲短暫的顫音,月瀆镹靜靜地合上眼,臉頰輕輕歪側過去,貼上納蘭魅的發絲,雙臂失力地從頸上滑落,將這一生的愛與恨畫上止符。納蘭魅低頭與他發絲相觸,久久無法成語。

侍衛站了一排,沒有人敢說話,院中靜的仿若無人,隻有輕緩的風聲拂過,勾起紅線如血,好似一種祭奠。

又過了一些時候,奈羅拉扯著幾名禦醫衝進院內,可院中的一切都說明他們來時已晚,禦醫們盡職地上前為月瀆镹撫了脈,麵麵相覷後皆都歎息一聲,跪成一排,沉痛道:“陛下節哀,皇後娘娘已經去了。”

院中侍衛一瞬間跪了一地,葬和逸對望一眼,輕輕走到納蘭魅身邊,滿眼沉痛,“少主節哀。”

納蘭魅睫毛幾不可見的微動一下,手指麻木地彎起將掌中的發絲攥緊,僵硬了許久才將月瀆镹輕輕鬆開,放平在地上,細長手指一點點將亂掉的發絲理順,將斜掉的衣襟合上,又仔細摩挲著灰白的麵頰,眼底漾著溫柔碎光,“我們回古蓮山,一起包餃子。”

月瀆透呆呆望著月瀆镹的麵容,眼中灰暗一片,呆滯地仿若沒有了靈魂,可此時一聽他的話,整個人抖了一下,眼睛綻亮猛地活過來般,一把抽過奈羅的長劍便衝向納蘭魅,泛著血絲的眼神分外猙獰,像極一隻受傷的野獸捍衛自己最後的領土,“他是我的!誰也別想帶走他!”

葬抽劍格擋,可他到底是皇帝,沒有少主的吩咐他也不敢輕易下重手,隻能壓製著他不讓他近身,可月瀆透此時卻仿佛瘋掉似的,毫無章法的隻憑著一股蠻力,連虎口被震裂也沒有察覺,又悔又恨的情緒在胸口如烈火般熊熊燃燒著,好似連靈魂都要被一同燃盡,“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一旁的奈羅見狀也隨後抽了把劍衝向葬,葬一下被逼得後退,月瀆透終於得了空,劍光直向納蘭魅,一邊的逸同時拔了劍將劍光格去,不進不退牢牢將納蘭魅與月瀆镹護在身後。

院中侍衛此刻也都起了身亮劍,怒喝著團團圍向他們,一直守在院外的侍衛聽到打鬥聲,爭相著湧進來,一時人群簇擁刀光劍影,禦醫們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場麵無比混亂。

而納蘭魅卻渾然不覺地凝望著月瀆镹的麵容,拇指反複地擦著他嘴角,想要擦去這幹枯的血跡,可擦了半天才發現擦不去,想了想便放棄了,伸手托住他後頸,試圖想要將他抱起,可沉重的腹部又讓他眉目間浮現了些停頓,他思索了片刻,拉住月瀆镹的一條胳膊,嚐試著想要將他背起。

月瀆透頓時眼前猩紅一片,睚呲欲裂,整個人卻忽然冷靜下來,“所有人聽旨,試圖帶走皇後者,格殺勿論!”顏色濃烈的眼眸彌漫著瘋狂恨意,長劍直指,“納蘭魅,謀害皇後意圖弑君,就地處決!”

一聲令下,萬劍歸於一處,葬和逸渾身一冷,回身已來不及,眼看著納蘭魅護著月瀆镹的背影就要被劍光淹沒,便聽到有什麽破空而至,一把將納蘭魅拉開幾步,如一道無形屏障將襲至的劍光盡數逼開,納蘭魅一個踉蹌倒入那人懷裏,黑衣如墨眼眸湛藍,熟悉得讓納蘭魅眼睛脹痛。

再然後,人群響起一道人聲,大家循聲看去,不知何時,奈羅的劍已橫在月瀆透脖前,眼眸溶了冰般,“都住手,否則便殺了他!”

所有人茫然相視,隨即放下兵器退至一邊,月瀆透卻渾身僵硬,麵目震驚,“奈羅,你……”

可話還沒出口便被葬的驚呼打斷,循著他驚懼的目光看去,才發現隨著姿勢的站起,一道道鮮紅的血印子正從納蘭魅衣擺上,如一朵牡丹花般暈染開來。

“少主!”